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大英帝国的那一天,凡·吉克斯没有来送他。
成步堂龙之介预订搭乘渡轮的离港时刻在清晨,为了送他,赖床专家福尔摩斯和正是需要保证充足睡眠年纪的爱丽丝特地起了个大早。爱丽丝随身携带的保温杯里装满热气腾腾的花草茶,“很想把它送给你,让你带着它一起启程。”她把保温杯双手捧在胸前,“可是亨利说你会收到比一壶热茶更好的离别礼物,而且……”
“而且我会嫉妒你。”福尔摩斯接过话茬,“爱丽丝不想让你被我惦念,因为那些但凡被我念念不忘、放在心上的人,总是有点倒霉。”
听到福尔摩斯这样故意说出来打趣的话,龙之介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有些松动。
这次的离别让他感到不快。
他下定决心,做出了决定,他不偏不倚走在自己渴望实现自我价值的道路上。离开大英帝国意味着新的启程,就像爱丽丝说的那样,他踌躇满志。
但是他内心不可忽略经受着煎熬,他甚至有些失落和难过。
亚双义的出现让他得到了一些安慰,他的好友虽然要留在伦敦继续留学——这让他们继来时海上凶杀案之后再度分别——但是亚双义承诺他尽快学成归国,他们要一起为祖国的司法进步和改革作出贡献。
“我们会成为最好的搭档。”亚双义说,“也是最好的对手。”
龙之介仿佛在好友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你还是跟着他学习吗?”龙之介这样问亚双义的时候,他还不是很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以及为什么要在意那个“他”。
“凡·吉克斯阁下吗?大概是吧。”亚双义回答他,“他是大英帝国最出色的检察官。”
清晨的阳光带着温暖的色泽,使得亚双义那张原本就生的出色的脸更添俊逸。
亚双义父子二人与凡·吉克斯兄弟之间的纠葛、情仇和恩怨看似水落石出终于分的清楚明白,实则藕断丝连。
“他是个好老师,而且一定会对你倾囊相授。”龙之介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脑海中浮现出凡·吉克斯的脸。他本就不苟言笑,眉间旧伤留下的伤疤更是让他看起来像是无时不刻都在发怒。大英帝国的贵族赫赫有名,其中之一就是多出俊美的面孔,但无论如何,凡·吉克斯都不在其列。龙之介见过他们兄弟和格雷格森的合影,十年前的凡·吉克斯似乎也有些俊美的潜质,就像现在的爱丽丝,如果平安长大说不定是个精灵古怪的美女。或许正是因为这样,如今变丑变狰狞的凡·吉克斯才让龙之介如此惦念。
凡·吉克斯是个实打实的正人君子,龙之介想,他好不容易扫清凡·吉克斯对他国籍的偏见障碍,坐享其成的却是他的好友。亚双义的留学生活不必经历法庭上凡·吉克斯检察官的针对,真是令人羡慕和嫉妒。
龙之介第二次不由自主想起凡·吉克斯的时候,他已经成立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有一段时间。凭借着在庭审时优异的表现和在国内司法界稳扎稳打积累起来的良好口碑,龙之介的律师事务所和他本人都小有名气,业务稳定足以满足衣食温饱。
一次庭审结束回到事务所,他突然看着挂在墙上的那把武士刀愣神。寿沙都整理当天的案件归档完毕,发现他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发呆,随口表示关怀的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龙之介支吾说:“我在想‘死神’。”
从远渡大英帝国的旅途中便开始跟随在他身边的寿沙都自然不会误会他的意思,她听到龙之介说自己在想死神,不禁露出笑容。从那一刻开始——或许更早一些——聪明如她,应该已经察觉到一些端倪:对于龙之介来说,死神是一个特别的存在。这个死神单指巴洛克·凡·吉克斯,外号“死神”的那名检察官。在伦敦司法留学期间,他是龙之介在法庭上的劲敌。辩护律师和检察官,庭审时天然对立的两类人。
“话说在前面,如果不想说可以忽略我的问题。”寿沙都问,“你在想吉克斯阁下的什么?想他这个人,还是……”
“是态度。”龙之介想也不想的说,“想念他在法庭上对待证人、证物和事实真相的态度。”
他一心抱负永不停止追寻案件真相的脚步,在国内侦查和庭审中孤军奋战一阵之后,难免会怀念当初尽管彼此针锋相对却又格外合拍的那个大山一样难以攀登的对手。
“我在想,是不是法庭和审判也像棋局对决一样,一个人终究孤掌难鸣。”
寿沙都的回答是为他沏了一杯茶。“棋局太高深了,在我看来,我的茶艺再好终究还是需要一个懂得欣赏的人。”她说,“一真不是回来了吗?”
“嗯,回来了。”龙之介抬头看了看寿沙都,“在法庭上遇到过几次。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犹豫了一下,“我觉得他好像变了。”
“变了?怎么会?不应该呀?”
龙之介视线一偏又落在“狩魔”上,他站起身从墙上把那把刀取下来,重新坐回椅子的时候顺势将刀横放在膝头。“还记得这把刀吧?”
寿沙都点头。
龙之介用手轻抚刀鞘,重新回来的亚双义在某些时刻给他的感觉和“狩魔”有点像:在不为人知、不轻易被察觉的地方,缺了一角。“这是亚双义家传的刀,我想找机会还给他。”
“还给他?你和一真提起过?”
“还没有。”龙之介说,“不过这原本就是他的东西,我只是暂代保管。”
“我觉得在还之前你最好先和他打个招呼。”
“好,听你的。”
“要还刀这件事和你觉得一真变了有关系吗?”寿沙都问,“还是和你有点想吉克斯阁下有关?”
“唔……”龙之介顺着寿沙都的提问思考片刻,“都有点关系,也没有那么多联系。”他简单的逻辑不过是想尝试将他和亚双义之间的关系回归原点,谁也不欠谁。他觉得他的好友在法庭上几次关键时刻对他手下留情,这既不利于他们重振司法界信心的野望,也不利于好友自身检察官事业的发展。“他总忘不掉在伦敦发生的那些事,我想帮他。”
龙之介此时尚未察觉到,无法从伦敦记忆走出来的并非只有他的好朋友,寿沙都也好,他自己也罢,都被那段经历的记忆影响着。发生过的事即使不去主动回忆,也依然无声存在于记忆深处,潜移默化的体现在日常思考和不经意间的反应中。
“狩魔”没能还给亚双义,不是龙之介忘了这件事。每次这个话题一开头,一真就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几次下来,他再迟钝也明白好朋友不愿意收回家传之物。一真心里的想法他无法一一分辨,但是他决定尊重他的决定,于是“狩魔”又重新挂在事务所的墙上。
成步堂事务所运转顺利,龙之介辩护的庭审胜率高,名气也好,人脉也好,都逐渐有了积累。每一次得胜,龙之介的欣喜程度是有区别的,细心的寿沙都察觉到他时而迷惘时而不安的那颗心,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龙之介想要的她给不了,关于这一点她心里十分明白。而能满足他的那个人——她曾经认为是亚双义一真——如今不知身在何处。
龙之介需要一个认真并且尊重他的对手,仅此而已。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成步堂事务所迎来了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龙之介正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研究案例。那是一则英国判例,亚双义以官方名义获取了相关案卷资料,特地推荐他借阅钻研。案卷里出现了他熟悉的名字:巴洛克·凡·吉克斯检察官。这个名字在亚双义学成归国之后就从英国各宗案卷档案中消失了,如今突然再次出现,立刻引起龙之介的关注。
难怪亚双义嘱咐他一定要借阅这宗案卷,原来是要告诉他“死神”回来了。
龙之介没有发现自己打从心底松了口气,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放松的心情带着一丝欢喜雀跃。
这不是凡·吉克斯第一次离开后回归法庭,龙之介数年前抵达伦敦时的第一个案子就是他沉寂五年后的复出时刻,两个人在法庭上的第一次相遇,彼此都没有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像一座大山,像一面铜墙铁壁,萦绕着不信任、质疑和恶意。
或许正是因为最初相见时对方虽然打从心底里不信任他的能力和追求真相的那颗心,但举止行为从未越线,凡·吉克斯谨守贵族自律的高贵品质,在谜底揭晓的时刻给龙之介留下了极为震撼和深刻的印象。为了执念,亚双义不择手段,同样陷于执念,凡·吉克斯依旧守护着自己那颗纯粹的心。
他无愧于本心,无愧于正义、法庭、事实真相。
敲门声再次响起,龙之介放下手头读到一半的卷宗,站起身来。“来了。”他大声应和,敲门声随即安静下来。
或许是委托人,也没准是别的什么人,龙之介一边随口问道:“是谁呀?”一边拉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站在门外的人在他们相互对视的瞬间扬起一个笑容,很淡,嘴角的弧度也不很明显,他甚至还皱着眉头,但那确实是一个不容置疑的笑容,带着善意、温暖和愉悦。
龙之介第一反应以为自己遇到了超自然事件,随后飞速运转的大脑经过计算,发现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并不是真的完全不可能,只是……
“那个案子庭审刚结束……”
“嗯,一结束我就去港口登船出发了。”
他们显然想到了一起。
于是重归法庭的凡·吉克斯就这样突然再次出现在龙之介的生活中。他抛下自己的国家、头衔、地位、成就、朋友和亲人,来到龙之介的面前。
“太突然了。”很久以后寿沙都回忆时这样总结,“我们都被他弄得措手不及。”
凡·吉克斯为他们带来了福尔摩斯和爱丽丝的深切问候——那只蓝色的兔子玩偶挂件——还有更猛劲的改革推力。他的出现让法庭变得更加独立、公正和公平。
“我代表我国的司法部门,感谢你的到来。”亚双义在升职晚宴上发表感谢演讲时,特地提到凡·吉克斯的名字,尽管那时他们已经从师徒变为相互竞争的情敌。
“妥善处理并放下那些缠在身上的事物花了我不少时间。”凡·吉克斯说,“我担心提前不负责任给出承诺,最后却发现无法遵守。希望破灭的绝望比无望的空虚更加痛苦,我是这样想的,一直不敢联系你。你离开英国的那天,我也不敢去送你。”
“再次见面时,我很想说‘我是为你而来’的,可这有点自欺欺人。”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我心里想念你,忘不了你,是为了不让自己遗憾才来找你的。”
这就是我后来了解到,恩人和吉克斯阁下的故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