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蒙恬并未去嬴略所居的梧桐馆‘侍疾’，却是嬴略冒雪让人抬着肩舆来了旷谷居。所幸肩舆上有亭亭华盖，其下垂有絺帏，她身上又着貂穿裘，手着镂空虎噬鹿纹金暖手炉，脚蹬鹿皮暖靴，一套下来，并不会觉得十分寒冷。

不过，嬴略来旷谷居并不是为了见他，而是来藏室负暄阁顺便召见他。

负暄阁是长安园的藏室，其内不仅藏有各类史书典籍，还有各种珍奇金石，但是因其所藏皆是易燃之物，负暄阁内并不设火道和壁炉，因而嬴略只能来了蒙恬暂住的旷谷居。

旷谷居建有上下三层，一层乃主人所居内室、厅和堂，二层则设有复道与负暄阁相通，方便主人往来取书物，嬴略正是在旷谷居的二层召见的蒙恬。

“昨夜北风紧，开门雪尚飘，不知蒙君一夜安枕否？”嬴略开口寒暄道。

“冬宜密雪，臣今日是被窗前绿竹上的碎玉声吵醒的③。承蒙公主关怀，早几日就将我接出四面环‘冰’的蓬莱阁，不然似如今这般北风呼啸，大雪纷飞，臣怎能一夜无梦到天明。这旷谷居是个好地方，负暄阁更是个好地方。”

嬴略明知故问，“何解？”

“宋国有田夫，常穿破旧麻衣过冬，到了春天农耕的时候，他在太阳下晒太阳，顿觉天下广厦，裘皮锦衣，也不如春日的太阳暖和，于是对妻子说，‘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

嬴略轻笑道，“蒙君也读《列子》？”

原来，蒙恬方才进门所说的话正是出自《列子·杨朱》。

蒙恬笑了笑，揖礼之后便跽坐在了嬴略对面空着的漆案前。经过昨日一番长谈，他更是俨然把自己当作了与她相熟数年的知己，从前那些客套、疏离，甚至是拘谨，皆在昨日的一场谈笑间荡然无存。

“即便从前不熟悉，近日在园内小住也耳濡目染了不少老庄之道，列子之言。”

“看来蒙君在园内小住这几日也是手不释卷，想必过不了几日就会成为名满天下的道家高徒了。”

“不过是略知几句道家经典，岂敢与元后这种真正的道家弟子比肩？”

“你怎知我母亲是道家弟子？”

“长安园本是元后养病的离宫别馆，此处建构和陈设处处彰显道家经典。不仅仅是此处负暄阁，公主所居的主殿名曰梧桐馆，左右分别为练实阁和醴泉阁，《庄子·秋水》有言‘南方有鸟,名曰鹓鹅，发于南海，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所以这三处馆阁名应当是取自《庄子·秋水》篇。臣先前所居蓬莱阁乃《列子·汤问》中的五仙山之一，四面环水的长安池还挖池筑岛，意在模仿其中三座仙山，蓬莱、方丈、瀛洲。而今臣小住的旷谷居，亦出自《老子》‘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

蒙恬说着，不由自主想起了他早前在渭阳学宫摆放魏缭时见到的敦朴居和旷谷居，敦朴居是魏缭的居所，而和此处同名的旷谷居莫非是为元后在宫外预留的居所吗？

但是长安园到底是县官的离宫别馆，而渭阳学宫则不同，一国之后怎能和外人混居宫外？还是说此事实乃先帝默许？

可是传闻不是说元后是因身体不好，是以被先帝移到长安园养病，自此之后便深居简出。人们偶尔会谈论这位“不得帝心”的始皇元配，说她仅仅是作为秦齐联姻的象征在盛大的婚仪中昙花一现，而后就逐渐隐没在人们的视野中，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那么这样的元后又凭什么得到先帝的殊遇，自由地往来于宫闱内外？

见蒙恬久久不说话，嬴略啜饮了一口加了蜜糖的温牛乳，笑道，“蒙君在想什么？”

“臣……似乎在渭阳学宫也见过与旷古居同名的居室。”

就连居室外绿竹猗猗的景致布局都是相似的。

嬴略笑得隐秘，“蒙君若得空，可在园内和渭阳学宫多逛逛，这里头的学问大着呢。”

蒙恬透过明窗去看窗外扑簌簌的纷纷白雪，“‘北风其凉，雨雪其雱（pāng）。①’我便是有心，前方也无路啊。”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mài）霂（mù），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②。今冬虽遇大寒，不宜出行，但于黔首而言，反倒是一件幸事。”

蒙恬看向嬴略，觉得她眼中的光亮比昨日谈及驭下之术更亮。

先帝驾崩，秦国正需要这样一位既懂得驭下之术又心怀万民的继承者，只可惜她是个女子，若果真继位，面临的困局和造成的震荡恐怕远甚于如今的二世皇帝。或许先帝是因此才说了那句著名的戏言。

“瑞雪丰年，负日之暄于黔首而言皆是幸事。”

“于我而言，亦是乐事。若我的腿未染寒疾，如今该是着胡服、披紫貂在长安池上作冰戏了。”

蒙恬有些狐疑，不禁确认道，“公主会冰戏？”

负暄阁建于高台之上，透过明窗便能看到长安池上厚厚的冰层和池边柳树上的积雪，去看窗外，显然对自己会冰戏这件事颇为自得。“自然。我幼年时，母亲就在数九寒天的长安池上教我做冰戏了。”

蒙恬却觉得自己被骗了。

如果她自小就会做冰戏，那在梦中他在阳周水上教她作冰戏算什么？

想她婚后初随军入阳周时，他怕她觉得北境荒凉苦寒，特意在她芳辰那日告假带她去阳周水④上练冰戏博她一乐，这也是阳周冬日为数不多的嬉乐活动。当时她只用了半日就能在冰上行动自如，他还觉得是自己从前小瞧了这个娇娇公主，不仅不畏酷寒愿意跟着他出来玩，而且无比聪慧，仅用半日就学会了冰戏，要知道，即便是军中体格好的壮汉，也得在厚重的冰层上摔个几日才能练得熟稔。

原来全是“演”给他看的。

偏偏当事人完全不当回事，仍自顾自地说道，“而今只能被迫困于案前，赏雪鼓瑟取乐了。”

既然她“曾”如此捉弄于他，那么他岂能“轻纵”于她，“其实公主想作冰戏，现在也‘为时不晚’。”

“可我的腿……”

“自棠华宫变公主雪中受寒已半月有余，公主难道一直打算‘不良于行’下去吗？”

“我也不是不想重新站起来，可是我一站起来……”

“腿就疼”三个字在嬴略喉间滚了滚，被“巧妙”地替换掉了，“我一站起来，就怕摔倒。”

末了，她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比一般宫人身形修长，要是突然摔倒了，寻常的宫人可不一定能扶得住我。”

蒙恬笑得十分明显，她身长七尺三寸（约168厘米），这个身形确实比一般女子要修长。但先帝是标准关中大汉，身长足有八尺二寸（约190厘米），听宫人私下言元后也是典型的高挑齐女，公主的身高实不及元后当年的七尺六寸（约175厘米），因此这个比寻常女子修长的身长放在她的家人之间其实“很不够看”。

“你笑什么？”嬴略当然注意到了蒙恬有意的揶揄。

蒙恬起身十分自然地走至嬴略身边，俯下身子伸出手臂道，“那臣来搀着公主练习走路如何？”

就像梦中阳周水上练习冰戏那般，嬴略光是扶着蒙恬起身都有些困难，只不过，梦中她是穿上冰靴“演”的，而今是真的。

见她果真髌寒难忍，蒙恬两只手都伸了出来供她“驱使”。

嬴略把手放在蒙恬的手臂上，才尝试踏出了几步，已是步履艰难地有些呼吸不稳。

蒙恬温言劝道，“公主，不急，慢慢来。”

蒙恬扶着嬴略慢慢走了半晌，只觉手上的力道逐渐力竭，果真见嬴略腿上卸了力气，身形一颤就要倒下去，蒙恬当然不会放任她摔倒，臂膀只是稍一使力，就将娇弱无力的她带入了怀中。

被他带入怀中的嬴略气息仍然有些不稳，一双狡黠的明眸却是灵动地眨了眨，“蒙君，你失礼了。”

他是被她带着“失礼”了。

“公主可知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后果是什么？”

嬴略稍稍平复了呼吸，有恃无恐道，“什么？”

蒙恬缓缓松开了手，“失军，陷地。”

没了依仗的嬴略立刻双腿不稳，摇摇欲坠，颐指气使道，“蒙恬，你真敢——”

话音未落，蒙恬又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公主，还敢吗？”

没成想，有了扶持的嬴略再次冲他挑衅一笑，“有何不敢啊？”

这下，蒙恬是真的松了手，嬴略却抢先一步圈住了他的腰，“不许松手！”

蒙恬却是面无表情地将腰间的柔荑逐一掰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道，“公主，你失礼了。”

说着，他自顾自地坐回了案前，看也不看她，只是拱了拱手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公主方才已经拿臣取乐了三次，既如此，便恭请公主自己练习走路吧。”

“你——”嬴略气急，但傲气使然，不想在蒙恬面前低头。

她先稳住自己，一边估算着走回案前的步数，一边试图找一些依凭来借力。

忽然，她的目光定格在了一侧一人高的书架上，那书架平日只是用来临时陈放竹简的，因而不是很高很宽，但用来借力也够了，她努力向前两三步，刚要摸上书架，好好的依凭却被蒙恬抢这个“健步如飞”的壮汉抢先一步远远拉开了。

她“宣战”似的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等她走回去，他就死定了。

偏她生性不服输，走回去的路上未再叫蒙恬扶她一步，蒙恬也高估了她的腿疾，以为她如此倔强确实是有自己走回去的实力，但眼见胜利在望，她却已是强弩之末，加之走得太急、迈步太大，拖尾的裙摆“致命”地绕了一下，她在案前身形一软就要倒下去——

久等了，宝子们。本章比承诺时间晚了一两个小时，评论区发五个小红包作为补偿，也是借新春佳节之际给大家送个小心意，希望大家新的一年越来越好~

①出自《诗经·邶风·北风》

②出自《诗经·小雅·信南山》

③“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出自宋·王禹偁的《黄冈竹楼记》，我第一次在某红薯看到这句的时候就被美到了，后来看了全文，不得不感慨宋人的审美真是YYDS，虽然不符合时代，但我觉得美应该是共通的，看在美的份上，姑且拿来用一用，宝子们知道是“穿帮”就行，还有前面番外那个“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大家应该也都知道是白居易的《长恨歌》，但真的很符合剧情。我前天和昨天醒来，都是被北风呜呜声和下雪的声音“吵”醒的，遂想到这句用之。

④阳周水：就是无定河，未找到无定河在秦朝的明确称呼，姑且这么称呼。怎么说呢，我感觉上辈子公主在冰戏上“演”老蒙，是希望肝工作的丈夫能多陪陪自己（话说老蒙是真卷啊，还记得第一章他休假当天也登上城楼巡视的事吗？幸好他只卷自己）

PS：不知道有无人注意到老蒙把公主当做假想继承人心理活动和别人的不同，别人：好可惜不是个男的，老蒙：如果她能，她要面对多大的艰难险阻。身为女频男主，面对同一问题确实要有优于其他角色的地方，哪怕是细节[猫头]

冰戏就是冰嬉啦，我查到最早的冰戏好像是来源于宋代，小说私设秦朝也有。然后就是腿疾这个设定，腿疾练习走路这个糖是老早就想发了，只是剧情一直没有推进到这块。后来突然发现这个设定是不是“致敬”了姜文那个电影《秦颂》栎阳公主的设定，许晴好有风情，但电影里她和高渐离的CP太阴间超出了我的审美[小丑]无论是电影人设演技颜值还是历史上高渐离和某政闺女我都磕不动[菜狗]其实没想着借鉴这个设定，巧合而已，借鉴的是另外一部《海上孟府》，只有男主拉东西那块微借鉴，其他是私设[让我康康]下一章剧情也会不一样的。但是看过的人都知道，段奕宏演的男主和章婷婷演的女主配我一脸，啊啊啊好好磕，水晶虾饺和脏脏包[爱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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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如作冰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