第8章 第八章

一段时间后,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被喂养。食物送到嘴边时,我的嘴会自发地张开。衣服披上时,我的手臂会自发地平展。我也学会了发出排泄的指令,不会因为被架住双腿,为人目视而感到羞耻。我发现,只要停止思考自己的处境,将躯体当作拦隔世界的牢笼,那么周遭的一切都无法影响到我。

神经麻痹。我很久之后才知道,这是电击的后遗症。我对痛苦和情绪的感知下降了。一个孩子走过来,踢我的腿,我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他发出尖叫。在看护雌把他抱走时,他也张开嘴对我尖叫。除了我们之外,教室里到处都是相对张大嘴的儿童。叫喊如同竹笋从我们的喉咙里生长,仿佛密如树林的钢矛,刺穿蔚蓝色的天花板。我仰起头,似乎看到天使洁白的翅膀上被扎出一个个黑色的窟窿,鲜红的血滴滴答答落下来,如雨如泪。

这是在课堂,文法教师正在黑板上书写时态。他耸起肩膀,脸几乎贴在了黑板上,那与肩胛齐平的脊骨仿佛生长的山脉,隆起着,更显佝偻。他是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粉笔书写的。隔着七八排桌子,细小的字母连缀成线,颤抖着,蔓延着,像一条条游动的长虫。

我转着轮椅往前去。一团纸打在了轮子上,笑声在吵嚷声里显得暗淡,听不分明。我仿佛死水中的一片浮萍,漂过阴暗的水面,停在讲台下,睁着毫无表情的眼,安静地看着文法教师。我对这个中年雌虫的感受像是角落里的一团灰尘。我应该憎恨他,但我毫无动力,就像是被针刺穿的标本。

粉笔的尖端久久停在那个句号上。我看到一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眼睛。

“请回位子去,殿下。” 他小声说。

我安静地看着他。

“回你的位子去。” 他稍稍抬高了声音。说到第三遍的时候,他的脸像个熟成的番茄,紫胀红亮。“回你的位子去!” 他咆哮着,唾沫从嘴里喷出,腮部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着。

教室里一下子静了。闹哄哄的孩子个个成了雕像,保持着几秒前的动作与表情。我转过头,看着靠墙静坐的看护雌。这个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我身的雌虫站起身,朝这边走来。

“比尔,你声音太大了。” 看护雌说。

“哦,我很抱歉。” 文法教师不安地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天使,咕哝着说。

“别忘了,院长在看着。” 看护雌面无表情地说。他扶着我的把手,要把我推回去。这时候,我像是遭了蜜蜂蜇咬,发出一声长长的,歇斯底里的锐叫。文法教师抖了一下,高大的骨架看着又矮了些。我闭上嘴。而在看护雌移动轮椅时,我又叫了起来。

“他想在这儿,就让他在这儿吧。” 看护雌说。

文法教师微不可查地咕哝了一声,看护雌回到了座位上。喊叫声重新填充了教室,越来越响,越来越大,桌椅摩擦着,东西掉落着,纸张飞扬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每一种声音都淹没于另一种声音。

粉笔重新敲着黑板。这一回,文法教师的半个身子都要陷入墙壁了。我想起了街道上的清洁工,那弯腰曲背的虫子渐渐和这个男人的形象重合到了一起。我们不过是一群想要伪装成人的虫子,可我们伪装成的形状却又和虫子是那么的相似。

我感受到头顶的目光。正对着我的天花板上,天使的蓝眼睛正静静地凝视我。

又到了广播操的时间。幼虫们被看护雌抱出去,我亦被推到了队伍的最末。我得想办法活动,正如我得想办法阅读,无论我读的是什么。一只蛆虫是拿不起匕首的,我还有我的仇人等我去杀。

当屏幕亮起,那个裸背的军雌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告诉自己,那是你的敌人。于是那脊背在我的思想中时而白嫩幼弱,时而线条曲婉,时而又肿胖如猪。

“来,跟我挥鞭,一,二,三,四!”

在刺耳的,犬吠似的号令中,我高举起我的右手,然后用力挥下。我的声音混在雷鸣般的呼喊声里,和千千万万个孩子一起,欢呼胜利。我们不害怕鲜血,不害怕伤痕,不害怕肌肉的痉挛,不害怕凄厉的哀嚎,痛苦是我们的功勋,尖叫是我们的荣耀,我们终会加冕荆棘,成为世界的主人,统领社会为我们匹配的臣民。

“回答我!你们是谁?”

“主人!”

我旁边的男孩面红耳赤地大叫,以响亮的声音回答克塞特的设问。主人这个词钢针似的扎进我的脑海,将安帕斯的脸注入进去。那个大腹便便,四肢纤细,金发蓝眼,蓄着两撇八字胡的男人跃到我的面前。我眼睁睁看着那颗头颅缩小变形成一个黑发的男孩。他漆黑的眼睛忧郁地望着我。然而我全部的注意力被他巨大的腹部和牙签般纤长的四肢吸引了——

墙角,层叠的蜘蛛网中央有一只死去多时的蜘蛛。一只胖手抓透了网,把死蜘蛛塞进了嘴里。我和傻男孩赫宾赛都在最后。他发现我在看他,于是朝我微笑。那双大睁的,淡茶褐色的眼睛清楚地倒映着我的身影。在克塞特又一次询问的时候。我看见一连串明亮的笑声从赫宾赛嘴里冒了出来。他的门牙是缺的。

这时候,一个想法闪电似的穿过我的脑海。一个精神不正常的雄虫,为何能如此精准地拟态为一个孩子呢?我端详着赫宾赛,试图从他痴傻的外表找到哪怕分毫的灵智。

赫宾赛呆看了我一会儿,吐出鲜红的舌头,将湿漉漉的死蜘蛛展示给我。接着他舌头一卷,像补到猎物的青蛙,又咕咚咽了下去。我不确定这是否是某种证明,但这并不妨碍我观察赫宾赛。

他的位子就在讲台的正下方,位于两个世界的边界。一个是教师自成一体的世界,一个是由尖叫的孩子组成的世界。我进入到前者的世界,坐在门边,得以回望赫宾赛的脸。他有一根铅笔,上课的时候,他就在桌子上画毫无规则的圆圈。那张桌子黑漆马虎的,遍布笔痕与手印。

大部分时候,赫宾赛是空气一样的存在。而当孩子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成了一个会发出笑声的,人形的玩具。无论他们怎么打他,他都在笑。而赫宾赛的看护雌只是在太过分的时候,才会把男孩们驱赶走。

有好几次,他注意到我的目光,同我对视着,眼珠子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看的是我,还是我的身前亦或是背后,又或者三者皆非。我们就像是宇宙中的两颗星球,隔着漫长的距离,沉默着,静立着,存在着。我对于交友不抱希望,也不知道如何交友。我想,我对赫宾赛更多的是好奇。

在数学课的时候,一个孩子夺走赫宾赛的铅笔,把那只笔丢到了地上。赫宾赛继续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在桌子上涂画着空气。我滚着轮椅过去,先是对那个扔笔的孩子尖叫一番。他试图打我,于是被看护雌抱走。我看向闷头绘画的赫宾赛,把我的笔放在了他的桌子上。这微小的,啪的声音像是吓到了他。他定住了,然后转头,茫茫然看着我,然后咧出一个傻笑。

他把铅笔拍飞了。我又放了一根在桌上。

就这样,你来我往,大概重复了七八次。他拿起铅笔,重新开始画圈。我说:“赫宾赛,你在画什么?”

“星星。” 他说,“赫宾赛画星星。”

我看着桌面上散布的圆圈,回想起我在飞船上所见的星辰。它们是球体,这毋庸置疑。

“你见过星星?” 我问。

“赫宾赛画星星。” 他一边画一边说。我看着那张桌子,看到那些圆的大小各不相同,也有的圆像蝌蚪一样,小小的脑袋,拖着长长的尾巴,大概可以将其认成是流星。

我指着最大的那个圆,问他那是什么。他说那是太阳。

晚上,我在被子里悄悄捏着腿,活动手臂,回忆着太阳的样子。最后发现,如果让我画,我也只能画一个巨大的圆。那个圆清晨时候是红色的,中午时候是白色的,傍晚时候是金色的。

于是我不坐在讲台边上了,而坐在了赫宾赛的旁边。课上,如果有谁凑近过来,打扰他画星星,我就对那个孩子尖叫,把他们的注意力转到我这里。看护雌不会让他们动我,我利用这点,让我们周围清净不少。我不认为赫宾赛是我的朋友,但我希望他能安静地画自己的星星,就像我希望自己能有一个角落,能够安静地看书。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在一堂文法课上,赫宾赛忽然开口。他指着其中一个圆圈,说那个圆圈叫艾尔兰德。然后他的手指开始在圆圈上移动,从艾尔兰德到alpha-15,到gamma-23。在一众喧嚷声里,他含混的低语无阻无隔地传入我的耳中。我聆听着,连铃声响起都没有听见。一道阴影投下,我看见文法教师不知道何时站在了我们旁边,低着头,不是看我,而是在看赫宾赛。他摸着赫宾赛的头,有泪水从他眼中滚落。我又想起了萨巴斯。如果我表现好,他也会这样轻柔地抚摸我的头发。这时候,我忽然很羡慕赫宾赛,眼眶也忍不住发酸。看护雌把我推走了。经过走廊时,我仰着头,努力大张着眼睛,不让泪水流出来。

从那以后,只要我坐在赫宾赛旁边,他就念星星的名字。我由是记住了不少星星的名称和位置。而等很多年后,我看到星空图的时候,发现赫宾赛把那张图分毫不差,完完整整地背诵了下来。

文法教师告诉我,这是他五岁就做成了的事情。那时我已快毕业,在走廊里等候拍照的时候,文法教师坐到我旁边,向我道歉。他说,赫宾赛是他的儿子。他是为赫宾赛来这所学校任教的。赫宾赛六岁的时候按规定,被送到雄保院。他在那里过了一年,逃跑失败过两次,之后因为心理出问题,被开除了。Z31星的雄保院是唯一愿意接收他的地方,所以他带着赫宾赛来了这里。

“院长说,如果我不举报,他就会把赫宾赛开除。殿下,我很抱歉。” 他说话的时候,我盯着对面的墙壁,没看他的脸。

“说出来,让你的良心得到慰藉了吗?” 我问。

“我很抱歉。” 他仍是说。

“为你儿子毕业感到高兴吧,先生。至少他现在有了匹配资格,以后会有雌虫养他的。” 我轻声说。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他最后说了一声抱歉,起身,摇摇晃晃地离去,脚步声在走廊里清晰地回响。毕业典礼后的第二天,我从看护雌的议论里得知文法教师把自己吊死在了房间内。我不知道我的话在这里起到了多少作用,但如你所见,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众所周知,小说里的“傻子”都不是真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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