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美术室】
他一个人静坐在画架前,美术室里没有开灯,光线越来越暗。
窗边的夕阳也越来越稀薄,渐渐地,挺拔的身影在光影中模糊起来,在学校制服上泛出一圈光晕。
他脸上几乎没有表情,那种冷漠本应该让人感觉到冰冷隔阂,可为什么在此刻,会感觉到柔和专注。
黑眸透出锐利,亮得刺目,犹如燃烧到极点的纸团。
然而一笔划过画布,留下失败的线条。
……当火焰熄灭后,就只剩灰烬。
【总有些伤是不会愈合的】
阴沉破败的巷子一如往常,哪怕外面的世界早就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这里,破旧的门框和肮脏低洼的小路永远都不会改变。
柒将行李箱搬到自行车的后座上,那只行李箱很脏,即使有着深黑的外壳,依旧沾了一些暗色的痕迹。
到了巷子尽头,他看见一个人靠在敞开的院门上。
路灯拖长了那人的影子,脚上一双黑布鞋,往上是黑色短裤,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套头卫衣,很宽松。
那人垂着头,一只手曲起弧度,末端没入衣兜。戴起来的兜帽遮住了脸,两根耳机线延伸进了帽子里,没入衣服里,再从衣摆探出,最终消失在他的衣兜内。
这个点应该没人的,他已经观察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会出现,还在他的必经之路。
柒多看了两眼,那人似乎也觉察到他的视线,抬起头一瞥。
两双眼睛对视,柒几乎有一种错觉。
……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在看着自己,眼神里划过某种异样的情绪。
这个人是谁?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立即堆起笑脸,“嗨,我是新搬来的,迷路了。我叫伍六七,靓仔,你叫什么名字?”
人很奇怪,名字也很奇怪。
柒继续推着自行车向前走,伍六七脸上的笑意却不减,还在跟了上来。
“你不出声,我就叫你靓仔了。”
伍六七侧过头去看柒的脸,始终对他的相貌非常在意,“我们长得挺像的,这就是缘分啊,说不定我们真的是亲戚。”
为什么要跟过来?太聒噪了。
柒蹙着眉,加快脚步。
“靓仔,你这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脚步一顿,连空气都凝固。
【埋葬之地】
步行一小时才能到达的废弃植物园,他喜欢这个没什么人的地方。
虽然被遗弃,但是由于本地的气候多雨温热,园中的植物越发茂盛。
各种粗大的藤蔓和繁茂的枝叶疯狂生长,几近把玻璃房填满,遮挡住了日光。
枝叶因为无人清理,在地上堆积着无数层腐烂物,发酵出阴闷的臭味。
湿热,**,晦暗,整个脏污不堪的玻璃房像是一口魔幻小说里的地精地洞。
柒将行李箱从后座上拽下,拖到园子里,戴上塑料手套,用毛巾将行李箱擦了一遍,最后将行李箱放入挖好的坑里。
感觉到小臂上那道疤在微微发痒,似乎开始愈合了。
他隔着绷带摸了摸,心想是时候可以拆绷带了。
【死亡真的是解脱吗】
他记得童年时,病恹恹的母亲终日躺在病床上,咳嗽得厉害,仿佛要把肺咳出来。
她频死前却还在挣扎,抓住他的手臂干枯到恐怖,泛着一层水泥似的灰白,嘴唇快速蠕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他已经记不起了。
这件事却在没有成形的精神土壤里种下了荆棘。
死亡是什么?
冰冷?黑暗?孤独?抑或是解脱?
浴室里贴满双色格子地砖,一束疏朗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也变成一块一块的,映在地面上。
他脱掉上衣,解开绷带,这些伤并不严重,但是肩膀、后背、两肋布满密密麻麻的陈旧伤疤。
其中一道格外醒目,狰狞的疤痕蜿蜒在小臂的皮肤上,仿佛是用荆棘缝合的。
他抬起头,恰好对上镜子,脸映在镜子里,像纸一样白,却显得眉眼越发漆黑。
分明是他的脸,却感觉有些陌生,镜子里的脸似乎冲他扬起嘴角。
意识早已化为一团混乱的漩涡,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
脑海疯狂地闪现无数片段,他以为自己的头会在疼痛中爆炸,看着镜子里的人,以为在嘲笑他,一拳砸了上去。
镜子应声而碎,分崩离析,落了满地,折射着斑斓的光,刺着他的眼睛!
耳边却响起了母亲癫狂的声音,眼前浮现出母亲频死时抓紧他又最终垂下的手臂……
她说:“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物伤其类】
柒照常去学校,看着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抄着口袋,走向学校。
小臂上的结痂伤口有点痒,心底有点莫名的烦躁,他微微皱眉。
“嗨,你也在这里上学?好巧啊,靓仔!”那个熟悉的身影倒退着走到他面前,一只手从兜里拿出来挥了挥。
为什么这个人能笑得那么开心?
其实他也知道反常的是自己,他深觉自己的阴暗,但并不想纠正。说实话他也无计可施,他从骨髓里头就烂掉了,原本包裹着肮脏骨架勉强能维持表面正常的皮肉,内部逐渐溃烂。
“你怎么不说话,是走酷哥路线吗?”
人对于和自己相似的人总会怀有好奇,虽然柒并不感兴趣,但对方实在是太热情,神情太雀跃。
“靓仔,你至少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柒不耐烦地抬头打量那个自称伍六七的人,长相确实与他有点相似,不过对方的肤色要深些,头上扎着小辫子。
上身依旧是那件白卫衣,上面沾了些尘土,膝盖和脸上还有几处新鲜的伤痕。
一种同类的气息。
柒沉思了片刻,嘴唇动了动,“柒。”
他还是说出那个字……
【名字】
他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不喜欢自己的家庭,他不喜欢自己的命运……
他不喜欢自己。
【他不是医疗室的常客】
他不是医疗室的常客,即使经常一身伤,唯一一次来医疗室就已经严重到需要缝针。
伤口不算太深,但拉得很长,流了不少血,明显是锋利的物体割伤的。
校医嫌麻烦,可镇子上没有医院,非要他去附近诊所缝针。
没有钱,只能简单处理,或许是伤到了神经,他的画笔无法再描绘出和以前一样精细的线条。
人越发阴郁,刘海之下那双眼睛教人发怵。
曾经也有不良学生对他那爱理不理的态度非常不满,成群结队地拦在他的放学路上。
看着那些黑压压的人,他神情冷静,像是无声息的泥塑木雕。
他动起手也没有一丁点情绪波动,每一拳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仿佛不存在痛觉。
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手,眼神简直叫人害怕,就像是野兽。
学校传闻他是某某帮会的人,时不时参加街头斗殴,这看似解释了伤的出处,可事实上那身伤来源于家人……
啤酒瓶砸了下来,他下意识抬手挡住,被尖锐的玻璃对穿了小臂,似烈火灼肤。
面前那个生物学上称为父亲的男人一边打,一边冲他嘶吼道:“马的,小兔崽子,还敢挡!还敢躲!马的,看我不打死你!”
头上狠狠挨了一记,脑壳里一阵颤动的剧痛,耳朵里嗡嗡地响,随后头发连同头皮被揪住,一巴掌扇到脸上,脸颊瞬间就高高地肿了起来,火辣辣的,就像烧着了一样。
他目光一沉,狠撞了一下男人,男人往后倒去。
“小兔崽子,你还敢推我!你以为是谁在养你,你它马的敢打你老子!”
在外面挣钱的不如意得不到发泄,父亲的权威受到挑战,男人的目光恶毒尖利,好像站在面前的不是亲生儿子,而是仇人。
他则一言不发,盯着地上那个狼狈的男人,拔出小臂里的碎玻璃,那块肌肉霎时痉挛起来,更多的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无数血线撞击地面,在昏暗的灯光里,那颜色却红得触目惊心!
【灯下夜蛾】
教室里亮着一盏盏日光灯,在偏冷调的灯光下,柒微微垂着头,额前的发丝遮住眼睛,使得旁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的神情。
晚自习还没下课,每个人都将自己浸泡在题山题海之中,奋笔疾书,他却笔尖一顿。
一只指盖大小的夜蛾拖着沉重的翅膀,爬过满是油墨味的书页。
笔尖停留在一行英文上……
“I killed him.(我杀了他。)”
他烦躁地抖了抖习题册,夜蛾扑翅腾空,瞬间模糊成一小块黑影,飞出教室的窗户,消失在夜空里。
视线再次落回到印满密密麻麻试题的纸张上,放学铃声却响了。
《致爱丽丝》的旋律在整个校园回荡,教室里原有的寂静早已被嘈杂声所代替,学生们开始收拾准备回家。
不久,伴随着砸在楼道里的杂乱脚步,传来旁若无人的嬉笑打闹声。
“靓仔,要不要一起回家?”声音清爽干净,由远及近,随即飘来一道阴影,遮住了头顶的灯光。
他抬头一看,一张笑脸出现在眼前,露出白得发亮的牙,粲然自得。
“反正我们家那么近。”伍六七一边说着,一边扯出藏在衣服里的耳机线,揉成一团,揣入口袋,笑容有点痞,“一起回去吧?”
柒没有回答,沉默着整理桌面,一大叠课本和习题册里掉出一本白色封皮的画本。
画本掉到地上,朝上摊开的纸张画了人鱼的侧影。
祂盘踞在礁石上,被荆棘缠绕全身,微微仰着头,从脖子的伤口里长出火焰似的花朵,花朵中心是黑漆漆的瞳孔。
非现实的题材,偏偏采用现实的画法,因为栩栩如生,越发显得诡谲。
柒审视着那画沉默了片刻,伍六七先一步捡了起来,却没有还给他,“靓仔,我能不能看看?”
面前人眼神明亮,笑着望向自己,柒却盯着他,语气冰冷抗拒,“不能。”
他扯着嘴角一笑,将画本合上,递到柒面前,“画得还挺好看的。是什么?恐怖版的海的女儿?”
“不是。”
【另类的】
每个学校都有被孤立的人,他们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第一类,他们过于优秀,使得别人不敢靠近。
第二类,他们因为弱小而被排挤、被欺负。
柒却是第三类人。旁人喜欢用这样的形容词来定义他,不苟言笑,特立独行,绘画天才。
那个几乎没有表情的少年,简直就是青春小说里的主角,随时随地展开一场轰轰烈烈的校园恋爱。
可惜,他的冷漠不给人任何余地,他的沉默没有任何一丝缝隙,那种窒息的距离感令所有人望而却步。
柒将背包甩到肩膀上,迈步下楼,穿过沸腾的校园。
几个男生一边商讨着要吃什么夜宵,一边从他身边经过。
柒瞥了一眼,那些人的面目模糊起来,看久了,竟然像漩涡那样扭曲。
等他定神再看,那几个男生早就消失在人群之中……
校门口外,街道上的店铺挂着各种牌子,烧烤摊正在冒着烟雾。
到处都是刚放学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五成群,肆无忌惮地嬉笑着。
柒路过巷子的岔口,看到一个卖茶叶蛋的小铺子,几个学生围在那里嘻哈吵闹地挑选着裂壳最多的蛋。
他掂量了一下口袋里的硬币,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转身离开了。
走到路口时,后面传来脚步声,随后一只手搭到他的肩膀上,“靓仔,你干什么走那么快?”
柒不回头,一声不吭地继续走。
伍六七耸耸肩,揣着兜,跟在他后面,穿梭在人群中。
路边便利店的牛杂香气扑鼻,格外诱人,柒再次摸索口袋里几个零零散散的硬币,发出轻微的声响。
“靓仔,等一等!”伍六七转身推开了便利店的门,一分钟后,拿着两只纸碗,从便利店里走了出来。
“靓仔,我请你吃。”伍六七将一只纸碗递给他。
柒并不接,看了一眼,未曾说话,对方就硬塞给他。
满满一碗,萝卜和牛杂在浓郁的汤汁中浸泡着,热气腾腾。萝卜块块匀称,雪白晶莹;牛杂爽弹嫩滑,气味醇厚,勾着肚子里的馋虫。
八个小时未进食的肠胃果然发出了动静,他眼眸微垂,“谢谢。”
“我们什么关系,干什么那么客气?”伍六七勾了勾他的肩膀。
【夹缝里】
这一带的房子灰蒙蒙的,破旧肮脏,紧密地压挤着,形成石头森林。
青黑色的砖上还长着不少青苔,看上去有点脏兮兮的。二楼的窗户上跟对面拉了根绳子,上面晾着T恤衬衫,还有几件内裤和月匈罩。
居住在里面的人们就像压缩饼干一样,被这个城市挤压着。
房子与房子之间留出狭小潮湿的缝隙,仅容一人通过。
路灯晦暗,昏黄的光零零散散地照在前面那人的身上,安心温暖。
“你家就在前面吗?”伍六七咬着木签,回头对他说。
柒点了点头,将手中的纸碗和木签丢进千疮百孔的垃圾桶里,“为什么要跟着我?”
“怎么是我跟着你,我的家也是往这边走的。”伍六七挤眉弄眼地说,笑得贱兮兮的,“而且明明是我走在面前,也应该说是你跟着我才对吧?”
柒不再出声,与伍六七保持一小段距离,漫不经心地踩着前方人的影子。
伍六七叽里呱啦地说着,柒永远都是一种表情,态度冷淡,但他自顾自说得很欢。
“我家到了。”柒不耐烦地皱皱眉,甩下伍六七,加快脚步。
打开家门,家具静默地立在未被点亮的晦暗里,像是疏离克制的房客。
在沉沉的夜色中,总感觉有无数道视线在窥视。
他打开了客厅的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没有,脑子里紧绷的弦似乎在被谁拨动着……
【噩梦】
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拿着一把刀,在树林里狂奔,一道黑影倏然出现他眼前。
他刺出了一刀,然而迷雾散去,那道黑影却长着他的脸。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映入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痛楚瞬间翻涌上来,沿着神经末梢传导至大脑。
他低头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大片红,晃了他的眼。
那把刀刺中他的胸口,他捂住伤,猩红的血液溢出指缝,流了下来,像喷薄的岩浆。
痛楚在神经里跳跃,他开始呼吸困难,血沫充斥着他的肺泡和喉咙,慢慢溢出嘴角。
接着是眼眶、双耳、鼻子,它们都在汹涌地往外冒血!
过量的失血令人昏昏沉沉,极致的剧痛让他渐渐失去了知觉。
白昼与黑夜在他眼前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在窒息中往深渊里坠落。
他在下沉,黑暗无边无垠,如同沉重的铅,灌满他的手脚,又像致命的毒,侵蚀他的生命……
在这片被无边梦境笼罩的朦胧里,他醒过来。夜色如胶,钻进他的口鼻,荒诞的梦使得肾上腺素飙升,心肌激烈地跳动。
似乎一座挂钟被强硬塞进了他的脑子里,他感到一阵钝痛,轰鸣声在耳边回荡。
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雨水沿着屋檐的缝隙坠下,空气里充斥着都是让人郁卒的气味。
浸入黑暗是短暂的休憩,对现实的逃避。
可这几日一直在做噩梦,混沌中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汹涌的寂静席卷而来,小臂的伤疤发痒刺痛,伤口由细线咬合,长出了凹凸不平的息肉。
使劲地抓了几下,即使抓出了血,伤口的缝隙内溢出了血,但是无法抑住那种恐怖的刺挠,在胸口发酵膨胀,让人发狂发疯,即将爆炸了一般。
一种难以言喻的烦躁在大脑中叫嚣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又开始了。
“这么活着,你不累吗?”
……
“你活着有什么意义?”
……
“没有人需要你,你永远是一个人。”
……
“死吧,死了就解脱了。”
【同学】
又是一个平淡的早晨,天气阴郁,雨丝细如牛毛,车和人都格外稀少。
柒仰头看了看天空,戴上兜帽,安静地穿过街道,进入校门,教学楼掩映在树叶的深处。
班里讨论得热闹,抄作业的同学奋笔疾书。
柒穿过半个教室,来到他的座位,拉开了椅子,坐下。
“柒,你昨天怎么没有来美术室?”一个穿白裙的长发女生走到柒的位置前。
“有点事。”柒没有看她,放好背包。
“你很喜欢吃牛杂吗?”
柒只是平淡地应一下。
听到他的回答,女生的声音有些欢快起来,“我看到你买了两份呢!”
“……”谁买的?柒下意识掏了掏校服的口袋,里面却是空的。
尖锐的蜂鸣声在耳边回荡,眼前女生的五官拧成漩涡的黑洞……
“咣铛!”椅子同水泥地的亲密接触下发出刺耳的声响,所有人在一瞬间将视线凝聚过来。
女生有些诧异地望着骤然站起来的人,又对上那双死盯着自己的眼睛,像在与什么怪物对视,不禁后退半步,“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吵架了吗?”全班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站在目光聚点中心的人却若无其事。
【晚安】
一连下了三个夜晚的雨才停不久,空气里溢满了植物混和着雨水的清爽。
黑夜笼罩的街道空荡荡的,一家便利店开在小巷深处。
走近一看,铺面颇大,客人却寥落,柜台的售货员玩着手机。白炽灯在头顶打出惨白的光,使整间店萦绕着冷清的氛围。
柒望向距离自己身旁两米远的白卫衣少年,只是轻轻颔首。
“你要买什么?”伍六七朝他的方向凑前走了几步。
“夜宵。”柒挑了几样食物,走向柜台结帐。
售货员报了价,马上放下扫码枪,继续玩手机。
“买完了?一起走吧?”伍六七嬉皮笑脸地凑过来。
柒出了便利店,瞧见一只夜蛾歇落在灯箱上,背后的花纹就像笑脸。
“靓仔,怎么了?”
柒回头注意到伍六七跟着他出来,两手空空,有些疑惑,“你不买东西?”
“嗯,不买了,我就是随便来逛逛。”
“……”
刚刚被大雨冲刷一遍的路面此时反着淡淡的莹光,几处凹处被雨水填成小小的水洼。路灯的光笼罩出一小团浅黄,浪漫朦胧。
伍六七双手插着口袋,走在柒的身边,低下头,饶有兴致地踢着小石块。
小石子从伍六七的脚边滚进了前方的水洼,路灯倒影于上的光团被打散。
柒望了望他脚下的影子,“你是不是活人?”
“不是活人,”伍六七抬头朝柒看过去,“难道我还是鬼吗?”
柒将视线挪到他脸上,审视着对方的表情、眼神、嘴角、面部肌肉,每一个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是没有丝毫破绽。
伍六七把胳膊肘放到柒的肩膀上,笑着凑近,“靓仔,你的黑眼圈怎么那么重?”
柒看了看伍六七那堪比熊猫的黑眼圈,“你不也是?”
伍六七讪讪地一笑,“你是失眠还是肾虚啊?”
“失眠。”
他睡不着,这次他梦见自己跃下天台。冷冽的风扑面而来,失重感和眩晕感缠绕着神经,下方的路面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啪”的一声,脑浆和血液迸裂,肉/体崩坏溶解……
梦境鲜血淋漓,无数的细节在脑中来往反复,像无数细针不分昼夜地刺痛着他的神经。
“靓仔,你是不是做噩梦了?”身旁的人出声唤回他游走的意识。
“……”柒侧头瞥了一眼伍六七,他沉默着,没有回答。
在前方的路口分开,伍六七笑嘻嘻地说:“靓仔,不跟我说句晚安吗?”
空气又安静了,随即一道清冷的声音飘荡在空气里,不辨喜怒,不带起伏,“晚安。”
“晚安。” 他嘴角勾出浅笑的弧。
【这世上没什么秘密是能够隐藏的】
“听说了吗?附近发现了一具男尸,是被人砍死的,塞进行李箱。”
“这么恐怖……”
无聊的课程好像催眠曲,即将被浓浓困意侵袭,忽地听见前桌的两个女生在谈论着什么。
困意褪个干净,柒稍微晃了一下神,眼前闪过无数斑斓的色块,记忆像涨潮般席卷而来,附着在大脑皮层,啃食着所有的感官……
扭曲的画面逐渐明了,腥热的液体从他的左额缓缓流下,将左眼的视线染成一片血红。
透过血红的滤镜,他瞧见他的手握着一把刀,血液化为长河,坠落到地上,蜿蜒流淌。
塑料刀柄被他握得发热,指关节捏得发白。
眼眸微微抬起,一个满身浓重酒气的醉鬼进入视野之中,刀在醉鬼的肚子上撕扯出一个近二十厘米的裂口,刀柄尚留在体外。
每个细节仿佛是电影的慢镜头,醉鬼倒地不起,血色长河汇聚成了汪洋。
冲动让肾上腺素加速分泌,他忘记了恐惧。
利刃刺入体腔的质感像是徒手撕开了一匹丝绸,声音也像裂锦似的尖锐。
这是命运给他开的一个玩笑,面对着一地蔓延的血,太阳穴突突地跳……
眼前这一幕陌生又熟悉,像是无数次上演的幻觉,又像是出现了漏洞的程序。
耳畔出现干扰的沙沙声,那滩血液中出现另一个模糊的人影!
【邂逅意外的人】
乌云像是被蜜糖引来的蚂蚁,盘倨在天空不肯散去。
天色渐晚,放学时分,教室在三楼,不经意抬头一望窗外,下课的学生潮水般向各个方向散去,远处废弃的植物园就像一座沉睡的森林。
周五的傍晚,临近七点,电视里开始播放晚间新闻,街道两旁商铺的彩灯亮起,路口红绿灯交替,下了班的人们行走在满目琳琅的街道上。
他仿佛是一条逆流而上的鱼,与无数人擦肩而过,来到废弃的植物园。
冷清寂寥,步道的缝隙里长了杂草,显得更加萧索。
他沿着步道行走,四周一切的声息仿佛被捂死了,闷于瓮中,发不出声来。
他正要朝埋行李箱的土堆走去,就遇到了横七竖八的警戒线,土堆被挖开了,附近还有不少已经模糊不清的脚印。
一场暴风雨在上空凝聚,他不徐不疾地转身离开。
前方却依稀有人影晃动,原来是一个穿着白卫衣的人,还是他认识的人。
“嗨,好巧啊!”故意拖长了尾音,那人张开手掌,朝他挥了挥。
植物园里很潮湿,空气之中似乎悬浮着黑紫的烟雾。
他凝神望去,微微蹙起眉头。
眼前那人站在雾气中,恍惚间,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好像是他的一场幻境。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和声音呈现在眼前,脑子却无法运转起来,大脑表皮泛着刺痛。
伍六七抬手分开一根斜出的枝条,颠颠地几步蹦过来,头顶的小揪揪随着他的动作甩了甩。
柒凝视着他,眼神警惕,“为什么在这里?”
“啊?”大概是没想到柒会问这个问题,伍六七挠挠后颈,“我迷路走错了。你知道怎么出去吗?”
柒点了点头,余光扫了一眼后方,领着他往外走。
【雨】
中途下起了急促的雨,雨轻柔而细密,浇湿了少年校服的两肩,打湿的发尾贴着颈后。
两个人在屋檐下躲雨,身旁的人不停说着话,纷杂的内容不停刺激着耳膜,耳膜鼓鼓跳动,有电波的轻颤声从脑海中穿过。
“那里就是废弃的植物园?”伍六七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抬头看向柒,“靓仔,你一个人去那里,不怕碰到鬼吗?”
“死得这么惨,说不定会变成冤魂的。”吐出舌头扮鬼,故意换上说恐怖故事的口吻。
琢磨了片刻,食指和拇指抵着下巴,“你还不知道吗?听说那里埋了死人,是被人杀的。”
……
为什么这么聒噪?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
一种焦躁感从心底蔓延出来,他死死盯着对方的脖颈,极力抑制着那股不得疏散的郁气。
四面八方喧扰的声音像指甲摩擦黑板,刮擦着脆弱的神经,烦躁中他听见身边传来分不清是现实还是虚幻的声音——
“靓仔,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收声。”最后一丝紧绷的理智断裂。
两个撑着伞的小孩子从他身旁经过,扭头望了一眼,眼神透着疑惑。
柒侧脸看了回去,那两个小孩立即像被惊扰的鸟雀那般,跑开了。
“靓仔,干什么这么凶,都把小朋友吓跑了。”他反而往柒那边挪了挪,咧开嘴。
接触不良的路灯灯管里夹杂着金属气息的声音,勾起的嘴角被光晕糅合成灿烂的弧线。
“那靓仔你为什么会在那里?”
“跟你没有关系。”沉默数秒后的回答。
“我可以帮你。”
“你可以帮我什么?”他侧脸望着伍六七,一字一顿地问。
明明已经愈合了,小臂却又开始发痒刺痛,如同附骨之疽。
“你杀了人吧?”
冷调的白色灯光自头顶直照下来,额前发下的阴影潮水般淹没了他的眼睛。
那些嘈杂的声音再度充斥着耳中,有种真实与幻境颠倒的错乱感……
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手背青筋毕露,他将他抵到墙上,眼球因为几天没有好好休息而充血。
身体被死死按住,喉咙被用力束缚,伍六七似乎陷入濒死的窒息感,嘴里发出沉闷的呜咽,喉咙不停震颤。
感觉到手心里的喉结上下滚动,十指像钳子卡在他的颈骨上,甚至柒都认为那段骨头快要被自己捏碎了。
伍六七却不挣扎,直直地注视着柒,那双几近溃散的瞳孔里很平静,完全献祭的姿态。
“我可以帮你……”
他固执地、不放弃地、一遍一遍地说。
八点的小巷,却有着像是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死寂。
“……放心,都交给我。”
风灌进窗里,夹着纷乱的雨丝,呼啦啦地翻开画本,哪里有什么画,上面每一页都画着一团理不清头尾的黑线乱麻。
一张夹在画本里的病例单飞了出来,病症一栏上写着“多重人格障碍”……
把所有罪名、负罪感和无法摆脱的噩梦回忆,全部交给我,不用想,不用死,也不用痛苦地活着。
【一点尾巴】
三天前,陈医生被调到重光精神病院,今天是他第一次巡查病人。
走廊上三个人在看画册,画册上的那幅肖像画色彩浓郁,人脸变形,但还是能看出是叼着烟斗的男子半身像,耳朵包扎着绷带,面孔扭曲,却神态平静,白烟袅袅在橘红色的背景前翻滚。
一个人指着肖像画,扬声说道:“他的一生除了热爱艺术之外,他对宗教的热忱是一样狂热,他宁愿自己挨饿,也要把自己仅有的金钱分给所有人……”
还有一群穿病号服的,正在高谈阔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影响了我们后世很多成功的科学理论……”
最难对付就是这些半疯不疯的。陈医生顿时感觉前途不亮,余光瞧见一个年纪不大的病人,他面前摆着画架,画布上是空白的。
因为担心病人会用尖锐的笔状物自杀,而误食颜料也可能会造成病人的死亡。
患上精神病的画家在落满阳光的病房中挥笔作画,这种臆想虽然很有趣,还有点罗曼蒂克,可实现中压根不会发生。
“这个画架是怎么回事?”陈医生询问旁边的护士。
“陈医生,这个是病人要求的。”
陈医生拿起病例翻阅,上面记录着病人因为发病杀害了常年家暴的父亲,由于未满十六周岁,所以上个月被遣送到了这里。
竟然还是一个未成年!陈医生揉了揉太阳穴,正要转身对护士说什么,却听到病人声音带笑地说:“要画什么呢?”
在黄昏的余晖中,他慢慢伸了个懒腰。
衣袖落到手肘处,露出小臂上盘虬的狰狞伤痕,丑陋刺眼,上面还残留着几道新鲜的抓痕。
眼前的一切侵蚀景物,逐渐开始扭曲,无边的黑暗向他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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