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那场仓促的定亲,实则是为了保她性命。那时乱葬岗围剿的硝烟未散,她因大师兄魏无羡的死讯心绪激荡,在金麟台公然与仙门百家唱反调,一个“温”字便足以将她钉死为“余孽”,险些命丧当场。
是蓝曦臣,亲携聘礼,踏入莲花坞。以“定亲”为名,将她带离漩涡中心,护入云深不知处养伤。姑苏蓝氏与云梦江氏的联手,才堪堪从金光善的指缝下,抢回了她这条命。
事后想来,自己那时确实太过任性。江澄彼时尚未成为威名赫赫的“三毒圣手”,不过是个初掌门户、正为重建莲花坞焦头烂额的青涩家主,金光善之流何曾将他放在眼里?一个魏无羡已耗尽他心力,她竟还在风口浪尖上火上浇油……温蓁有时揣测,那时的江澄,怕不是真有过掐死她的念头?否则蓝曦臣一开口求娶,莲花坞怎会如此干脆地将她“交”了出去?
好歹二十余载师兄妹情谊……竟这般不留余地么?
更让她意外的是蓝曦臣。温蓁自认与他并无深厚交情。除却年少时在云深求学的几月时光,后来不过是在夜猎途中偶遇数面。射日之征时虽同处一片战场,但那时她心气极高,上有两位惊才绝艳的师兄压着,课业修为处处不肯落于人后,在那辈年轻修士中,锋芒一度直逼江澄。
加之莲花坞遭难,战场上她只一门心思多斩邪祟、多立功勋,好为云梦多招揽些助力。至于身边那些少年郎如何风姿卓然,她从未分神细看。
哪怕……他们曾短暂地并肩同行过。
终究是,错过了许多。
“怎么不在云梦多留些时日?”他问。
“就是……忽然很想回来。”温蓁的声音从他怀中传来,带着一丝含糊。
她素来不是需要被保护的角色,相反,她更习惯张开羽翼庇护他人。两世为人,加起来五十余载光阴,皮囊虽未改,心却早已磨得对世事淡漠。
可就在方才,将脸颊贴在他肩头的那一刻,一个念头无比清晰地划过心间:就这样抱着吧,一生一世,再不分开。
温蓁曾无数次想过,是否还有可能回到原本属于她的那个世界。她记得某种说法:若能顺着“剧情”安然走到尽头,便能脱离这书中幻境。为此,她步步紧跟,不敢有丝毫懈怠。
如今,距离书中“正剧”落幕仅剩数月之遥。在这一刻,心底却骤然涌起强烈的渴望——留在这里,留在他身边,永远。
反正,这一生还长得很。他们有的是时间。
蓝曦臣与温蓁并肩走入山门,一路出奇地顺利,未遇一个巡山弟子。两人低声交谈,直至岔路口才分开。温蓁走向蔷薇小筑的方向,蓝曦臣则转往课室,去督查后生们的早课。
蔷薇小筑是温蓁在云深不知处的栖身之所。小院的篱笆沿着围墙蜿蜒,爬满了灼灼盛放的红蔷薇,如火如荼。一架葡萄藤在院中舒展,待到秋深,便能垂下串串玛瑙。角落处,一座小屋依墙而建,屋旁一株高大的白杨树拔地而起,枝干遒劲,早已高过了围墙。
这院子本是山间一处废弃的角落,不知何年所建的小屋早已破败。定亲后,蓝曦臣让她自择居所。她在云深不知处寻寻觅觅,最终相中了这里。初见时,小屋毫不起眼,但那位置却让温蓁眼前一亮——幽静偏僻,少人打扰,身后便是围墙。除了偶尔每月总有那么三十几天觉得太过无聊,想翻墙出去透透气之外,简直完美契合她的心意。
屋子是蓝曦臣着人精心修缮的。种蔷薇,是因它泼辣易活。那株白杨更是奇妙,不仅好生养,长得也快,不过数年光景,便已高壮得足以让她借力攀上墙头。一个字:绝。
只是……以后或许回来住的日子不多了。温蓁停在篱笆前,指尖拂过带露的花瓣,轻轻折下一朵红蔷薇,捏在手中把玩着离开。
蓝曦臣推开寒室的门,熟悉的沉香气息扑面而来。正厅桌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目光下移,却见一个身影蜷伏在桌下的蒲团上,似是睡着了。
他脚步一顿。自那件事后,她已许久不曾踏入寒室。他放轻脚步上前,唤道:“阿蓁……怎么睡在此处?还……穿着这身?”
温蓁睡得正沉,浑然不觉有人归来。她身上不知何时已换上了一袭素白如雪的蓝氏家服,衣料柔软服帖,衬得她少了几分往日的明艳,多了几分清冷。唯有一点不同——额间空空如也,不见那标志性的抹额。
温蓁平日极少穿家服。她毕竟还未正式入蓝氏门墙,在云深不知处穿云梦江氏的紫衣又觉不妥,故多着私服,虽与姑苏蓝氏的素雅之风略有不同,却也无人置喙。
“泽芜君……”听到声响,温蓁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眸中水雾迷蒙,“你……回来了……”
蓝曦臣温声道:“怎在此处便睡了?仔细着凉。一夜奔波必是乏累,我送你回蔷薇小筑歇息?”
“不必,”温蓁连忙摇头,努力撑起仿佛灌了铅的身体,晃晃悠悠地在蒲团上坐正,“我来……是有事同你商量。”她强撑着精神,与那几乎要将她拖入黑暗的困倦搏斗。面前矮几低矮,若非一点清明意志苦苦支撑,她早已伏案睡去。
待气息稍稳,温蓁抬眸问道:“兰陵金氏的清谈会,是不是快开了?”
蓝曦臣颔首:“正是,明日我需往金麟台与三弟商议此事。阿蓁可要同去?”
“我过几日再去。”话音未落,她的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向他倾斜。先是试探地挽住了他的手臂,察觉他并未推拒,便得寸进尺地将头枕上他的颈窝,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
“阿蓁……”蓝曦臣喉头微动,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泽芜君,”温蓁的声音低柔得如同浸了蜜水,“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她侧过头,唇瓣微启,不轻不重地含住了他柔软的耳垂。蓝曦臣猛地一颤,下意识想避开,身体却在慌乱中失了平衡,向后仰去。
眼看就要栽倒,他急忙用手肘撑住地面,勉强稳住上身。然而温蓁却趁势倒了下来,整个人如同失了依托的落花,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重重跌入他怀中。
“蓝涣……”温蓁伏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上,气息拂过他微微起伏的锁骨,“答应我,好不好?”
这一刻,她心中异常清明。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坚冰,终需有人执火破开。而蓝曦臣心底那份沉重的自责,正是这些年来他予取予求、近乎纵容的根源——为着她当年离开云深不知处后遭人追杀之事,他始终认定是自己的守护失职。
过往种种如云烟掠过心间,带着一丝迟来的钝痛。那个曾一心只想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不染纤尘的蓝曦臣……终究是世事翻覆,人心亦非昨。
自那之后,蓝曦臣便认定了温蓁的疏离源于不喜。那场以庇护为名的求娶,大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不愿放手,她也绝口不提婚约,十三年光阴,便在这蔷薇小筑的疏离里,悄然凝滞。温蓁更是极少踏出院门,仿佛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并不知晓,温蓁早已想告诉他:一切并非他的过错,也早已想求他,别再背负那份沉重的自罪。
蓝曦臣沉默着起身,去了外间处理事务。温蓁也不追问,她愿意给他时间,如同细水长流,等待冰河解冻。
蓝曦臣深知温蓁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脾性,她口中吐露的,十之**并非真心。或许不止是他,但凡与她相熟之人,都晓得她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江澄从前总说,论起找揍,魏无羡排第一,她便稳稳排第二。
思及魏无羡,温蓁算了算时日。依着他们的脚程,明日便该回来了,届时还需去山门前候着。大梵山那一夜,食魂天女冲散了众人,魏无羡还未来得及追问她是如何认出的他。当时修士众多,不便寻他,温蓁心想,左右魏无羡最终必会被蓝忘机带回云深不知处,不如就在此守株待兔。
待他归来,再将一切细细道来,也……不算太迟。
一夜未眠的疲惫终究袭来,思绪未断,温蓁的眼皮已沉重阖上。再睁眼时,窗外已是酉时,落日熔金。她起身下榻,走向外间。
蓝曦臣正于案前凝神习字,笔锋沉稳。忽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抬眸望去,只见温蓁扒着门框,只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瞅着他。
蓝曦臣唇角微扬,声音温和:“醒了?去洗漱,该用膳了。”
温蓁这才如梦初醒,揉了揉眼睛,蓦然发觉身上那件宽大的蓝氏家服外袍已然不见,只剩下一身素白如雪的里衣。发髻也已松散,如墨云般披泻在肩背,头上的珠钗、耳上的明月珰、腕间的玉镯,皆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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