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山是兴庆府以南一片广阔的山域。天都寺和旁边的天都山别宫在群山的北面,离兴庆府不到半日的马车路程。天都山军营则在南面,直对着宋夏边境。从北到南,还需要快马在山道上再走近一个时辰。
天都山本来就是宋夏战争时期右厢军的大本营。当初去邠州时,米禽牧北从朝顺军司调过来的五万右厢军并没有回去,而是在此长期驻扎,自然是为了重新筑起对大宋的威慑。被抓来的那三千宋人就关在驻军腹地的一块营地里,周围全是重兵把守,密不透风。
米禽牧北带赵简来到了天都山军营。接待他们的是专门被调遣来统领天都山分部的副将阿沙奇穹。
“末将见过少主,见过……夫人。”阿沙奇穹顿了顿,对好几个月不见的赵简使用了新的称谓。
“阿沙将军还是叫我赵参军吧。”赵简昂着头,一身冷锻甲威风凌凌。
阿沙奇穹一愣,见米禽牧北在一旁默默点了点头,才赶紧改口道:“是,参军大人!”
“参军想去视察关押宋人的营地,劳烦阿沙将军带个路。”米禽牧北吩咐道。
“末将遵命!”阿沙奇穹干脆地答道,看向赵简的眼神却有些忐忑。
营地就在总指挥大帐不远处,一行人骑马片刻便到了。这里是一座矮山头,一大片白色的帐篷从山腰一直延伸到平坦的山顶。整个地势虽然算不上险峻,但也是居高临下,营墙坚固,营门更是加厚的双层铁木,营地内还有好几座瞭望塔,一看就易守难攻。
“这里究竟关押了多少人?”赵简还未进营门就问道。
阿沙奇穹又看向米禽牧北,得到默许后,他命手下去取来一个名册递给赵简。
“回参军,”他答道,“这次清剿行动一共拘捕了三千二百四十一人,不过,我们正在逐一排查,已经释放了查明底细并有夏人担保的六十七人。”
赵简翻了翻名册,有些人名上打了个钩,应该就是已被放走的。“没想到你真的在放人。”她有些惊讶地看向米禽牧北。
“承诺娘子的事,自然不敢怠慢。”米禽牧北在她耳边小声笑道,“不过剩下的这些人,等过了年关也都能重获自由了。”
按照宋夏的约定,大宋需要三个月来做准备,于是他们把交接岁币邠州和人质的时间定在了腊月二十八。也就是说,大宋想要救人必须赶在那之前。
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赵简暗自捏了把汗。
她走进营地,看到里面又分割出驻军区和平民区。虽然这营地四周驻扎着五万右厢军,但真正驻守在营地内的似乎并不多。平民区密密麻麻的营帐一眼望不到头,又被木栅栏隔成了好多小的区域,每个区域四五座大帐,住着一百来人,都有专人把守。宋人只能在各自的区域内自由活动,有人在帐篷外架锅煮饭,也有一些小孩在狭小的草坪上玩着简易的蹴鞠,但更多的人只是坐在帐篷边上,沮丧而茫然地往外望。
这些人大多是些商户子弟,平日里就算辛苦操劳,好歹也自由自在,衣食无忧,谁遭过这像犯人一样被关押起来的罪啊?
赵简心里阵阵发酸,一言不发地向营地深处走去。
突然,前面爆发出一位妇人的哭喊声:“军爷行行好!救救我孩子吧!他已经烧了四五天,现在都说不出话来了……”
“喊什么喊!晦气!”一个士兵训斥着,还向她踹了一脚。
那妇人抱着半大的孩童跌倒在地,怀里的小孩不断地咳喘着,满脸通红。
赵简赶紧跑过去,大喊道:“住手!”
那士兵认得赵简,赶紧俯首行礼,“赵……赵参军!”
赵简走进围栏把妇人和小孩扶起来,又怒斥道:“为什么不给小孩治病?还打人!”
“属下该死!请参军大人恕罪!”那士兵胆怯地抬头看了一眼后面跟上来的米禽牧北,没敢再说话。
“米禽牧北!”赵简愤然回过头,自然明白这些士兵都是奉他的命令行事。
“咳咳,”米禽牧北清了清嗓子,正言厉色地命令道:“阿沙奇穹,立刻派几个军医过来给患病的宋人诊治。另外,入冬了,把所有的帐篷都加厚,炭火也要保障供给。还有一日三餐,将士们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这些宋人不是犯人,不可苛待。”
“属下这就去办!”阿沙奇穹领命退下。
赵简斜眼看着米禽牧北,心里又好气又好笑。看来他之前没少苛待这些宋人,不过改正错误的态度倒挺积极。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抱着小孩的妇人跪下来对赵简谢恩。
这时身后一名男子冲了过来,拉起妇人就走,嘴里还小声念着:“谢她做什么?你没认出来她就是那个叛国郡主吗?装什么好人?虚伪!”
米禽牧北剑眉一横,左手立刻就搭在了剑柄上,赵简赶紧拉住他。“随他们去吧。”她忍住内心的酸楚,平静地说道,“他们遭这样的罪,本就是因为我。”
赵简这话是在自责,却又分明是一巴掌打在了米禽牧北的脸上。他有些难为情,只能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子放心,我保证在交接之前,一定会好吃好喝地养着他们,绝不会再有任何亏待。”
赵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还有一件事,这些栅栏能不能都拆了?这么多人挤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也太难受了。”
这一大块营地被隔开成单独的区域,会大大增加营救的难度,如果能拆掉,自然会对他们更有利。
不过,这个要求米禽牧北却没有答应。“这就让人为难了。”他皱起眉道,“集中关押这么多人,如果让他们随意连成一片,一旦合起来骚乱暴动,可就不好办了。”
“此处有几万重兵把守,还怕几千平民骚乱?”赵简冷冷地问道。
“可真正负责看守营地的只有三百人啊。”米禽牧北辩解道。
赵简闻言,没再多说什么。营地的情况,她心里已经有了数。如果继续强求,只怕会引起米禽牧北的疑心。
***
七斋很谨慎,虽然扮成了夏人,但是为了避开米禽牧北的眼线,他们没有待在兴庆府,而是躲在城外曾经找到的几处藏身之地。雪儿是他们跟赵简联络的唯一方式。雪儿送信也被小景驯得越来越娴熟。她总是深夜悄然而至,飞到窗口敲三下,接着赵简会打开窗,直接取出竹筒里的信,再塞进自己的回信,一眨眼的功夫便完成整个流程,然后雪儿又在漆黑的夜里飘然而去,不留下一丝痕迹。米禽牧北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机关重重严防死守的将军府,竟会被一只鸟轻易攻破。
今夜的传信尤其重要。
赵简坐在烛火前,一笔一画仔细地绘出了天都山军营的布防图。接着,她又凭着自己对右厢军的了解给出了整个救援方案的建议。
她的面前有一个大果盘,上面堆满了米禽牧北特地为她弄来的新鲜洞庭橘。哪怕是在大宋,这些又大又甜的柑橘也是上品。赵简一边思考着,一边习惯性地剥了一片橘瓣塞到嘴里。甘甜的汁液在舌尖化开,滋味很是受用。
可渐渐地,口中的滋味越来越寡淡,甚至变得有些苦涩。
她琢磨着撤离路线以及如何应对追兵,脑海里浮现出了那块沙盘上插满旗子的坳地和米禽牧北的话……
——“无论是谁,一旦被围在这个口袋里,哪怕三倍于对方兵力,都会全军覆没。”
犹豫良久,她终于提起笔,在关于撤退路线的策划中用颤抖的手写下了几个字:祁川寨设伏。
米禽牧北,你不该跟我玩沙盘的。
把信交给雪儿带走后,赵简站在寒风飕飕的窗前,心里五味杂陈。
如今万事俱备,只差最关键的一环:驻守在天都山的五万右厢军该如何对付?只要这五万人还在,救人就是天方夜谭,毕竟实力悬殊太大。若想背着米禽牧北调走这五万人,只有一个办法,但那也就意味着,她自己不可能全身而退,恐怕连七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
为了三千同胞,为了大宋,自己的身家性命何足道哉?
这一局,她要押上她早已残破不堪的一切,飞蛾扑火,蜡炬成灰。
***
这些日子,米禽牧北和赵简又恢复了共用晚膳。他们现在倒可以称得上“相敬如宾”,虽然话不多,但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交谈了。
转眼就到了冬至节的前夜。
节前有很多事需要筹备,米禽牧北忙了一整天,天黑了才回来,便没有跟赵简一起用膳。
可就在他回到厢房不久,赵简却来了。他很是惊讶,因为赵简一向都不会来厢房的。现在,她不仅大晚上地跑来,手里还拧着……两个大酒坛子?
“这么晚了,你这是要……”米禽牧北站在房门口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找你喝酒。”赵简径直走进来,把两个酒坛子往前屋的桌上重重地一放。
什么情况?米禽牧北眉头一皱,此事肯定不简单。
“娘子想喝酒,怎么不早说呢?”他为难地笑道,“明日我们得早起去天都山参加冬日宴。要不,还是改天吧。”
“正因为明天是冬至,我才来找你。”赵简自顾自地拉了椅子在桌边坐下,“冬至是一年之中夜最长的一天。你别看现在天黑了,时辰还早着呢。漫漫长夜,一个人过多没意思。”
嗯?米禽牧北眉梢一抬,走过来贴到她身边,撑着桌沿低头凑近了脸,玩味地问道:“娘子莫不是想……投怀送抱?”
赵简冷冷地推开他的脸,“我只是来找你喝酒的,休要打别的主意。”
米禽牧北讪笑一声,站直了身子,突然闻到了桌上飘过来的酒香。
“你从地窖里偷了我的桂花酿?”他故意撅起嘴,巴巴地眨了两下眼睛。
“拿你两坛酒怎么了?这么小气!”赵简白了他一眼。
米禽牧北在她旁边坐下,转嗔为笑道:“我是想说,娘子好眼光,这可是我最好的酒。不过这酒烈性,你拿这么两大坛来……”
“你不是喝不醉吗?怎么,我都不怕,你怕了?”
赵简说着,就打开了一坛酒的盖子,顿时桂花味的酒香四溢,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她又取下坛子旁边吊着的两个碗,盛满琼浆,端起一只递给米禽牧北。
“来,干了!”容态甚是豪爽。
米禽牧北接过碗,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实在琢磨不透她究竟想干什么。但看着这样的赵简,又让他忍不住神魂颠倒,心痒难耐。
赵简端起碗一饮而尽,米禽牧北也只得作陪。
“娘子今天好兴致啊。”他不动声色地微笑着。
“好久没喝酒了,痛快!”赵简一个劲地跟他对饮,不一会儿就灌下去好几碗。她开始晃晃悠悠起来,眼看着连坐都快坐不稳了。
米禽牧北赶紧扶了她一把,她顺势拽过他的手,把他拉到跟前。
“米禽牧北,”赵简胡乱抓住他的前襟,直勾勾地看着他,绯红的脸庞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你究竟喜欢我什么啊?”
米禽牧北一颗心猛地扑腾起来,没有被酒劲染红的脸也开始发烫。“这还用问吗?”他柔声答道,贪婪地呼吸着赵简身上夹杂着桂花香的红梅熏香的味道,眼神越发迷离。
可赵简立刻又若无其事地推开了他,“我知道,你喜欢本郡主聪明美貌独立强势,可你们夏有那么多聪明美貌独立强势的女子,你为什么不去喜欢她们啊?”
米禽牧北听此一问,倒认真起来,“集聪明美貌于一体,我还真没见过有谁比得过娘子。至于独立强势,这不一样。党项女子能如此,是因为她们有跟男子一样的地位,不需要再去争取什么。而你,却是在重重束缚之下离经叛道,百折不挠,走出了自己的路。”
“你说得……不对!”赵简晃悠悠地摆了摆手,“党项女子虽然是比我们大宋女子幸运一些,但要说她们的地位跟男子一样,错!大错特错!”
“哦?娘子有何高见?”米禽牧北饶有兴趣地问道。
“我问你,为什么即便是在夏,女人也只能嫁一个夫君,而男人却可以光明正大地三妻四妾?”赵简气呼呼地盯着他,“真要有一样的地位,为什么女子就不能同时有好几个丈夫?”
米禽牧北一愣,“娘子这想法……还真是……惊世骇俗啊……反正,我这辈子,只会有你一个……”
“还有!”赵简并不在意他的告白,直接举起一只手打断道,“在你们夏,女子可以称王称帝吗?只要皇位传男不传女,男女就不可能平等。女子的地位再高,也只不过是男人恩赐的!”
她越说越激动,噌地站起来坐到了桌子上。
“只有等到天下大同的那一天,女子才能真正拥有和男子同等的地位!为那个完美的世界干杯!”她干脆抱起桌上的酒坛子,向空中一举,然后直接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哎,你不能再喝了!”米禽牧北赶紧抢走她手中的酒坛,双手扶住她的肩,忍俊不禁地看着她醉醺醺的样子,“阿简,你是怎么了?你来找我喝酒,不会就是为了跟我聊女子地位的问题吧?”
“昂?”赵简迷迷糊糊地看着他,打了一个酒嗝,却傻笑起来。
笑了半天,她伸手吊住米禽牧北的后颈,舌头打着结,“我想起来了……明天我要是醉得起不来,就不用跟你去冬日宴上装恩爱夫妻了!”
虽然举止亲密,这话却让米禽牧北的心凉了半截,“你就这么讨厌我们的夫妻名分吗?”
“讨厌?”赵简抬起头,突然目露凶光,“不,是恨,我恨不得……”她猛地勒住手底下的脖子一拽,翻过身来把毫无防备的米禽牧北按倒在了桌上。
米禽牧北感觉咽喉被死死卡住,无法呼吸,却没有反抗,只是憋着气沙哑地喊了一声:“阿简……”眼中顿时噙满了泪水。
赵简蜷起腿压在他的肚子上,使出全身力气狠狠地往下掐。可渐渐地,她的眼角闪烁出泪光,不知不觉松开了手。
米禽牧北终于缓过气来,艰难地咳了几声。赵简看着这张又爱又恨的脸,此刻涨得通红,写满了无助,不禁又有些心疼。
“疼吗?”她用指肚轻轻触摸着细长的颈脖上半圈乌青的勒痕。
米禽牧北喘着气,痴痴地看着她,“只要娘子高兴……”
赵简的指尖缓缓下移,划过他的喉结、锁骨,拨开他的衽襟……
“其实我……我……”她欲言又止,却又恍惚起来,声音也越来越模糊,“我好困……”
说着,她软绵绵地趴下来,稀里糊涂地把脸埋进米禽牧北半敞着的胸口,顷刻间竟响起了细微的呼噜声。
米禽牧北怔怔地躺在桌上,还没回过神来,一颗心仍剧烈地跳个不停。他小心翼翼地抱住像小猫一样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赵简,一时间不知所措。
虽然又是掺了玻璃渣的糖吧,但糖还是货真价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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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大志里印象特别深的一个桥段就是赵简喝醉了酒拉着元仲辛谈工作还加班(虽然最后证明酒后加班会误事)。酒后乱性?No No No~ 喝醉酒正适合搞事业!就算能控制住不谈工作机密,也要谈自己为之奋斗终生的女权事业。(顺便吐露一下潜意识中的小心思)从刚到夏时受到震撼到现在深刻地指出夏也存在的问题(大概是在思考女人为什么不能有多个老公的时候发现的),赵简对女性地位的看法进一步提升,已经超过米禽的境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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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禽:娘子喝醉酒太可怕了。刚才都发生了什么?明明刚开始还在撩,然后我又双叒叕被家暴,然后又撩,然后……她居然撩完就睡了!(字面意义的“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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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发言,请自动忽视)我迟早会写一篇禽简的**或者GB,让简简X死米禽 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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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第 1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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