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由远而近,调子大起大落,蓦地急剧拐弯,如尖刀般刺在耳膜上,随后戛然而止。
突兀的死寂中,院门扣响。
“红姑娘特来贵府迎亲,请新娘上轿。”
外头传来的声音毫无起伏,呆板得不像活人。
左轻颜系好红头绳,替姜抿玉盖上盖头,与薛白一左一右拥着男新娘出屋。
本就是北风嘲哳的天,森森怨气凝结成白雾,从门缝钻入大院。
左轻颜打了个冷颤,上下牙磕得差点止不住。换下云狐大氅,他几乎要冻死在冬天的偏远小镇里。
“道友觉着冷?”薛白不合时宜地发问。
驱鬼关头,问一个金丹修士冷不冷,简直是在质疑本该四季恒温的修道者缺乏御寒能力。
虽然确实冷就是了……
左轻颜拒不回答,咬紧牙关,避免再度发出丢人的声音。
忽地,微弱的暖意靠了过来,顺着经脉流向四肢百骸,不自觉让人放松下来。
他低头一看,是一黑一白两颗小珠子盘桓在他手腕边。
《武神之路》上写,无极珠出自阴阳交界之地,共九颗白色阳珠、九颗黑色阴珠。主角从资质贫乏的普通人逆袭为一方大能,少不得这十八颗珠子的帮忙。
今日沦落为暖手袋,当真暴殄天物。
左轻颜把这可惜的念头嚼碎了吞回去。
无极珠在主角实力凌驾仙门众人前无人知晓,他不该认得无极珠,没必要大呼小叫引来主角更多的奇怪关注。
薛白却主动撩开扎紧的衣袖,剩余十六颗或黑或白的珠子悬浮在腕间,并不见细绳穿引:“道友放心,这珠子并非仙门灵宝,寻常鬼物探知不到,你安心用吧。”
书中的薛白被同族长辈抢了家财,流落街头时只分配到一个破烂包袱。包袱里一堆破衣烂衫,包裹着一个潮湿发霉的盒子。
木盒做工粗糙,拨弄两下,上面的毛刺便划伤了薛白的手,鲜血从伤口流出,盒内的十八颗珠子就这样被滴血认主,来历、用法一股脑涌入薛白脑海。
这十八颗无极珠,每颗都可生出与使用者水准相当的灵怨二气,可以说,每多一颗珠子,相当于多一个帮手。放眼整个修真界,也没有类似的打群架利器。
初期主角朴实而心大,在一场争斗中,把无极珠大剌剌展示出来,反遭同行人觊觎,险些死在同路人手里。自此,薛白一路藏着掖着,到连载中期依旧把衣袖捂得紧紧的。
不想眼前的薛白话多又神经,仍是前几章描述的傻白甜。
左轻颜不禁转了转手腕,别扭道:“多谢。”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
盖着红盖头的姜抿玉掀开一角:“仙长,咱们还走吗?”
左轻颜:“……走!”
他扶稳姜抿玉,推开院门,白色的雾气几乎凝成冷液,冰凉凉流窜过裸露在外的皮肤,是能冻死人的温度。
左轻颜不免担心姜抿玉。
**凡胎不说,瞧着还病病殃殃的。
他迟迟没有动静,姜抿玉先一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似乎在说放心。
当然,这确实让他安心些许。姜抿玉手心温热,如此瘦骨伶仃的人,竟比有了无极珠的左轻颜还温暖。
左轻颜余光瞥到薛白嘴角要翘不翘,朝白雾后头的鬼影奉上扭曲的笑脸:“新娘已到,烦请开路。”
白雾乌泱泱地散开,鬼影现出原形。
敲锣的、打鼓的、抬轿的……一个个顶着同一张铅白面孔,两团突兀的红晕下,是同样弧度的微笑。
站在首位的“人”笑容不变,两眼一转不转地对准姜抿玉。好一会儿,用平直、没有感情的嗓音喊道:“上轿!”
左轻颜磨磨蹭蹭穿过“人”群。
所有“人”随着左轻颜一行人前进的脚步转动脑袋,用他们死气沉沉的目光,一眼不错地目送三人。
左轻颜扶上轿身,下意识摩挲了一下。
是普通绣花轿子的触感,上面的百子图勾勒得活灵活现。
可再多瞧一眼,左轻颜心头跳了跳。
这根本不是百子图。数不清的鬼车鸟借用树木亭台的掩映,幻化成小孩嬉闹的身影。
左轻颜不动声色,假作不小心触碰到轿身,尚未摸清“百子图”几道纹路,伴着一声凄厉鸣啼,怪风忽起,一记把人拍进轿子里。左轻颜只来得及伸手保护好姜抿玉的额头,肩膀已受到剧烈撞击。
他抑制不住闷哼出声,一侧头,白脸人卷起轿帘,同样铅白的食指竖在嘴前:“新娘上路,忌出声。”
白脸人眼睛一眨不眨,待三人呼吸都放轻后,放下轿帘,身体带动脑袋转过去,在轿帘彻底遮盖轿子前,□□颜所见,依旧是不变分毫的微笑、与不曾活动眼珠的双目。
实在像极了假人。
或者说,就如纸人成了精。
但若是纸人,没有魂魄的东西,在人世逗留个千八百年,也不可能学会说话。
可惜现在知道的太少,拼凑出来的信息毫无用处。
□□颜放弃思考,和另外两位挤在狭小的红轿中。
唢呐声飘飘渺渺,从喜乐吹到丧乐,又从丧乐吹到喜乐,轿子终于落了地。
“多了两个?”轿外的女性嗓音低沉沉的,也不介意多出来的两个人,只提别的事:“前番送来的陪嫁丫鬟如何了?”
“小丫头想用自己的血替换她主子的血,是条衷心的好狗。我想着,小姑娘一片心意,总要让她主子多看看,就将她的血都抽了去,全送她主子啦。”另一个娇俏些的嗓音道。
低沉的嗓音冷嗤:“倒白费了新娘爹娘特地让陪嫁丫鬟来服侍的心意。”
轿内的薛白耸耸肩,才张嘴,被左轻颜捂得严严实实。
薛白越过姜抿玉,拿起左轻颜另一只手,刚写了一笔,左轻颜一个激灵,单手把薛白的脸抓到变形。
薛白面露痛苦,十六颗无极珠在半空中扭来扭曲,一会一个“保”字,一会一个“不”字,一会又是难以辨别的字。
左轻颜费了好大劲儿,好不容易认出“我保证不说话”,收回虐待薛白的手,任由薛白屏住声大喘气。
轿外的人看不见里头的闹剧,甚至没有见个面的想法,低沉嗓音道:“安排个住处,让他们安分点,尤其那两个多出来的丫鬟,想死用不着那么着急。”
轿子抖了一下,鬼鸣擦过耳畔,红轿化作一片红黑羽毛飘悠悠落入白脸人手中。
白脸人请姜抿玉坐上红床,把喜服和红床单系上死结,后退着出了屋,给门落了锁。
左轻颜凑门口仔细听了听,外头没有人来往的动静,动手要解死结,指尖刚碰上,死结旋出一道黑气。
看样子,这死结的系法本身就是一个术法。
不过,简单术法罢了,吓得到普通人,却吓不退左轻颜。
灵力不足,不妨碍左轻颜是当世阵法大家之一,解个死结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但姜抿玉阻止了他。
左轻颜不解:“已经找到邪祟老窝,你可以回去了。”
姜抿玉摇头:“您现在放我离开,我怕那鬼怪觉察。先如此吧,仙长不必忧心于我,我没事。先救其他人的情况要紧。”
门口哗啦轻响,薛白“哎呀”叫唤出来:“吓死我了,还以为要闹出大动静。幸亏是个普通门锁,翘弄一下就开了。”他抬起手,隔着衣袖敲了两下手腕处,“道友,我留这儿陪姜公子,你若碰到危险,我马上会赶过来。”
*
屋外的长廊黑黢黢的,左轻颜阖上门后,连身后的光亮都看不到。
他摸着墙往前走,走了好些距离,还是没摸到下一扇房门。
而再要回原本的房间,也是做不到了。
“是个折叠空间的阵法呢,公子。”
乍然响起说话声,左轻颜当即脊背绷紧,右手虚握,屏气凝神去查探周围。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
暗影里走出一个人影,近了才让左轻颜看清一副风流相。
眉峰似青山,眼波如碧水,眼眶氤氲开来浅淡的桃花红,着实招人喜欢。如果放在平常的话。
可换在这昏昏暗暗的长廊下,配上一身猩红的行头,容易一眼被误认为是索命厉鬼。
索命厉鬼大抵发现了左轻颜神色不对,赶紧凑过来:“我也是陪嫁丫鬟,才上个月过来,你别拿看罪魁祸首的眼神看我。”
左轻颜嘴角抽了抽:“谁陪嫁丫鬟?”
那人单眼一眨:“妹妹害什么羞呢。”
左轻颜扭头就走。
“哎哎哎。”那人揪住左轻颜,折扇强势展开,在黑暗中十足响亮,半点不考虑自己还在别人的地盘上。
对方慢悠悠摇着折扇,颇有一番搔首弄姿的姿态:“在下荣初华,闻讯赶来救人,道友可是同一个目的?”
“别叫我道友。”
左轻颜对“道友”二字过敏,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换来对方短暂的愣神。
左轻颜视线挪开:“我是……”
“对雪门左轻颜。”荣初华报出左轻颜门派、姓名,“年轻一代可能没听过阁下的名字。可同为道修,阁下当年以金丹之躯抵挡化神武修的故事,在下有所耳闻。”
陈年旧事,没有任何防备地被陌生人摆出来,脑海中长长一道嗡鸣,左轻颜清楚,自己的情绪有点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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