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盘点

一夜过去，郑妩神清气爽的走出大祭殿，抬眼便见一众耆老并一队随侍备选正恭敬的等在殿外。

经过数日整饬，这支由族中壮勇组成的随侍队伍早就谙熟了各种礼仪规矩，见到郑妩走过来，全都毕恭毕敬的躬身行礼。

郑妩朝站在人前的阿眸点头示意，随后转向一侧的耆老们，跟精神抖擞的随侍备选们不同，耆老们大都面有菜色，也不知是因为忧虑各自未来的命运还是因为昨日奉献资财时“出血”太过，让他们悔痛的一夜没睡好。

虽然面色极差，但耆老们的礼节却是分毫不错。一夜的时间，这群傲慢的老家伙似乎终于学会了驯服，见郑妩的视线扫来，全都跟着低头行礼，行止中多了几分往日不曾有过的尊重。

郑妩看着一众乖觉起来的耆老不由心下感叹，这一刻，她着实等待了许久！

耆老们对自己的态度，郑妩在接过郑巫权柄后就看的一清二楚，似乎是有心要晾一晾她这个毫无根基的孤女，这□□猾的老东西自结契之礼后，便未曾出现在她视线里，数日来，除了那郑沉每日兢兢业业的到她面前点个卯，其他议事的时间里，耆老竟是一个未见，每日里郑妩需要面对的，只有空寂的殿宇跟越堆越高的族中政务。

这般冷待，当真是个赤果果的下马威。

至于这其中缘由，郑妩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这群耆老自矜身份，想拿住长辈的架子，故而将所有的烂摊子留给自己，只等着她无力解决，最终不得不将他们一个个求回来。

而有了这样一番请托的前因，郑妩在他们面前便会平白少几分底气，以后，他们便是捏着长辈的架子居高临下的“指点”她，郑巫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这一切都是她“求”来的！

可惜，郑妩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弱质孤女，他们的这点伎俩用错了对象，族中那些鸡零狗碎的事由，她自己就能决断根本无须劳动旁人，至于那些大是大非，她同样习惯自己来主导，没了旁人指手画脚，她倒是乐的耳根清净了。

但郑妩不需要人指点并不代表她会放任耆老们心安理得的吃干饭。

郑妩一直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由头，将这群满怀私心的家伙好好惩治一番 ，而这次族中欠债正好是现成的筏子，现在看来，结果十分圆满，经过郑妩的警告，耆老们的改变堪称脱胎换骨。

如此看来，这样的敲打以后三五不长就可以再来一回了，看着一众恭敬的耆老，郑妩如是的想到。

她心中打着“坏”注意，面上的神情却是愈发温润柔和，抬眼冲着一众老者温言：“我看诸位神思不属，可是昨夜没睡好？可惜今日事务繁忙，无法让大家休息了，毕竟，昨日里大家所献的资财颇多，全都盘点一遍，也需要耗费许多时间的，人力方面，自然越多越好了。”

郑妩的话显然截到了众人的痛处，一席话毕，本就一脸菜色的老人们，面色更差了。

一想到昨日的部族大会，耆老们都是心有余悸。

郑妩让他们献出私产，却没有给出一个大概的定数，这让耆老们只能自行揣测，而在一众族人的注视下，每个人的献金金额全都一目了然，事后自然会拿出来跟旁人做比较，而有郑妩郑沉这两个献出所有资财的人珠玉在前，剩下的耆老们也不能太过小气，若是拿的太少了，定然会遭人诟病，可谓吃亏不讨好，但若是拿出太多，那便真是真的折了棺材本，以后回想起来定是要日夜悔痛了。

偏偏那郑巫的命令又这般急，一晚的时间便要将献金数额罗列好，让他们想要互相通个气都找不到机会。

一边预估旁人的献金数额一边忧心的写着自己的，最终，所有耆老都不甘不愿的捐出了比预计要多出许多的私财，这样的结果自然是让他们痛苦的彻夜未眠，而此刻，郑妩竟让他们去统计自己昨日充公的财产，简直是在伤口上撒盐，也难怪耆老们全都变了脸色了。

眼前的少女将一众耆老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一脸无奈的摊手道：“原本我也不想劳烦诸位，但族中精通算数又闲来无事的也只有你们了，所以这些盘点的工作也只能交给你们去做了，你们暂且多担待些吧，索性我这边有一队聪敏勤快的随侍，一会儿就让他们从旁协助，你们得便闲多教教他们，等他们能够上手了，你们便轻松了。”

郑妩看似在安慰众人，实则话里有话，一众耆老都是人精，自然是闻弦知，“闲来无事”四个字可不就是在暗指他们这几日有意端着架子不干活吗，至于后面那句，就更让人心惊了，等他们教会了这些随侍，是不是就要直接被取而代之了，有这些年轻体壮的郑巫亲信在一侧比照着，他们这耆老之位，还坐得稳吗？”

就在耆老们暗自揣测郑巫话中深意的时候，就见那少女又转向一侧的随侍备选们一脸郑重的告诫道：“你们也听好了，今日开始，你们便跟在耆老们身边好生学着，一定要竭尽所能的替耆老们分忧，这几日盘点结束，我可是要考交你们所学的，若是学的不好不全，我可是要责罚你们的。”

一时间，耆老们不由心下发苦，郑巫当着他们的面这般说，就是在明晃晃的敲打他们，若是他们阳奉阴违，没让这群随侍学会点东西，这郑巫怕是要事后找账了，看着眼前这群青春年少年富力强的随侍们，众耆老全都感受到了深切的危急，他们无暇再伤感自己丢失的钱货，全都打点起了十二分心思，应付身边这些潜在的竞争者，毕竟，若是即丢了钱财又把耆老的尊位也给丢了，他们可真要体会一番痛彻心扉的滋味了。

郑妩简单一句话，便将众耆老跟随侍们放在了擂台的两边，有了这样强势的竞争者在一侧虎视眈眈，耆老们势必要展现一些真本事，才能保住各自的地位了，郑巫也正好趁此机会，称一称耆老们的斤两，将那些滥竽充数尸位素餐的家伙们提前筛出耆老的队伍，换上更有能为的人，她这般盘算着，看向一众耆老们的神情越发和缓了，直看的对方心头发紧。

有了这番不着痕迹的敲打，在接下来的盘点时，不论是耆老还是随侍备选们，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年轻人想要更进一步，老人家则不想被旁人替代，而随着一张张罗列着各类资财明目的兽皮纸堆叠到了郑妩的案头，她对于自己手中这张名为“资产”的底牌又了一个更加全面的认识。

首先是价值最高的郑巫华殿，看着呈递上来的，写的密密匝匝的十整张兽皮纸，郑妩对她那个便宜阿姆的奢靡铺张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不论是殿宇穹顶上的锆鱼鱼骨深山靛蓝石，还是铺就木质栈道的上好的巴林木，当它们被一根根一块块儿的清点出来，转化成有价值的数字罗列在纸面上，郑妩不由升起一股还债有望的轻松感来，这些旧物虽然有了些年份，但折旧后的价值依然可观，而除了华殿中的诸多物什，一众耆老们呈递上来的私财，则要散乱许多，郑妩饶有兴致的看着，从这些散乱的物品清单上，她能够窥见耆老们隐藏在深处的脾性跟爱好，一张张兽皮纸的翻看下来，哪位耆老喜好鱼骨摆件，哪位耆老嗜爱鲛纱衣衫，哪位生性节俭，哪位更喜糜费，她倒是摸了个清楚。

在这一大叠兽皮纸中，最让郑妩吃惊的是郑沉那一份，这位老者献上的全部资财，没有任何奢靡之物，除了几幅精巧些的鱼钩跟几件有些年份的陶器外，剩下的，全都是粮食！

郑妩看着这份清单不由陷入了沉思，她不清楚，这位一向沉郁的老者是生性喜好积攒食物还是极有眼色的摸到了部族隐藏最深的危机。

自穿越之初，郑妩就在一遍遍的回顾原著，她十分清楚，郑川部落最深刻的危机并不在眼前的债务，而在于粮食安全，她之所以要用雷霆手段震慑耆老，整饬部族，压服四野的宵小，除了想要巩固自己的统御外，最根本的，是用最短的时间安定住部族的政局好安心出海。

她迫切的需要用开海所得，弥补族内的空虚的粮仓，积攒足够的口粮，应付接下来的粮食危机，整个郑川，没有人比郑妩更为急迫的想要将空荡荡的粮仓填满，因为只有她知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深海处的变故会让整个郑川一地被迫陷入漫长的封海期，而在同一时间，其他三个敬神部落所统领的辖区同样会陷入各自的危机，四大敬神部族在危机来临时不会守望相助，而是警惕的盯着自己的旧邻，防止一招不慎，成为它族壮大自身的口粮，地位鄙下的铁腕强者总会在巨大的危机时刻脱颖而出，接下来的四族混乱，将成为男主熹源开启个人表演的大舞台，但郑妩无心卷入这场群体表演，更不想用自己跟族人的尸体，堆砌男主的进身之阶，她需要在危机来临前防微杜渐，挺过这段艰难的时期，为此，郑妩需要提前储存巨量的，能够养活一整个部族度过漫长的封海期，一直到来年初春的粮食！

当然，郑妩能够先知先觉的察觉到这隐藏的危机，是基于对原著的了解，至于郑沉为何能在这个时机献上这样一份特殊的资产明细，郑妩细思无果，只能将之归结于某种巧合了。

夜半，郑妩放下了案头最后一分兽皮纸，一抬眼，便见郑眸拉开门口的帘幕步入殿中。

对方似乎笃定郑妩不会恼怒他不经通报私自进入殿中的行为，笑嘻嘻的扑到郑妩脚边道：“大人，您嘱我做的事我可都做好了呢。”

“哦，如何算是做好了，你倒是细说给我听听。”郑妩闻言，不由多看他一眼，也不让他起身，直接问道。

“两队随侍，几日功夫，全都学会了基本计数，便是那兽皮纸上的制式文章，也都掌握了一些规律，有几个悟性高的不但学会了这些基础的活计，还偷学了些耆老理事的法子，若是以后，那般老东西再躲懒不做事，咱们的人就可以直接顶上了。”他欢欢喜喜的向郑妩汇报着这一系列好消息，话语中绝口不提白白在其中的贡献，郑妩看在眼里也不说破，正副队长争宠，她若太过偏袒一方，反倒打破了现下的平衡。

摸了摸阿眸的发顶，郑妩随口赞道：“做得不错。”

“那要如何奖赏我呢，”阿眸说话时，不着痕迹的凑向了郑妩，他一双美目紧盯着郑妩，会说话的大眼睛里仿佛暗含着千言万语，成年男子的气息侵袭过来，混合着并不让人讨厌的皂香，让郑妩清楚的知道，他来时曾仔细清洁过身体，这是一个很明确的暗示，若是换个位面，美少年这般自-荐-枕-席能轻松让万千少女-春-心萌动，可惜，阿眸面对的是郑妩，后者见状嘴角扬起一丝从容的笑意，她一点点将他推开，清明的眼睛盯着他定声道：“明日随同我一并出海，便算作是这次的奖励如何？”

仿佛是对于这一刻早有准备一般，郑妩一下子就给出了阿眸无法拒绝的“奖赏”，能以随侍备选的身份，在族巫的庇护下跟随一众郑女一同出海，这是多么荣耀的一件事啊，这般应许恰恰搔到了阿眸的痒处，让他无处安放的虚荣心得到充分的满足，阿眸奇异的看着他的郑巫，对方仿佛能一眼将他看透，每次都能摸到他的脉门，开出一个让他无法拒绝条件。

幽怨的看了她一眼，他最终慢慢退回到一个安全的距离，点头收下了郑妩的奖赏。

郑妩对于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她太了解眼前的少年了，对于他虚荣的性格更是一清二楚，而她要用他，自然会给出了他最想要的。想要人前显贵，行啊，这样的抬举她会毫不吝啬的奉献出来，毕竟，不必付出任何实际的东西，她给的毫不心疼。

几句话打发了粘人的阿眸，郑妩转眼看向黑沉的大殿之外，明日，她将率众出海，只希望一切顺遂，虽然在这暗夜，她看不到那一片蔚蓝壮阔，但这并不妨碍她默默许愿祈祷。

愿圣灵庇佑，她在心底默默念道，不知是不是这一生喟叹唤起了海主的共鸣，她体内的巨鲸一摆尾鳍，让她恍惚之间，仿佛听到了远处一起一落的潮声。

愿圣灵庇佑，换我此行顺遂，满载而归，愿圣灵庇护，换我一族安康，逆境突围，在海潮声中缓缓入睡的郑妩如是的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