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阵修,你不该不明白,最好的材料就是人。”公孙续大笑。
他经常笑着,在众人面前的温煦和缓,在朋友面前的灵动活泼,以及地下牢笼中的阴冷无情。
但他很少笑得猖狂,满眼对人命的漠然。
金色的光线最终也没有与灵桩相连。
滔天魔气冲乱两者相接的道路,肆无忌惮地嘲笑朱轮明光的无能。
公孙续拂去脸上血迹,把被千风刃刮开的乱发收拢回发冠:“既然九冥回转阵成了,替罪羊也不需要了。”魔气朝他身上聚拢,公孙续的修为逐渐深不可测,“可惜了戚扬,要不是为了把你魔头身份定死,也犯不着让她这么早丧命。就算是最后帮我做阵眼,大概也能救回条命随缘活着。”
先是戚扬引爆绿云城底的魔阵,试图把左轻颜炼成魔修;再是“仙门叛徒”厉锋“听命”左轻颜刺杀戚扬,坐实左轻颜魔修头子的身份。
一步步算计过来,只要把左轻颜的命留下来,推到风口浪尖上,公孙续可以一直当个没有名字的幕后凶手。假设失败了,他仍有重头来过的机会,就像当年把凌望秋、初芽当上替罪羊那样。
可惜的是,左轻颜逢凶化吉,没成魔修不说,身边帮手还一堆。
可喜的是,结果还是偏向了公孙续。既然世间将沦为魔域,那有没有替罪羊都无所谓了,毕竟胜者为王。
公孙续朝左轻颜迆迆走来,他所路过的每个人都面容扭曲。
灵力和魔气在他们的体内争斗,经脉里的剧痛把他们逼得在昏死边缘,而一旦昏死过去,要么自此没命,要么醒来便彻底沦为魔修。
左轻颜也不好过。
他放不下朱轮焕相阵,还在想办法启动阵法,可外界魔气如黄泉中伸出的手,攀附住他的手、脚、身躯,不容拒绝地要将他拉入永世混沌。
忽的,千风刃卷过八点高速旋转的透明风雾附在他手腕的脉搏处,延伸出八条风带护住他全身经脉,魔气的冲击隔绝在风带以外,灵力又能运转自如。
但这也意味着——
“薛白!”左轻颜喊道。
风带外的薛白收回细长铁棍,绕着对雪门与公衍宗众人画了个圈,随后,他右手持棍,指天拄地,登时风啸雷鸣。
青天之上,九霄紫雷穿透红雾、黑气,打落在他画出的圈内,劈散如凶兽般猖獗突入的魔气。
阴阳千风刃取材纵雷剑,本身留了些纵雷剑的特质,这同样代表着,千风刃召唤来的紫雷与劫雷同根同源。
魔气忌惮紫雷,对雪门修士实力不够,也不能暴露在紫雷之中,若挨上一记,轻则身负重伤,重则魂飞魄散。
因此,薛白把所有紫雷引到自己身上,刚登上化神境的修士虽能防住大半劫雷,但剩下的小半没多久就让他全身伤痕累累。
薛白管不了身上的伤口,喊道:“我没事!节点的十颗无极珠还在运作,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左轻颜强自凝神。
不止十个节点,所有节点的修士都在抵御魔气,保护住中心最能充当灵桩的人,没有人在放弃。
左轻颜双手握住灵光剑剑柄,跪在地上。
公孙续手持血剑,抬手就要袭来;冯年抵抗住魔气和秋绫素的攻击,朝杨恕扔出一个两个木偶。
杨恕似早有准备,结出另一张法阵:“魂兮,归来——”
木偶化身为人。
左轻颜定睛一看:“师父……”
那木偶所化之人正是薛妄和陆行舟。
“小把戏。”公孙续冷笑,“先人的魂魄岂是想召就能召回的,区区虚影,便是薛妄也不过留下五分实力,还想挡住我。”
“拦你一时便够了!”杨恕也被魔气扰得灵力困顿,召唤出薛妄和陆行舟的虚影后盘腿坐下,抵抗试图钻入经脉的魔气。
左轻颜想起来了。
斩剑门所有弟子,一旦修炼至金丹,都会留下一道本源灵气放入木偶,飞升后或殒落后,那木偶便能在道清门协助下,于修真界最危急时尽最后一份力。
左轻颜曾听师父陆行舟说起。
但即使是百年前的红骨祸乱,也没人丁稀缺到要寻求前辈帮助。
今日第一回见,见的便是他的师尊。
他眼眶一酸,更多的却是安心。
只听杨恕又道:“师弟,金光未灭,灵桩未灭,师尊给你的天则草未灭,争得的这点时间,全交给你了!”
左轻颜心间一凛,再看一眼陆行舟遗留人间的幻想,闭上双眼。
体内金光、赤火不绝,左轻颜的神魂往火里伸手,这才发现火焰的中心,天则草尚存三分残骸。
三滴血液缀在破损的叶尖,尽可能延续了天则草存留的时间。左轻颜仔细去辩论,那是褚山遥滴下的三滴心头血。
神魂拢住三滴心头血,他借用八颗无极珠供给来的更多灵气,全心全意启动法阵。
金色光线被黑雾压在地上、奄奄一息。可一感受到阵眼与节点的动静,又忍不住挣动起来,如同金色的闪电在绵延大地上明灭不熄。
公孙续斩下陆行舟虚影的头颅:“挣扎又有何用?此世已是魔域,只有你们体内残留的一星半点灵气,还想蚍蜉撼大树不成!”
左轻颜感受到陆行舟最后一缕灵气消散,止不住淌下的一行泪水里带着三分血腥。他紧咬牙关,用不及化神那般强大的经脉收纳无极珠疯涌而来的灵气。
痛——
身体上、心理上,一切的痛苦叫嚣着,让他去说:“我就是要撼动大树又如何!仙门一众,从不惧魔修,便是魔神来了,也只有我等仙门赢的可能!”
他睁开眼,眼前红了一片。
不是因为红雾,那是因为他眼中渗出的血。
“公孙续,你好好看着!”耳朵里有液体流动,皮肤下经脉断裂。作为阵法基盘,左轻颜容纳下万千灵力,舒展开来的灵气终于挑动被迫匍匐的金色光线。灵光剑彻底碎成星点,他双手猛地合十,“朱轮焕相,克的就是你九冥回转。”
白光一现,天地震鸣。
等视觉恢复后,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白日悬空,云飘万里。
对雪门、公衍宗弟子迷迷瞪瞪醒过来,听得一声声嘶力竭的“宗主”,所有人看向公孙续原本站的位置。
他已经死了。
千风刃所化的细长铁棍当胸穿过,薛白正拔出长棍甩掉上面的血串儿。
“你……你把我们宗主怎么了!”有公衍宗弟子提着剑问薛白。
薛白停下手上的动作:“杀掉了。”
“你!”
铁棍隔开公衍宗弟子未还鞘的剑:“公孙续玩儿你们的命,你还上赶着给他讨公道?自己缕缕去吧,别挡我的道。”
那小弟子手颤了颤,把剑握得更紧,却被秋绫素拦住。
秋绫素摇摇头:“是宗主错了。”
小弟子满眼茫然。
他不懂为何自己会在此处,也不懂宗主为何要被杀。傀儡期间的记忆没有保存下来,他只知道宗主死了,而他们的执法长老、曾经“背叛仙门”、“背叛公孙续”的秋绫素说,是他们宗主的错。
他环顾四周,与那些依附公衍宗的宗门弟子目光相接时,慢慢明白秋绫素说的是对的。
小弟子又看了看宗主的尸体,抿了抿唇,没有声音地哭了起来。
*
左轻颜借由薛白的搀扶起身,薛白被青雷劈得灰头土脸,所幸修为高深,大小伤口已在慢慢恢复。左轻颜偏头又要问秦昭如何,支撑过魔气侵扰的年轻掌门已直挺挺昏了过去,衣襟被吐出来的血、伤口崩裂的血糊成黑色。
对雪门弟子七手八脚抬起秦昭,薛白赶紧去看,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左轻颜松了一口气,吩咐弟子们送秦昭去斩剑门找岳源君,还望岳源君能在战后忙得过来。
“阿颜。”
身后,有人喊他。左轻颜回过身,是褚山遥,她身边跟着姜抿玉。
数日不见,还没正式带回师门的徒弟清瘦依旧,周身气质又沉稳些许。
左轻颜向先生问过好,迎上前便觉褚山遥不对劲。
许是他困惑得明显,褚山遥主动道:“向晚出画卷时,我与李长老便觉察到其中不对劲,等公孙续栽赃陷害,我与李长老干脆做了场戏,表面上李长老被我重伤,实则大半灵力都趁机转移给了李长老。”
“褚师叔行事果断,救得向晚一命,师侄在此代向晚谢过师叔救命之恩。”现场已做简单处理,剩余的就由秋绫素与杨恕收尾,冯年趁着空闲走近,“向晚画卷内重伤,想来是公孙续要绊住我,若我要吊住向晚的命,就不能出阵,若要出阵,只能放弃向晚。李长老醒来告知实情,我才得以后顾无忧。”
仙门大乱,身为两大宗门之一的斩剑门门主,冯年最终只会有放弃俞向晚一条路。
单凭岳源君一人,留不住俞向晚太久的性命。
褚山遥不动声色间,保全俞向晚,让冯年没有后顾之忧,直接改变仙魔两边的武力对比。
冯年的到来,一力抗衡秋绫素,得以让左轻颜全力抵抗九冥回转阵,可冯年又道:“但我还是来晚了,让左师侄险些遭遇不测。”
褚山遥道:“怪不得你,是我临时起意,叫李长老替灵桩制作符箓。他本就在想办法解开厉锋打造的牢笼,做出这批符箓时已经不早,听闻绿云城金光又起,我便知与公孙续一战近在眼前,可这世上,除了你没人能在一日内将所有符箓全数送到。”
朱轮焕相阵在诸多人的帮助下,绽出赫赫明光。
左轻颜心头感叹,却也不免疑惑:“先生困在牢笼,如何与道清门外取得联系?”
“是阿玥。”褚山遥解答,“李长老醒来后,与阿玥商量过。阿玥装疯卖傻、避开怀疑,暗中做我与李长老的中间人。后来有抿玉加入,我们之间才真正做到畅通无阻。”
左轻颜不自觉笑了起来,望向姜抿玉时轻轻点了点头,把小徒弟看得脸红了个透。
嘴角又多翘起三分,下一刻,手被捏得一阵发疼。
“道友,夸奖可以,其余心思便罢了。”薛白甜腻腻的嗓音里阴风阵阵。
左轻颜头痛:“那是我徒弟,我多看两眼,你还不痛快了?”他当然没敢说先前薛白脑子有病一样非得给他俩牵线搭桥,就怕又来一个犯病现场。
薛白不吭气,低头玩左轻颜的手。
褚山遥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多瞧了两眼:“小友年纪轻轻,已入化神之境,往前看千年,也难得小友这样的人物。”
薛白左脸酒窝浅浅,瞳孔里碎光一闪:“过奖,晚辈薛白,见过褚长老。”
褚山遥嘴唇微动,似乎在默默念“薛”这个字:“薛小友见着有些面熟。”
左轻颜代他说:“他是沅敏前辈与薛妄前辈的后代,前些时日刚见过两位前辈,已经祖孙相认。”
褚山遥微微愕然,冯年先一步道:“师尊还活着?”
薛白道:“二位都还活着,但受死气影响,回不了此界。”
冯年笑了笑,常年冰冷的脸温和了些许:“已是难得的好消息。”他看向薛白,“我见你习了武修一道,可有入斩剑门的意愿?虽说斩剑门内已无人能做你老师,但若你愿继承师尊衣钵……”
他似乎有退位的意愿。但薛白坚定道:“我已随我道侣入对雪门。”
立时,寂静一片。
山风回荡,只有一人的声音如惊雷炸响:“你说的道侣,是我对雪门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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