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简和元仲辛很快离开了开封。他们先去邓州拜访了樊文正,向他讨教开办书院和安抚边境的经验,逗留几日后,便启程回邠州。
一路上,他们打听到了夏的情况。不满一岁的李谅祚登基之后,没藏讹庞成为监国,只是左右厢军的兵权都不在他手里,他自知势单力薄,便连忙派遣使臣前往宋辽,请两国承认夏的新国主。对大宋,他还特地强调,之前宋夏间的一切矛盾都是宁令哥和米禽牧北挑起的,如今大宋郡主替他诛杀了罪臣米禽牧北,救兴庆府和夏于水火,他千恩万谢,一心只想与大宋交好,重修和约,再通商贸。
宁令哥因为杀父弑君入不了皇陵,被草草葬在贺兰山脚的一处荒冢。唯一的随葬品便是那把重明剑,只因它属于米禽牧北又被用来杀死了元昊,被认为是凶剑,于是就跟宁令哥一起埋了。
没藏讹庞又以新皇之名昭告天下,声讨米禽牧北的无数罪状,包括残忍弑父,魅惑太子,迫害平民,起兵谋逆,还差点对兴庆府屠城,简直是祸国殃民,无恶不作,罪孽滔天,罄竹难书!要不是灵慧寺替他收了尸,只怕没藏讹庞非要将他鞭尸悬楼点了天灯才肯罢休。
如此一来,米禽牧北无论在宋还是夏都已声名狼藉,注定了遗臭万年。
听到这些消息后,赵简神色漠然,一言不发,胸口似被什么东西堵住,隔绝了心底翻涌的万千思绪。她的体内仿佛有一团看不见又灭不了的暗火,微弱却持续地灼烧着她全身的神经,让她麻木得无法感知喜怒哀乐,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经受难以名状的煎熬。
回到邠州后,她便一心扑在筹建书院的事上,仿佛让自己忙碌起来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她整日起早贪黑,昏天黑地地奔波着,丝毫不给自己留闲暇。
成亲之事她只字不提,元仲辛也没敢问,就这样一直搁置着。但元仲辛更担心她的身心状态。离开夏之后,赵简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显得过于平静,甚至一滴眼泪都没有再掉过,但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现在又这样没日没夜地操劳,她的身体迟早会垮掉。
转眼到了四月的浴佛节,元仲辛好说歹说,总算劝得她给自己放一天假,带她去逛庙会。
庙会上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元仲辛兴致勃勃,买了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逗她,甚至还买了两副面具,想跟她重温当初两人在邠州逛集市的温馨回忆。赵简有些心不在焉,但还是努力做出配合的样子,一时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不知不觉他们来到了庙会中心的勾栏,戏台上正演着一出傀儡戏。元仲辛想起了老贼,他们在开封演的戏都很有趣,想必这里的戏也能让赵简乐一乐。于是他便拉着赵简的手挤进了围观的人群。
戏台上有两只傀儡,一男一女,在咚咚锵锵的乐声中热闹地打着。突然,那女子举起一把剑,高声念道:“米禽牧北,你恶贯满盈,死有余辜!今日本郡主就替天行道,杀了你这猪狗不如的畜生,替大宋和全天下人除害!”说完,她手里的剑猛地刺穿了男子的身体,男子惨叫一声,倒在了剑下,全场瞬间一片欢腾。
元仲辛心里直呼大事不妙,赶紧拉起赵简就走,可是已经晚了。身后拥挤的人群向前涌来,边挤边喊:“杀得好!杀得好!郡主威武!”“这种祸害就该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明威郡主为国除害,大快人心!”
赵简已经像石雕一样僵在原地,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戏台,面如死灰。就算周围没有人挤人,元仲辛也拉她不动。
米禽牧北,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在世人面前,割断与你所有的羁绊,装作跟你有深仇大恨,再喝着你的血,践踏着你的声名,用你的白骨砌成阶梯爬出深渊,然后站在这个拿你血肉筑成的祭坛上,提着你的人头去收获被人当成谈资的浮名虚誉……难道这就是你留给我,要我承受一辈子的人生?
是啊,我们的结局本该如此,我们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可你为什么要让我爱上你,又在我最爱你的时候狠心斩断我们之间的一切?你知道你有多残忍吗?
元仲辛不知什么时候在一旁跟人争辩起来:“这戏演错了,杀米禽牧北的不是明威郡主,而是那个……那个姓元的!”
旁人摆手道:“你说郡马爷啊,不对不对。夏的国书里都说了,就是郡主杀的。”
“没错!”赵简突然插话道,“正是那个郡主亲手杀死了米禽牧北,杀死了深爱她的夫君。她不但杀了他,还捏造谎言毁他声誉,把他当成垫脚石邀功请赏,骗取虚名……”
她红着眼圈,说得痛心切骨,却引来周围的一片斥责:“你竟敢污蔑明威郡主!郡主忍辱负重,背了那么多骂名,我们邠州已经很对不起她了。现在连官家都为她正名,你这无知狂徒竟还敢抹黑她,替那个十恶不赦的贼人说话!”
元仲辛连忙挡在她身前,一边护着她挤出人群,一边赔礼道:“求各位高抬贵手!贱内有臆症,说话不着边际,各位大人大量,别跟她一般见识。”
他好不容易才把僵得像块石头的赵简拉出冲他们唾沫飞溅的人群,退到一处较为僻静的角落。
赵简直直地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因为消瘦而凹陷的眼眶里空洞得不见一丝生气。她仍然盯着戏台的方向,像是中了邪一样,口中不断喃喃自语:“是我杀了他,是我杀了他……”
元仲辛实在后悔带她来庙会。当初米禽牧北让他动手,为的就是不给赵简留阴影,没想到事情还是被谣传成这样,简直就是怕什么来什么!
“杀他的人不是你,是我!你打我骂我好了!”元仲辛压低声音劝道,“这里人多,我们先回家吧。”
他小心地去扶赵简的肩膀,却突然感到手心一空,赵简就像失去了骨架一样瘫软下去,倒在他的怀里不省人事。
“赵简!”元仲辛吓坏了,抱起她一路狂奔冲回了赵王府。
***
“大夫,怎么样了?”请来给赵简看病的郎中刚退出卧房门,元仲辛就赶上去焦急地问道。
那郎中颔首答道:“回郡马爷,郡主应是近日劳累过度,又遇情绪波动,导致气血窒塞而昏厥。好在郡主身体底子好,老夫为她行过针,已无大碍。只是,郡主有孕在身,还应静心保养,实在不宜……”
“等等等等!”元仲辛猛地拉住他,“你刚才说什么?有孕?”
郎中也一愣,“郡马爷莫非还不知?郡主已经有三个月身孕了。”他见元仲辛张大了嘴盯着他,略有些尴尬,赶紧又笑着说:“初为人父母,未察觉也正常。老夫这就给郡马爷道喜了!”
“啊……呃……多谢……”元仲辛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老夫还给郡主开了几副安胎药,回头就叫人把药送来。”郎中又笑道。
送走郎中后,元仲辛站在院内盯着卧房,脑子里一团乱麻,酸甜苦辣百般滋味都涌上心头。但渐渐地,心绪平复下来,他竟感到一丝欣慰。有了这个孩子,至少就有足够的理由劝赵简保重自己的身体了。
他轻轻推开门走到床边,发现赵简已经醒了,却一动不动地盯着房梁,眼神木然,仿佛生无可恋。
“赵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元仲辛局促地搓着袖口,晃着头左顾右盼,支吾了半天才说道,“你……你有孩子了。”
赵简这才定睛看向他,一脸茫然,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
“你跟米禽牧北有孩子了!”元仲辛加重了语气再次说道。
赵简用发抖的手撑着自己坐起来,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元仲辛赶紧坐在床边扶住她,“刚才郎中说,你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赵简怔住,缓缓把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呆呆地摸了一阵,脸上逐渐浮现出久违的笑容。顷刻间,泪水从她的眼眶中喷涌而出,像是蓄得太满的水池突然决开一个大口,洪流倾泻而下,再也无法阻挡。
米禽牧北,我们有孩子了……老天总算是垂怜我,让你给我留下了点什么……
她终于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让这数月来不断堆积在心底的百结愁肠尽情释放。
元仲辛轻轻搂着她,任她在自己的怀里哭成个泪人。那一刻,他心里竟也是满怀庆幸,为赵简担忧而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下了。他相信,这下赵简一定能打开心结,真正地振作起来,好好为自己而活。
他等赵简稍稍平静下来,又劝慰道:“就算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从现在开始,你只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跑腿的活都交给我去做。”
赵简继续抽泣了几声,抬起被泪水浸透的面庞,却轻轻推开他,说道:“元仲辛,我这就向官家请旨,让他解除我们的婚约。”
“你疯了?”元仲辛顿时一惊,“你是生怕他们猜不到这孩子是谁的吗?一旦暴露了它的生父,你和这孩子又该怎么活?”
赵简含泪摇摇头,“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该由你来承担!”
“我承担什么了?”元仲辛一拍大腿,转着眼珠子说道,“哦,我知道了,你一定是觉得我在趁人之危,拿这孩子胁迫你跟我成亲对不对?我……我姓元的虽然没人格,但这种事情……”
“元仲辛!”赵简听出来他在故意曲解,直接打断道,“我说过,我忘不了米禽牧北,现在更不可能了!”
元仲辛坐直身子看着她,随即咧嘴笑道:“真是巧了,我也忘不掉他。我们算是扯平了,谁也不欠谁。”
“你……”赵简无奈地叹口气,“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么傻的男人?”
元仲辛嘟了嘟嘴,“傻吗?我觉得我赚了啊!是米禽牧北那小子没福气,还让我白捡一个孩子。”
“我不想跟你说笑。”赵简仍是眉头紧锁,“我没法给你承诺,更没法给你我全部的心意……”
“我也不需要你的全部。”元仲辛在床边蹲下来,这一次,他的神色变得十分认真,“赵简,我知道,就算没有米禽牧北,你的心里还有家国天下,黎民百姓,还有大宋的女子……就算我排在最后,我也心甘情愿,因为在我心里,现在也有了这些东西。在遇到你之前,我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混混,可见到你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这么多的意义。是你给了我阳光,让我成为了更好的自己,所以爱上你,我一点都不亏。我知道,你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男人,也能活得足够精彩,但多一个人跟你一起分担,总会多一些快乐,少一些烦恼和疲惫。”
他拉起赵简的手,对她深情凝视,“米禽牧北可以为你而死,我为什么就不能为你而活?我现在只希望,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我都能陪在你身边,与你并肩而立,一同分享人生的喜悦,也一起承担风风雨雨。以前我说,我要在原地等你,是我错了。我在原地等不到你,因为我们都回不去了。但我们不用回到从前,现在的我们其实比以前更好。我们只需要继续向前,无论过去留下多少重负,无论前途多么艰难,我都会跟你一起扛,一起走。”
“元仲辛……”赵简看着他诚挚的双眼,再次泪如雨下,“我赵简何德何能……”
“你值得。”元仲辛紧紧抓住她的手,斩钉截铁地说道,“你这样的女子,值得被爱。”
他站起来搂住泣不成声的赵简,轻抚她的背,又柔声道:“赵简,你放心。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会把它当成自己的亲骨肉,我们一定会是幸福的一家人。”
这一章既是禽简节约,也非常辛赵不宣。因为混在了一起,所以我一个CP tag都没打。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此文不拆官配,所以这个辛赵结局,应该也不会有人感到意外吧。之前很多人好奇禽简都羁绊得那么深了还怎么可能回到辛赵呢?希望看到这里,你能得到一个逻辑通畅的答案。至于你们满不满意这样的结局,那就各花入各眼了。从现实向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结局对赵简是最好的,她也值得有两个深爱她的男人为她牺牲和付出;对米禽和元仲辛,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最能升华角色的结局。
-
赵简真的太苦了,面对残酷的现实,还要背负对米禽一生的愧疚和遗憾。她当然有足够的勇气支撑着自己为理想活下去,但也会一直活在痛苦中。幸好,她和米禽有了一个孩子,这对她是莫大的安慰(对我们这些看客也是吧)。这弥补了一部分她对米禽的遗憾,也给了她更多活下去的动力,甚至成了她接受元仲辛的契机。虽然我对生子文一向不感冒,但我也不觉得孩子和女性的独立有必然的矛盾。当孩子不再是男权象征的时候,其实也可以很美好。
-
元仲辛不是工具人不是大冤种,他一直在成长,到最后跟赵简一样,有了心怀天下的格局。他的心已经足够大,可以装下家国天下,装下赵简为大宋女子的理想,装下自己矛盾的身世和无法了却的恩怨,甚至装下米禽。为爱情,为天下,为他心中的道义,他做到了最好的平衡。只有这样的元仲辛,才真正配得上跟赵简并肩而立,相伴一生。
-
禽简浓如烈酒,辛赵淡如清水。烈酒醇厚浓香,喝多了会伤身却浓烈带劲甚至让人疯狂上瘾欲罢不能;清水寡淡,但也可以加点酸酸甜甜的味道,更适合长期饮用。虽然我嗑禽简,但我一直觉得禽简轰轰烈烈却注定短暂只能BE,最适合细水长流相伴一生的还是辛赵。一个好的故事,最好是能像酒一样带劲,但故事之外的漫长人生,还是平和一点的好。当然平和不等于平庸,赵简此后的一生仍然是波澜壮阔,只是不用一直在强烈的爱恨纠结中挣扎,毕竟真要那样继续下去,肯定非死即疯。但我很难想象米禽年纪轻轻的就过这种平淡如水的生活,那样的他会少很多魅力,不搞事情的米禽还是米禽吗?米禽到最后一刻都并没有真正的悔过自新变得一心向善,他所做的牺牲,不过是为了两个人而已。这也是为什么我觉得禽简必须BE的另一个原因:禽简要想安稳地在一起必须至少有一方自愿放弃自己的事业,但是让谁放弃都不对。所以,陪赵简过日子的任务就该交给元仲辛这种没有自己的事业然后把老婆的事业当自己事业的人,米禽你就好好当你的白月光吧。
-
友情提示:米禽和元元都是纸片人,请勿对标现实,现实中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
还有最后一章(应该真的是最后一章了!)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39章 第 139 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