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解书》开篇第一句：灵物弱水，天生地蕴，世所罕见。

罗元衣回想起川行殿中的景象，弱水少说也有百颗，很难说得上稀罕。

她将这页边角折起，表示对此页内容存疑。

再往后二三十页，都是身怀弱水者的丰功伟绩。他们大多数都姓罗，名字听着耳生，但事迹足够惊人：

杀邪诛妖、以一敌百而毫发无伤、逆流洛水、越境杀敌全身而退……

她手指划过细腻丰润的纸面，视线停在三个字上——绞罗尊。

好特殊，这应该是一个尊号。

旁人都是连名带姓，只有她是尊号。

是什么样的威势让著书者不能以名记，只能以尊称？

“绞罗尊”的事迹记述颇少，只有五个字——否天境已成。

否天境？听起来是极高深的境界。她再折一页，留以后观。

翻篇，她迟疑一瞬，这整页只有伶仃一行：

弱水，凶也。——待补

正是关键之处，这就完了？

没有解疑，反倒添惑。

罢了，暂且放下，她将《弱水解书》塞在蒲团下，反手捧出《御水术》，正襟危坐。

她眉眼低垂，神情肃穆，仿若朝圣。

细读之下，这书的内容没有自己想象的高深，通篇没有之乎者也，只有白话，关键处另有朱砂红批，一些生词也有蓝字旁批。

例如，在“以身藏水”四个字旁，就有注解说明“在川行殿注入弱水时会有深入骨髓的寒意与痒意”。

看到这儿，她仿佛重回当日，一个冷颤自尾椎节节攀升。

不能再想了，她连连摇头，把这些痛苦感受都抛诸脑后。

得益于这些注解，她读得虽慢，却很顺畅。

要是修炼的时候忘了下一步，一定会出大岔子。

只有读到能用自己的话来阐述这一章内容的时候才能开始修炼。

一遍两遍三遍……

她指尖捻过一页又一页。

湖心亭外，罗音悬坐于湖面并未离去，一旦元衣修岔了路她就出手相助。

刚开始，罗音只听到书页翻动相磨的窸窣声；而现在，女孩断续的、清脆的声音盖过了一切。

她把所有的修炼心得都已经交给了她。

而她，至少在今天，没有辜负自己的心血。

月下，罗琦踏空而来，衣袂飘飘。

“家主晋升否天境，八方来贺，殿中宴席不停，正是姊妹亲近的好机会，明日叫她也去吧。”

“不急在一时。”罗音闭目养神，并不多言。

亭中书声不停，罗琦静静听了一段，在罗元衣声断处开口称赞:“到底是你教导有方。”

“非也。”

“那是她天资过人了，”罗琦莞尔一笑，上前几步，离水亭更近。

罗音睁眼，笑意不达眼底。

罗琦如何不懂，但她来是为了帮她。

“听说她记忆全无，又生得体弱，需药浴养身。”

她的手伸得太长，罗音面色更淡。

“莫患医仙的药方中有几味药难得，这几日我已特意差人去寻。”

“劳烦。”她语气疏离。

罗琦仿佛感觉不到受冷待。

她笑意未改：“不费什么功夫，今日我查阅礼单，发现缺的这几味药都在贺礼当中，刚禀了家主、取了来。”

有几味药远在北境，确实难得，罗音接过乾坤袋。

“多谢，改日再拜谢家主。”

罗琦心下了然，她不放心这药，要查证。

但她问心无愧，只轻笑一声便飘然离去。

她们说话这会儿，罗元衣又试了一遍，总算是捋顺了。

她放下书，闭眼运灵。

这次运灵，她要尝试用灵力将四散于经脉中的弱水都剥离出体外。

这是一个极需耐心的漫长过程。

…………

风穿过窗棂，还未吹动额前的碎发便被环绕的、如雾的弱水所散。

一夜过去，罗元衣长睫轻颤，缓缓睁开眼睛，黑色木窗框出的深蓝天幕闯入眼中。

这将明未明的时刻是山止城外城一天中最寂静的时刻。

明夷踏过空旷的街道，剑佩击磨，金石之声自深青衣袍中鸣响。

在他眼中世间万物都是或深或浅的灰，只有一条因果线是鲜艳的红色，因果线一端连着自己，另一端连着要寻的人，他就跟着这条细线一路寻到山止城。

山止城是罗家的属城，外城供往来商贸，内城供罗家修士居住。

因果线很有灵性，在空中舞动着，牵拉着他朝内城行去。

他的因果就在内城之中。

………

学会聚水，渡湖便不再艰难。

她聚水成桥，横跨湖泊。

这水桥透若无物，她却走得稳当，每一步都落到实处。

少女胸有成竹，徐行抵岸。

静目平色，眉间藏锐，这正是罗音所期许的。

她暗叹：她竟与自己分外相合。

“做得好，家主允你一件宝物，你自去宝库中挑选。”

库中，宝盒次第开。

琳琅满目的法器珍宝都在她手下，等她挑选。

她快速掠过一件又一件流光溢彩的物件。

在扫过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时，一抹红色夺去她所有目光。

虽然还没看清这是什么东西，但她肯定，不用看别的了，她只要这个。

是个木质的红漆签筒配饰，长不过两寸，宽不过一寸，小巧玲珑，正适合挂在腰间。

签筒里插着三根签条，分别刻着上上签、上中签和上下签，可以左右活动，但不能抽出。

每个签条都是一个储物空间，她探了探，都不小。

真是修仙必备好物，不选它选什么！

罗音看着正将签筒系上腰间的少女有些无奈。

库中宝物众多，随意拿一件去都会引得众人垂涎。而这挂饰并不起眼，能在一众天材地宝中挑到这不起眼的签筒也算是辛苦了。

不过，人各有缘法，以后她有的是机会来这里。

没有多言，她领着罗元衣同家主谢恩。

一路走来，罗元衣发现罗家处处张灯结彩，往来女侍不息，像是在举行庆典。

她侧头向罗音求证。

“这是罗家近五百年来最盛大的庆典，为家主而办。”

“家主？”

“嗯，你应当在书中读过她的尊号。”

“绞罗尊？”

“正是。”

元衣想起来了，书中写着绞罗尊否天境已成。

她又问：“否天境是怎样的境界？”

“最接近仙的境界”

“否天境以上就是仙吗？”元衣瞳孔微缩，眼底升起惊色。

罗音脚步一顿，意识到元衣欠缺常识，“整个玄天界都没有仙，否天境是最高的境界。”

“噢。”她显然有些失望。

“否天境修士身无疾症，寿元千年，青春永葆，身死道消也如春雨浸土，不显痛苦。”

如她所料，自己刚说到身无疾症，女孩的眼眸就再度亮起，此后每说一句，就再亮一分。

“音娘，那我是什么境界呀？”她迫不及待，少见地孩子气地撒娇。

罗音将她的心思摸得明明白白，等她已经忍不住摇自己衣袖时才气定神闲地开口解释道：“履地境，与否天境之间还隔着谦山境、泽萃境、垂明境。”

好像也不算多。

“每境又分初境、中境、满境三个小境界，进境难如登天，修炼至垂明境便已是人中龙凤了。”罗音不急不慢地说着，打破了元衣简单的幻想。

她心中一沉，但也并不意外。

前路漫漫，但修修也无妨，按音娘从前的说法，自己已经初步达成了“消病止痛”的目标，在此之上每进一步都值得庆贺。

望不到尽头的修行之路没有让她产生畏惧，反而令她畅想未来。

余光中，身侧不及自己肩高的女孩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定格于明媚的笑容。

罗音在泽萃境的修士当中称得上年轻。

但此刻，对着鲜活的元衣，她脑中万千思绪闪过，最后只余下一个字——老，自己到底是老了。

天已大亮，两人行至“林间小筑”。

林间小筑落在树丛中，周边草木未经修整，繁茂纷杂却颇显野趣。

房门自开，罗元衣低头跨门，柔软的裙边扫过门框。

晨光熹微，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一道目光紧贴着她。

鼻尖嗅到一股木头香，好熟悉。

她若有所感，低着头侧过脸颊，只见凳脚边青白二色衣袍相混，堆叠在地；目光攀寻而上，一张色淡的脸配着两颗透彻的灰眼珠。

她步履未停，目光流连。

浮尘跃动，两人视线交织，罗元衣几乎陷进那玻璃眼珠的涡流。

男子起身，衣袍垂落。

他是谁？他们以前见过吗？为什么这么熟悉？

罗音按着失神的罗元衣俯身行礼。

一股轻柔的力量将她们扶起。

眼中的清漆木地板映出好呆的一张脸，罗元衣终于缓过神来。

好险，自己差点儿就跟打旋儿的叶片一样落到他身边了。

再抬首，她双手交握，眉目舒展，看上去分外从容。

青白色的衣袍又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罗音审视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两人之间游移。

卷帘后，绞罗尊稳坐高台。

明夷垂眸，琉璃眼珠半掩。

因果红线从自己腹部穿出，连通女子手腕。

白的、黑的、红的……她是有颜色的 。

他双手随意交叠置于腹部，隔着衣衫摩挲贴身放置的木签。

木签上深深浅浅的刻痕拼凑出笔迹潦草的两个字——“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