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潘邓一席话,林篾匠睁大了眼睛,“这……这……潘押司不要胡说……我们干这行的也有祖师爷的,是与那木匠祖师爷鲁班同拜一师的泰山祖师。”
潘邓看向保正,又看向耆老,几人摇摇头,“从没听过呀……咱们这篾匠拜师还要摆这位泰山祖师吗?”
保正也摇摇头,“我也从没听过,都说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行会,咱们这连篾匠的行会都没有。”
几个人又齐齐看向林篾匠。
林篾匠犹豫不决起来,“且容我再想想罢。”
这就是有门路!
这几日林篾匠住在竹口村给他准备的小院里,村里的年轻小子换着班的去供老师傅差遣,年纪小的娃娃见村里来了新住户,也去那玩耍,一日里饭食皆备好,庭院打扫的干干净净,屋里水缸也都给装满水,生活也安定,竟真让他体会出了些天伦之乐来,在这竹口村竟比在女婿家还要安乐了!
八十贯已收到囊中,村众人待他也恭敬,林篾匠走江湖多年,一直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格,也便不再提只教几个的话来,放出风声自己先要挑选天赋高的人做徒弟,叫村里想学的就来学,收不收入室弟子待过几个月再看。
反正他也明白潘押司的意思,只要他教给村人一门上手的技艺,无非是做做框篮,做些家用物什换钱也尽够了。但是他也有南方篾匠的骄傲,必叫从自己手下出来的徒弟,所做物件比这北方市面上的精细才成。
至于自己压箱底的本事,没个几年学徒也学不会,到时候他再挑两个顺眼的继承他林氏衣钵。
村里人爆发了强烈的热情,有些汉子白天去田里,到了下午就回来学劈竹子,林篾匠虽忙,却也抱着开宗立派的心,教得有几分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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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静好,闲闲度日,转眼三十多天已过,杜兴早些时日见形势安稳,自己又惦念主人,便拜别了潘兄弟,殷殷叮嘱不能忘记练武,约定来日再会,就领着两个家人回了李家庄。
小郓哥依旧是在阳谷县和竹口村来回乱窜,时不时也捎话带给王婆。
竹口村新出的鸡雏已在竹林围的篱笆圈里叽叽喳喳啄土,新一批的鸡蛋也已经孵上,小郓哥这日刚来,拿了竹签子串了两个烤的香香的坏蛋吃。
学编竹筐的乡亲们第一个作品也成型了,拿给潘邓看,叫潘邓着实惊讶。
这不是那个保正家后院软弹会变形的竹筐吗!
你们学了一个月就学了这个!
潘邓面色凝重,把筐拿在手里捏了捏,果然会变形。
给他拿筐来看的小伙子笑容灿烂,“潘押司,这是林师父教我们编的,他说初学都编这个,您看。”
他说着上手示范了一下,用力一拉,那筐被抻得老长,“这个筐不似别的筐,放的物件大一点,就装不进了,它可大可小,用着方便呢!”
潘邓听他所讲,“……难不成故意做成这样的?我见别的筐结实的很。”
那小伙子笑笑,“俺们新学的,这个交叉的编法就是这样,以后再学那别的牢靠的编法。不过林师父说了,这些挑出来的都结实,用不坏,那些不结实的不敢挑出来卖呢!”
潘邓又仔细看了,果然竹片细腻,从筐的头尾细节上来说,也见得是高品质好筐,便点点头,将筐放进了牛车。
驾车的人是罗青,今日是他们第一次把做出来的成品拿到城里去卖,他向潘邓拱手告辞,带着两人走了。
留下的人一天心不在焉的,就盼着罗青回来,又怕听见自己编的筐卖不出去,七上八下到了傍晚,才看见罗青驾着牛车又回来了。
“哎呀,怎回来这么早,莫不是没卖出去?”
那车上少年站在车板上冲他们招手,“都卖出去了!快过来分钱!”
村里人这才惊喜大笑,一窝蜂的往那边跑,个个要抢着分钱,吵闹着好不开怀。
一名姓程的少年没挤没抢,最后一个拿了九十文钱。
他这几日学得勤奋刻苦,编了三个林师父评‘可’的筐,拿到府里卖了,数着自己手里的铜钱,他的眼眶湿润了,就一个多月,只一个多月,他竟然也能挣到钱了,他家有多久没见到铜板了?
那边的林篾匠正和一个中年男人谈话,听到有啜泣声,往这边看了一眼,伸手叫程小子过来。
“怎么了这是?”
程小子听师父询问,眼泪忍不住了,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给林师父磕了个响头。
“谢谢师父传授手艺,叫小子挣到钱了……”说着说着,他的声音带上了哭腔,说不下去,又重重磕了两个头。
林篾匠看在眼里不禁动容,把他扶起来,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以后好好学。”
程小子重重点头,擦擦眼泪走了。
那边几个小子正在闹,见这边阿程竟然背着他们给师父磕头,一个一个撇撇嘴,“显着他了,咱们也去!”
说着跑到师父跟前站了一溜,齐齐磕了个头。
林师父没好气的把他们全都撵走了。
见这帮小子都各回各家了,他才又对身边女婿派来的家人说:“你也看见了,我在这能受什么苦,生活上都有人照顾,不必叫他夫妻两个担忧。”
那家人还是不放弃,“丈人合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怎不回家享这含饴弄孙的福,在这受苦呢,我见丈人每日里教那么多徒弟,不知有多辛苦。”
林篾匠咂咂嘴,“不瞒你说,累是累了点,不如在家里轻巧,但是不知怎么回事,我在这竹口村住了月余,身体竟是比以前好了。往常总是身上不爽利,还以为是年纪到了,这一个月来倒是生龙活虎,顽疾全消,我看八成是这竹口村的山水饮食好,有助我身体康健……”
在远处和小郓哥一起吃烤坏蛋的潘邓,闻言露出意味深长的一笑,君不见多少领导退休后大病小病不断,神情萎靡,郁郁寡欢,返聘之后叫他发挥余光余热,他反倒热情洋溢,处处认真负责,好似返老还童,这就叫做权力使人年轻,工作能治百病。再加上教徒弟要每日劈竹子编筐,身子骨一活动,自然比成天闲待着要好了!
那边那家人还在劝说,林篾匠简直有点不耐烦了,“我不会回去的,你没听这几个小伙子管我叫师父呢!我受了人家的礼,好歹要教他们能挣到钱,再回家呀……莫劝了莫劝了,我也不想要别的地方的徒弟,我在这就挺好……”
放不下了吧,放不下就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担子就叫你扛着吧,潘邓露出了大反派的微笑,搂着兄弟小郓哥回了保正家的小院,月光照出小哥俩长长的影子,洒落一片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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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过拔毛,竹口村大户重新买地的钱过了冯主簿的手,叫他赚了一大笔,又接了潘邓的来信,道了平安,也就不再管他。
反正县衙里也是乌七八糟,叫他在竹口村安生一段时间也好,省得回来后县令一计不成还要找他麻烦。
这日县衙已经给了各村指示,送夏税来县衙,冯主簿也赶紧让人去竹口村告知潘押司,以免误了时辰。
朱保正紧锣密鼓地在村里张罗,叫没交税的人家赶紧交上。
陶乡书和彭文书在炕上支了小桌,一边翻着税本对照,一边数铜钱扔进小筐,今年夏季的税收得格外顺畅,来交税的村人也不见往年那般神情木讷,个个来到保正家里喜气洋洋。
虽说夏税收钱,秋税交粮,但是夏税也不完全交的都是铜钱,总有人家交粮,官府也一样收。
保正看着家人装车,把麻袋结实地捆在车板上,“今年少了,往年总有三车,今年庄户们手里的闲钱多了,都来交铜板了。”
他黝黑的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潘押司,我让这几个小子跟着你,一块去县里,把税粮和税钱交到县衙。”
旁边的乡勇忍不住问他,“潘押司,等交完了税,你还来俺们村不?”
旁边的人哄笑,朱保正叱他,“潘押司县衙有正事要忙呢!”
潘邓也笑了,“有缘必会再见!”
一行人押着粮车走了,村里的男女老少都来送行,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流眼泪的,“呜呜呜潘押司走了,咱们还能养鸡吗?要是换了别的县官来,看见咱们这多鸡,不得变着法子要钱。”
旁边有人安慰她,“咱们每年按时交上税,不惹事,县官没事也不下咱们这来。”
天光大好,小路弯弯曲曲,几个人坐马车,驾牛车,慢慢悠悠的走,路过个小山丘,树木郁郁葱葱,有人唱起歌来,嗓音嘹亮。
“牛羊归圈夕阳下,手牵手儿诉衷肠。娘子织布汉子忙,过得日子好亮堂……”
车上人哈哈大笑,“你是想娶婆娘了!”
那人便红着脸回嘴,“你不想!你别娶!”
车上一片哄笑,就在这时,旁边的树林里窜出一群人来,个个拿着朴刀,将他们两辆车围起来,为首的人喊到,“拦路!停车!”
两辆车赶紧勒停,彭文书在车内张望,见此状况,惊到:“此地怎会有强人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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