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虚!静虚你开门呀!静虚呀静虚静虚呀!快开门快开门!”
小小月娘还是小娃娃的模样,砰砰砰地敲静虚禅室的门。
“你开开门嘛!又不让我进去啦!喂——静虚!静虚!静虚!小气鬼!!!”小月娘不知疲倦似的用力敲门,“你变了,你变了!你不和我玩了吗?你开门啦!我给你带了好吃的糖果呀!”
终于,屋内响起门栓被打开的声音,小月娘生怕里面的人反悔似的,推开屋门,一步跃过门槛,进去后转身关上门。
“你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呀!”她笑眯眯地从袖筒里掏出一包麦芽糖,献宝似的递到静虚面前。
静虚又长高了许多,五年时间,已经足以让一个九岁小娃娃长成青松般的少年。
他看起来更瘦了,肩膀锁骨的线条甚至能穿过薄薄的僧袍,勾勒出漂亮的线条。
幼少时的呆愣模样褪去了,换上了清淡自持的佛家威仪。
他的眉眼生得狭长,鼻梁很高,薄唇抿着,垂着眼的时候有种冷哀的慈悲味道,年纪轻轻就有了几分老成的气质。
这五年来,月娘却丝毫未长,依然是从前那个软白小团子的模样,穿着他在第一年冬季送给她的布鞋,跑来跑去风风火火。
静虚看向小小一团的月娘,一如四年前——
静虚十岁,开悟佛法,自通周身经脉,觉醒金身佛胚,得破幻之眼。
那一日,金身佛诞,天降金雨,白鹤齐飞,大宁寺之中百花齐绽,他欢欢喜喜地想要找自己唯一的小朋友分享喜悦。
他带着从住持师祖那儿讨来的麦芽糖,小跑着进了大殿,一眼看见的却不是那个可爱的小肉团子,而是一只巨大的、狰狞地瞪着八颗黝黑眼睛的黑白花大毛腿儿蜘蛛。
他惊骇极了,揉了揉眼睛,惶恐之下以为月娘被妖物吃了。
他只觉浑身犹如冰水浇下,脊骨发寒,齿根生疼。
半晌,才后知后觉——原来是自己刚悟得破幻之眼不善控制,不自觉地使用了。
他凝神敛气,闭目再睁,果然重新看到了熟悉的面容,原来,他的小伙伴,是个妖物。
一个佛子的朋友,是妖。
他听过无数师兄弟说过妖物可怖可恨,卑鄙贪婪,亦听师父讲经时提过妖类寡情重欲,其中以冷血一类最甚——蛇类好淫善妒,龟类贪安性懒,鳄类嗜杀暴食……
蜘蛛,蜘蛛是什么来着?
那时候的小静虚,有些迟钝有些麻木地想着。
他耳边虚虚浮浮,根本没听清小小的月娘在同他说什么。
他斜望着高高的佛象,隔着日光的轮廓竟看不清佛祖的面容,大脑中空洞而机械地回忆起听过的那些描述——
[啊,是了,蜘蛛类,性狠偏执]
小静虚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直到目光渐渐聚焦回比自己矮了许多的小团子脸上之后,耳边依然嗡嗡作响。
“静虚,静虚你是不是不舒服呀?日头太大啦!你是不是晕乎啦?”小月娘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喝水吗?你看,我给你带了山里的泉水呀。咦!小静虚!你竟然悟佛啦!哇!”
她像是发现了一件顶值得高兴的事情,蹦跳着双手举着竹筒,递到静虚手跟前,想让他喝口水。
那时候的小静虚不知是怎么想的,鬼使神差、不受控制地接过了那竹筒,咕咚咕咚喝了干净,然后选择强迫自己忘记刚才看过一眼的,巨大的黑白花儿蜘蛛。
他生涩地挤出一个僵硬的笑:“是啊,小僧悟法了,如今可称为真正的佛修了。”
“呀!真的太好啦!”她乐呼呼得,垫着脚丫,像是比自己吃了果子还要高兴,“难怪山上白鹤清啼,下起了金雨,漂亮极了!小静虚,你以后肯定要成了不得的大佛修!”
静虚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把手里的糖包塞到月娘手里。
“给你,师祖那儿讨来的。”
小月娘笑得眼眸亮晶晶,伸出指头在糖包里抠出一颗糖,在静虚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塞进他的口中,然后再抠出一颗,塞进自己嘴里。
她的指尖上沾了糖粉粉,小月娘盯着指尖看了看,用粉嫩嫩的小舌尖,舔了舔指尖。
那个正式成为佛修、觉醒金身佛胚的午后,静虚意外知道了自己小伙伴是个长相有些狰狞的大蜘蛛,同时,他因心情太过复杂,而忽略了莫名的悸动。
“喂!你又在神游!”小小月娘拽住静虚的僧袍,用力扯了扯,“我和你说话呢!看我给你带了糖呀!”
“你可有话对小僧说?”
“没有呀?静虚,你好奇怪呀,为什么总是问我有没有话对你说。也可以说有啦,你看,我做了枣泥味儿的糖哟!”
“小僧不喜吃甜。”他不露痕迹地抽回自己的僧袍,往榻上的蒲团上一跪,又敲起了钵。
月娘脸皱成了包子,气哼哼得,眼泪一下子就溢满了眼眶:“你变了!你就是变了!你以前可爱吃甜的了!你不同我玩了,也不吃我给你的糖,你还长高了!”
“我来找你,你为何总是不理我,你看,你又开始念经了!小静虚!你怎么了!”月娘不甘心,捧着糖蹬蹬蹬朝静虚跪坐的塌边凑近了些,举着糖包摊开来,“你看看,是我们以前喜欢吃的啊,你都好久不理我了,你怎么了?是不是有谁欺负你!啊肯定是了!你告诉我!我去帮你教训他!”
月娘越想越觉得是这个原因,伸出小胖手擦了擦眼角,重新戴上笑容:“你尝一下,可甜啦,我往糖里还包了枣儿泥,又甜又香,你吃了糖,告诉我谁欺负你了,我帮你!”
静虚依然没有理睬月娘,他双目微阖,垂着眼淡淡看着钵盂,执念珠的手指捻动着,口中经文不断,语调都未曾有过片刻改变。
月娘扁了嘴,上前又想拽静虚的僧袍。
他终于停下了敲钵与捻珠,停下了诵经,回头看月娘。
“我长大了,是因为我是人。”他语调冷硬又生涩,虽想伪装得平静,却压不住胸腔内沙哑的回音,“你呢?你五年了,还是这副模样?你到底准备何时长大?或是何时告诉我,你是不会长大的,因为你不是人,是妖怪!”
月娘又伸出去的手忽然僵住了,就要碰触到他僧袍的指尖像被烫了似的猛缩回去,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静虚:“我……我是妖呀,可是我是好妖啊,你怎么能叫我妖怪?”
“妖就是妖!师父授课讲过数次,小僧偏不信。”静虚冷淡地瞥过小月娘的脸,那目光冷而陌生,令小小的月娘一下子红了眼眶。
“可是,小僧给你了四年的时间,每次见你,皆问你可有事同小僧说。时至今日,整整四年,你皆未有开口的打算,如此看来,你是不打算告诉小僧,你是妖了!”
“我……我……”月娘握着手中的糖包,咬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小僧不怪你是妖,却心中容不下欺瞒。檀越,小僧已长大,不再喜甜,檀越请回吧。”
话罢,禅室门自开,一股精纯佛力将月娘推出门外。
禅室的门在月娘眼前重重阖上,她眼泪啪塔啪嗒掉下来,打湿了手中的糖包。
“能长大,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可以长大的!”她赌气似的扔下糖果,转身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月娘失踪了。
她不再来敲门,不再给静虚带吃的东西,连大殿里都没了她的气息和踪影。
静虚本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可是两年过后,他终于是担忧超过了气郁,开始循着她送他的小礼物上残留的气息,寻找她的踪迹。
静虚有些后悔,怎么就说了那种话。
她从未在自己面前隐藏过妖气,亦没有刻意化形同他一起长大,可见她本就无心掩藏自己的身份。
他怎就一时蒙了心智,专挑那些话伤她。
她那么小小的一个肉团子,不过是个幼崽,小蜘蛛懂什么呢,又会跑去哪里。
静虚越想越担心,诵经时担心,打扫大殿时担心,时时刻刻都在担心,只要一得闲,就到处寻找。
他的心不在焉终于引起了住持的注意。
住持找到抱着盒子,感受妖气的静虚,开门见山就问:“你的那个小蜘蛛,找不见了?”
静虚惊讶了一瞬,心中便释然了。
住持师祖是大宁寺中唯一的金身自在佛,他知晓一切,是理所应当的。
静虚跪下向住持请罪,请求住持责罚他与妖物结交,也求住持帮他找到那个小蜘蛛。
“她傻兮兮的,一颗糖就能骗,弟子怕她被人害了炼化。”他直直跪在青砖地上,不为自己结交妖物辩解半句。
住持笑了,扶起静虚,与他说了三句话。
三句话后,静虚双眸之中闪过明悟的灵光。
最后告诉他,小蜘蛛没有走远,不过是去村中学做人了。
静虚回了自己的禅室,闭关三日,出关时已从锻体期突破至坐禅期,相当于妖族破丹凝魄。
他去了师祖说的村子找小蜘蛛,没找着那个喜欢吃糖的奶团子,却见着了身着灰布裙的少女。
他披着僧袍,站在下缺月的银辉里,隔着土墙,看见那个灰布裙的少女,端着水盆从屋内走出来。
银色的月光洒满了小院儿,映得她初见艳美的容颜美得像画。
静虚的心脏忽然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他屏住呼吸,看着少女倒掉盆中的温水,搁下水盆。
他忽然感到难以抑制的近乡情怯。
他不知道该怎么样去同她打招呼,也不知道应该怎样道歉。
两年未见,她也长大了。
可是对人来说漫长的两年,也许对妖类来说不过眨眼一瞬。
他应该如何开口呢?
她是不是还生他的气?
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一小包枣泥糖,双腿像灌了铅般动弹不得。
妖丹期的蜘蛛,敏锐得不像话。
就算他刻意隐藏了气息神形,还是不慎露了端倪——亦或者,他是刻意疏忽,渴望看看她的反应吧。
少女忽然抬起头,看向静虚的方向,眸中迅速亮了起来,大大的笑容令她明艳得像在月下莹莹发光。
“静虚!是你吧!”她的语气中全无疑问,像是确定地陈述,“你终于找到我啦!那我就勉为其难原谅你当时惹我生气的小事儿啦!”
静虚在夜色中显出身形,他喉咙里像堵了棉花,用尽力气只能将袖中的糖包取了出来,递向长大些的月娘。
“呀!是枣泥糖!”月娘伸出手,打开糖包,用拇指食指拾起一块糖,高高兴兴塞进嘴里,“真甜啊!”
她高兴极了,像是先前的不欢而散只是静虚自己的幻觉。
她打开院门,引着静虚进了院子,点起灯,又带着他进了那个破破烂烂的小草屋。
“坐这里,我擦干净啦!”她搬出一个凳子,“我学着做人了,我也长大了一些,我们还能继续做朋友吧?”
静虚看着她毫无芥蒂,温软明媚的笑,忽然觉着喉头发苦,心里不知名地难受。
他应该高兴的,月娘没有记恨他过分的话。
可是为什么就高兴不起来呢。
他艰难地点点头,声音沙哑:“嗯,是朋友啊。”
“太好啦!”月娘拉起静虚的手,高兴极了,“我以后也会和你一起长大的,你要一直和我做朋友啊!”
静虚被一双冰冷柔软的手握着,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酸涩得不像话。
他用了很大的决心,才抽回自己的手,捻了捻佛珠,却无法驱散皮肤上残留的冰凉触感。
他努力无视自己的感觉,小心翼翼地询问月娘还会不会跟他回大宁寺去。
“回去呀!我要跟着你呀!”月娘嘴里含着枣泥糖,弯弯的眼睛映着烛火,“说了的呀,我和你一起长大,也要和你一起修佛,等你将来成佛了,我也跟着你一起,好不好啊?你可不能再赶我走啦!”
静虚闻言,心里头紧绷的闷气忽然松懈,他认认真真点点头,郑重地回答:“会一直做朋友,也不会再赶你走。你也要一直跟着我,约好了。”
月娘闻言,开心地笑出了声,激动地站起身,拉起静虚的僧袍,吹了烛火就往外走:“那我们现在就走,我可记住了!你不准再变了!”
“嗯,不会再变。”静虚望向窗外银月,在心里对自己说。
月娘:不准再变了!
静虚:嗯
普伽:真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6章 月落僧袍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