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肃真慌了。

他内视自己的魂契，悲哀地发现，那个小小的留在他灵魂之上的束缚，已经消失不见了，连一点点痕迹都没能留下，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忽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肺部疼得厉害，像每次呼吸都会撕裂一寸。

他垂头看向眼神空洞，直勾勾看着前方，神识混乱地在识海之中乱撞的叶青青，第一次品尝何为不知所措。

他松开被自己捏红的叶青青的脖颈，靠着一个矮桌，将叶青青抱在怀里，托着她的脸颊，轻吻她眼角滑落的泪水。

“青青，不要吓哥哥。”他低声呼唤。

叶青青毫无反应，似乎神识陷入了诡异的状态中。

白肃真数次尝试唤醒她，都毫无效果，无奈之下，只好以神识试着直接进入叶青青识海之中，尝试与她通感。

神识通感是非常危险的，尤其是其中一方处在神识受困于某种意识界的时候，可只有这个办法，能最快最直接地知道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先快速用木雀联络普伽，告诉他临安的状况，让他尽快赶来，随后张开结界将整个医馆保护在内，最后在这间屋子外结起彻底封锁的结界，避免在他神识离体时出现意外。

做完这一切，他低头吻了吻叶青青的唇，为她擦干眼泪，抱起她，与她额头相触。

他们已多次互通识海，叶青青的神识上附着他的一缕分神，加上她毫无保留地信任他，所以，白肃真毫不费力就进入了此时已自我封闭的意识界中。

待他凝出神形，悬身远望，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叶青青原本苍翠一片，青天白云，竹林森森的识海世界正在坍塌！

大片大片的意识空间在碎裂向下方混沌中塌落，黑暗的混沌正疯狂旋转着，狰狞地吸引四周的一切向它中心汇聚。

叶青青的识海世界边缘，乃至天地周围都已经全部被虚空黑暗吞噬出了巨大的裂口，破碎的识海像一个摇摇欲坠的浮空岛，正在四周黑洞的撕扯下渐渐破裂。

他试着探查黑暗虚空中的世界，神识小心地伸出触角向内探索，不断深入混沌虚无之中。

起先，外围的混沌中什么也没有——落入其中，仿佛五感迟钝，四周都被浓黑的烟尘包裹，让人容易迷失忘记自己的存在，忘乎所以地向内漂流。

忽然，他的意识触角触及了一个什么边际。

白肃真如临大敌，疾收回细细的神识触丝。

那个界限之后的世界，竟然可吞噬一切，包括神识！

内中万物不生，根本无法探查。

方才若非他立即察觉异样，及时抽回，恐怕只要再近一分，那强大的吸引力，便会将他的神识触须卷入其中，瞬间将他连带扯进内中，撕成虚无。

白肃真惊讶于这种闻所未闻的恐怖异状，愈发焦虑担忧叶青青现在的情况。

他试着在摇摇欲坠，近乎分崩离析的、岛屿模样的识海地界中寻找叶青青残存的意识。

她的神形虽存在，却对他的召唤毫无回应。

白肃贞不安地看向已经彻底被吞噬殆尽，只余混沌的天空，看着那漩涡像一个黑暗的巨口，蚕食着相较于四周黑暗太过渺小的识海万物。

“识海尚未全部坍塌，意识一定未散。”白肃真一边不停歇地搜寻，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不断塌陷的边际区域。

他知道，如果识海彻底坍塌的时候，他没有离开这里回去，他亦会被这混沌吞噬。

他很快找到了叶青青的意识本体，也就是叶青青主要神识凝成的神形。

她瘫躺在竹屋的地上，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按在心口位置。

白肃真抱起叶青青的神形，掰开她的手心，从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白色的花。

他捏起那颗小小的花朵，颤抖着指尖，忍着心中慌乱，定睛去看——

并非如他猜想，不是莲花，而是一枚，小极了的玉兰。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酸楚着颤抖起来，如释重负的幸福裹杂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溢满了他的胸口。

“青青，看看我，是哥哥，是你唯一的夫。”他将叶青青抱紧怀中，冲出竹屋，飞身悬在半空，一边继续呼唤叶青青，一边看向远方。

她识海中的远山已消失殆尽，无情的旋涡翻滚着，逐步蚕食竹林的外围。

她的识海世界只剩不足一半，这象征着，她的神识已经开始受损。

识海世界周围，是压抑至极的浓黑，小小的、残余的孤岛是茫茫黑暗中唯一的彩色。

白肃真开始难以抑制地萌生绝望。

他不得不开始考虑放弃叶青青现在的身体，放弃她已经损毁的识海，带着意识主体离开她的识海。

他可以把她的神形寄生在自己识海内，也许很难，但只要用些方法，她就可以在他识海内永远活着，永远存在，哪怕再也不能醒来，永远没有神智。

白肃真掐了掐眉心，强迫自己扼杀这悲哀又自私的做法。

他想占有她，却不希望用这种方式。

他将小玉兰重新塞回叶青青攥紧的掌心，抱着她不知该何去何从。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识海世界，从未听说过这种无垠的虚空，叶青青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难道不仅仅普普通通的异世灵魂？

黑暗已经吞噬了大半竹林，象征叶青青灵力与精神力转换的灵泉，忽然像沸腾一般翻起密密麻麻的水泡。

白肃真低头吻了吻叶青青的眼角。

他属于冷血动物的本能，开始疯狂叫嚣——

舍弃！

自保！

忘记！

利己！

“闭嘴！”白肃真咬了咬舌尖，紧紧抱着他千余年唯一的伴侣，努力抑制自己神识之中渴望占据主导位置的求生本能。

四周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黑暗的环境形成密不透气压抑至极的屏障，不停逼近压缩。

“青青！”白肃真的神形开始不受控制地虚化，企图摆脱他这样企图自杀似的主观控制，想要逃离这马上就会彻底被撕成碎片的意识空间。

为了躲避空中已经压下的黑暗混沌，他只能降落在地面上，抱着叶青青躲避地面的裂痕和随时可能深深塌陷的深渊。

黑暗愈来愈近了。

白肃真已经放弃了唤醒她的意识。

他艰难地控制自己几近疯狂的本能，忍着尖锐的头疼，抱着叶青青在最后的破裂大地之上狼狈躲避。

“能拖一会儿就一会儿吧。”

白肃真浑身发抖，因主观意识与本能的对抗而分身乏术，无暇再保持美好的神形，他的黑眸幻化褪回紫色，眼白血红，身体不断在虚化与凝实之间快速转换。

逃离！

自保！

自我！

遵从我！

优先是活着！

“闭嘴！”白肃真以食指点在眉心，狠狠用神识击退自己的本能意识，引起强烈的虚弱。

他再难维持稳定，尖锐的神识疼痛催促他舍弃叶青青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突然不想活，不想独活在没有她的世界。

他抱着叶青青，跌坐在竹屋的阶梯上。

“小骗子，还说哥哥是骗子。”他抚摸着叶青青的长发，苦笑，“说爱我，却总是想逃。他就那般好？见一次，就要折腾一次，该拿你如何是好？”

“你看，我该怎么办呢？若你回不来，哥哥便陪你吧。”

白肃贞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好可惜，魂契没有了，你身上，没有属于我的印记了……”

“哥哥……”

黑暗之中，白肃贞听见了混沌深处传来的声音。

“我想你。”她轻声呼唤，“哥哥。”

白肃贞喜极，他抬头四顾，只能看见满眼的黑暗。

他的手臂紧紧搂住叶青青，视觉已经消失，触觉令他还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他不断呼唤她的名字，不断告诉叶青青，要她也用名字呼唤自己。

言的力量强化了白肃贞留在她神识之上的链接。

白肃贞感受到她的意识在渐渐变强，渐渐从黑暗虚无内分离出新的个体。

紧接着、一个极强，强到他根本无法想象的神识在快速聚拢。

无数光点自黑暗之中渐渐出现，如繁星散落苍穹，从四面八方汇聚，点亮他身周的最后一寸空间，逐渐修补着叶青青碎裂的识海。

“混沌无垠……”一个哀伤地呻/吟声在黑暗之中回荡，“吾是谁……”

“我是叶青青。”叶青青的声音似乎在反抗那个虚弱的声音。

“寒夜无尽……”空洞的嗓音，沧桑而寂寞，“吾生无明……”

“我只是叶青青！”叶青青的神形在白肃贞怀中微微动了动眼睛。

“是，你只是叶青青，你是哥哥的小家伙。”通过神识链接，白肃贞能清晰听见对话的声音。

同叶青青像是在与旁人争夺的感觉不同的是，白肃贞听见的，是叶青青的浩渺分散的神识，正在病态地自言自语。

这种类似于心魔与本体争夺控制权的战役，白肃贞再心担忧，也帮不上任何忙。

他只能拥抱着叶青青的神形，在她耳边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对她说温暖的话，强化她的记忆，坚定她的信念。

“你说过爱我的。”白肃贞说。

“青青，你是我的。”他吻她的掌心，“不准离开。”

“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好不好……”他抱着她。

“别离开我。”

他的呼唤，似乎激起叶青青的强烈求生欲。

她的识海修复速度开始越来越快。

那个沮丧悲哀，充满绝望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毁灭……”那个声音的声音，像深渊里的自叹，“同化……”

“不，我渴望存在。”叶青青的声音忽然坚定，“他在等我。”

“没有永远……一切都会消亡……”

“即使如此，我也想珍惜现在的一切。”

叶青青识海忽然亮了起来，一切万物迅速扩散恢复如初，边缘稳定之后，开始扩张，反向吞噬黑暗。

虚无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凝成天空或泥土，山川或湖海，不断形成更加完整广袤的世界。

识海没有了坍塌风险，白肃贞的求生本能恢复休眠，他神形凝实，重新稳稳抱起了她。

他感受叶青青神识超乎认知得强大，感受她越来越近似于真实世界的识海空间。

难怪魂契会自动消失，难怪她的神识边界竟是浩瀚混沌。

她的灵魂绝非寻常人类。

他忽然能够感受到她灵魂所蕴含的世界气运——甚至远超这一方世界的综合无数倍。

她的力量祥和柔软，如水似风，源源不断地滋润着新形成的识海世界，亦拥抱着他本该冰冷的心。

白肃贞抬头望向新的识海天空，只见之上一个碧色的光点正在迅速扩张，继而外壳碎裂，从中生出一条头生六角，生着五爪的青色半透明类蛇怪物。

“绽魄了啊……”白肃贞刚得出结论，就见那六角怪物继续快速生长，踏风腾云，绕着天空盘旋。

它每绕一周，身躯就透明几分，天空便暗下少许。

九九八十一周之后，那怪物已长成巨龙，龙须如星带，龙身似星海，龙睛像紫色宝石一般璀璨……

叶青青的修为，也随之直接从凝魄，一举绽魄，渡劫，至直天华大成。

白肃贞苦笑了一声，悲哀地发现，从来自傲的他，一夕之间懂得了何为无可奈何。

她的妖魄竟然是龙，不，也许她早已超脱了所谓妖魄的概念。

那条龙就像是另一个叶青青，另一个更为强大，强大到白肃贞根本不能理解的存在。

她应该并无妖魄。

那个源源不断从周身溢出浩瀚力量的龙，似乎是她体内封存的，真正的本体。

他是蛇类，自私阴暗，纵然披着一身银华。

她却是龙，且拥有人类一般温暖的心。

白肃贞害怕了。

他抱紧怀中的身形，怕她会忽然消失，怕她会变，怕她再也无法被束缚。

他试着沟通自己留在叶青青意识上的一缕神识，尝试确认到她存在着，确认她依然愿自缚于他。

他抬头看那条星海组成的半透明五爪龙，看那已经变化为无边宇宙的天穹。

叶青青感受到来自他的渴望，神形在他怀中缓缓睁开双眼，她抬头仰望他，见他的眉心轻蹙，目光一瞬不瞬地望向她眸底深处。

“哥哥。”她感受到充沛的力量，同时感受到白肃贞神识传递给她的情绪。

渴望。

占有欲。

恐慌。

怜爱。

“我在。”白肃贞舒展眉心，温声回应，“还好吗？”

“我感觉好极了。”叶青青说，她环住白肃贞的脖子，小心翼翼、珍重地吻了吻他的唇角，“哥哥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那个与和尚牵手的不是我……”

“嗯，知道了。”白肃贞轻轻搂住她，“不重要，你还在就好。”

他真的很害怕，害怕那个强大到他根本毫无办法的神识，吞噬了她作为“叶青青”的意识该怎么办。

他也害怕，变得比他更强的叶青青，如果不再用那样崇敬的，炽热的目光看他，该怎么办。

他更害怕，他明明得到过再失去到她，甚至连想和她死在一处都是痴妄。

他现在，似乎连杀了她吞吃她强迫她永远与自己在一起的力量，都没有了。

白肃贞知道她与自己此时共感通情，便刻意控制，隐藏阴暗叫嚣的占有欲，放大了感伤和不安，加强了怒意，恰到好处地向叶青青传递他对她的渴望。

叶青青感受到他的怒火，心虚地眨了眨眼，钻入他怀中蹭他的胸口。

她早被他罚怕了，哪敢让他生气。

“我好想你啊，才分开没多久就很想念。”她仰头讨好似地吻他的喉结，“我没有对不起你，你愿意信我吗？”

“我不喜欢他，他什么也不是。只不过我的脑子里有一个不属于我的意识。”叶青青乖乖解释。

“我以后一定想办法，不再受它的控制，不惹哥哥生气。”

“我只属于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哪种情形。”

他得逞了，俯身去吻她。

神形的亲吻，只有感觉，没有触觉。

然而这种感觉的交融，可以带来一种比肉身相触更为激烈的快感。

一吻终了，叶青青在白肃贞怀中颤抖着，用湿漉漉的双眼，动情地回望他。

“哥哥，我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一些奇怪的记忆，但我就是我，我只是我。”

“即使没有魂契，我也不会离开，你愿意相信我吗？”

“嗯，我信你。”白肃贞叹气，握住她的手，“你是我的，不论你是谁，哥哥都不会放开你。”

“醒来吧。”白肃贞松开叶青青，不再看空中盘旋的龙，“作为我的叶青青。”

叶青青乖巧地点了点头，目送白肃贞的神形消失，感受到他渐渐退出自己的识海世界后，她仰头才对天空中的星龙道：

“你已经死了，我不是你。”

她闭上眼睛，操控意识归体。

她知道，有他在等他，只要她睁开双眼，就会看见。

“我爱你。”她对拥抱着他的白肃贞，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温柔的告白，“非常爱。”

白肃贞笑了，他在叶青青眸中，看见他喜爱的，从当年到现在从未变淡，反而日益浓烈的情感。

“嗯。”他摸了摸叶青青的发顶，心中原本细碎酸楚的结，一瞬间，就被抚平了，“青青是天华期妖仙了。”

“啊，太好了。”叶青青夸张地笑起来，凑到白肃贞耳边哈气，“这样，哥哥再在榻上欺负我，我就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了。”

“不过，”叶青青吻了吻他的耳廓，轻声“就算如此，我，也不要反抗。我偏偏喜欢，哥哥的欺负。”

“……”白肃贞浑身一僵，叹了口气，“学坏了。”

“你俩完了没？”普伽的声音从结界外响起，“不管在干什么，完了赶紧出来，出事儿了！”

白肃贞：我家青青，调教得乖巧极了。

叶青青：哥哥不要生气，你怎么样都好

白肃贞：看～逃不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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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第 4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