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孔庙外人山人海。邠州的男女老少从四面八方赶来,把孔庙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挤破了头想要围观这次祭孔大典。祭拜孔庙本就是邠州冬至节最重要的仪式之一,这次听说是明威郡主主持,更是让百姓好奇万分,纷纷赶来一睹“奇观”。
午时一到,赵简便在一众官员的跟随下来到了孔庙大门前。
赵简金冠束发,两条红丝带从冠后垂下,一袭宽袍大袖的深衣,黑底红边上秀满金色凤纹。她神色庄重,目不斜视,双手将一卷祭文捧在胸前,穿过围观人群让出的一条道,步履稳重地走向正门前的台阶,长长的裙摆在身后拖出一个扇形,优雅而华贵。
她当然没有注意到,就在她路过的人群中,最前排站着一位容颜精致却略显憔悴的“女子”,身旁还有两个不及腰高的孩童,却被这“女子”用手捂着嘴遮着脸。
这么近,近得触手可及,近得仿佛她随风飘逸的发带就要轻拂到自己的脸上;可又是那么远,远如天渊之隔,远到内心如雷鸣般的呼喊她也再无法听见。
米禽牧北像一尊石像一样僵直地站立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简从自己身前走过,甚至不曾投来一丝目光。两个孩子虽然乖乖答应了他不让赵简发现,但他还是不放心地捂住了他们的嘴,生怕他们发出不该发的声音,或是被赵简看到认出来。
而他此时的目光,正停留在赵简的右手处,那里有一抹翠绿藏在红袖下,若隐若现却无比刺眼。那正是曾在赵简和元仲辛之间辗转,最终还是戴到了她手腕上的那枚定情玉镯。
米禽牧北屏住呼吸咬紧牙,强压着心绪的翻腾,纵是浓厚的脂粉也遮不住他发红的眼眶。
扮成女装也好,至少抑制住了他想不顾一切冲过去的冲动。就算终有跟赵简相认的那一天,自己又怎么能以现在这幅模样站在她面前?
就在这时,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一些人开始议论纷纷。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孔庙祭祀岂可如此儿戏,让女人来做主祭?”“就是啊,女人哪能做这些事情!分明就是在亵渎圣人!”“哼,早就听闻明威郡主不守妇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米禽牧北侧过头去,看到站在身边的几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窃窃私语,摇头叹气,眼中带着鄙夷责难之色。他不便开口,只能愤然地盯着他们,目光凌厉,满是肃杀之气。
那几人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言语收敛了一些,却又有人小声骂道:“刁妇,一看就跟那郡主一个德行!”
赵简此时已经来到孔庙正门口。她自然是听到了那些议论,却仍然面不改色,毫无畏怯地一步一步登上了台阶。文武官员们也跟着她沿台阶两侧而上,有些人表情微妙,但都缄默无言。
行至庙门匾额的正下方,赵简停下脚步。磬钟三响,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赵简率领众官员朝庙内躬身而拜,祭孔大典正式开始了。
接着,她手持祭文转过身来。黑色的裙裾缠裹在修长的腿上,红色的裙摆在脚下铺展延伸,头戴金冠的女子挺身而立,站在台阶顶端犹如一棵高耸的参天大树。
她不紧不慢地展开手中的卷轴,开始庄重地宣读祭文。祭文是知州事先让人写好的,不外乎就是歌颂孔子为万世师表的功德,鼓励邠州学子寒窗苦读努力进取。只是,这些话从一个女子口中当众宣读出来,还是头一回见。那几个书生皱着眉头,一脸不适。而对那些看热闹的百姓来说,他们更多的只是感到新奇。
世人本无分别心,尊卑贵贱,皆因教化而生。既然是儒家孔学教人男尊女卑,那今日就釜底抽薪,让这孔庙成为教化世人男女平等的起点吧。
赵简念完祭文,却并未停下来,而是用诚挚的目光看向台阶下面带怀疑和不屑的人群,高声说道:“子曰:‘有教无类。’读书求学并无尊卑贵贱之分,世人皆应受教明理,传承圣人之道。今日,我以女儿之身主持祭孔大典,并非轻浮虚荣之举,只是想身体力行地告诉大家:女子也可以读书求学,效仿先贤,为国为民为天下尽一份力,而不只是囿于深闺囚于方寸,蹉跎一生。”
赵简此言一出,众人立刻炸开了锅。惊叹有之,指责有之,却并无多少赞同之音。只是人群中有一些女孩,虽未发声,眼神却变得明亮了些,这是她们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言论,第一次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
一旁的知州却急了。他本以为赵简只是想主持祭典过过瘾,却没想到是为了更大的目的,当众挑战正统,散播妄言。可他又不敢直接打断,给郡主拆台,只能冒着冷汗在一旁细声喊着:“郡主,求您别说了……”
赵简置之不理,接着说道:“诸位可知,我一介女子,为何能为大宋立功?因为,我很幸运。我生为皇室宗亲,家境优渥,还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他从小教我读书,让我拜师习武。我读的不是《女诫》、《女论语》那些规训女子的书,而是各种经史子集,典籍论著。我学到的不是如何做一个女人,而是如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从那时起,我就发誓,一定要在大宋走出一条自己的路。世间万物阻我,不死便不屈!”
豪言千斤,掷地有声。刚才还沸沸扬扬议论着的人们纷纷沉默下来,有的神情肃然地望着她,眼中已然有几分敬意;有的低头沉思,不由自主地点着头;连刚才指责她的人都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
赵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但是,这还不够。因为大宋还有千千万万的女子没有我那么幸运。她们有的家境贫寒,一辈子没有机会读书;有的虽然出身富贵,却也只能学习妇德妇行,所习修养不过是为了相夫教子。她们从来没有机会做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人,更枉论安民护国。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所以,我以郡主之名,创办木兰书院,征召有志求学的女子前来就读。我们会像男子一样读书练武,修习六艺,开心智,求大道,以求日后能立身自强,报效家国。并且……”她微微一笑,语气变得活泼了一些,“凡来木兰书院就学的女子,不但分文不收,食宿也全包!”
此消息一出,顿时人声鼎沸,大家又激烈地议论起来。那些女孩掩饰不住兴奋的心情,甚至有人开始欢呼。
先晓之以理,再诱之以利。这些人现在能明白多少并不重要,能让那些女孩子进木兰书院求学便是成功的第一步。
赵简面带笑容,踌躇满志,站得越发挺拔。知州拿她没办法,只能强作笑颜恭维道:“郡主真是慷慨大义,造福一方啊!”
人群中那位特殊的“女子”,此刻正百感交集地看着她,眼神落寞却又饱含欣慰。
阿简,你终于可以继续做你想做的事了。看来,我还是“死”得挺值的……
他的嘴角正要勾起一抹微笑,却突然变得僵硬。因为他看到,赵简春风满面地瞧向了另一侧。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米禽牧北发现对面的台阶下停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前站着一个男子,怀里抱着一个婴孩。
元仲辛?——他立刻认出了那人。
只见元仲辛小心翼翼地把婴孩托到自己的肩颈上,拉着她的小手朝赵简挥舞,赵简也甜甜地眨眼回应。那个婴孩笑得十分可爱,兴奋得手舞足蹈,元仲辛对她百般呵护,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满的全是爱意。
这就是那个孩子吗?
“哎你们看,那边是郡马爷和小郡主吧?”身后立刻就有人议论起来。
“没错没错!听那稳婆说啊,郡马爷可喜欢小郡主了。小郡主刚一出生,郡马爷就乐得赏了她一大笔银子!”
“还有啊,据说郡马爷对小郡主可上心了,带她的时间比郡主还多,就像是他自己生的一样。”
“这么喜欢闺女,难怪郡主能看上他。真是天作之合啊!”
米禽牧北听着这些议论,两眼死死盯着元仲辛头顶上那个稚嫩的小生命,心底却越发冰凉。
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元仲辛跟这孩子如此亲密,难道,这孩子真的是他的?至少看起来,在他眼里这就是他的亲骨肉。那这岂不是意味着他们那时就已经……
赵简最喜欢的人果然还是元仲辛。这么快,他们就破镜重圆,甚至更进一步了。
那我算什么?呵呵,我什么都不是,我本就不该指望她对我有多深情。我为她死,只不过是还债罢了,债还清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有人惦记。
她当初一心要跟我赴险,果然是为了不连累元仲辛。就连在贺兰山那一夜,大概也只不过是见色起意,一时冲动罢了。
他自讽地苦笑起来,眼角挂上了泪珠,却不敢让它往下掉。他的手不停地发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放开了对落瑶和乙埋的束缚。
“赵姐姐好厉害!”得了自由的落瑶突然高喊一声。
米禽牧北吓坏了,赶紧把两个孩子往后一拉,藏在了拥挤的人群中。
赵简正准备转身朝孔庙内走去,听到那声稚嫩的呼喊,顿时一阵恍惚。
瑶瑶?
她猛地回过头,急切的目光扫过人群,却没有看到任何熟识的小孩。那双一直注视着她的深情又凄凉的眼眸,也只是被她匆匆一扫而过,遗落在了毫不起眼的罅隙里。
难道是幻觉?
她回过神来,不禁失落地叹口气。瑶瑶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和小乙应该还在灵慧寺才对。有玄泽大师抚养,他们定能度过平安顺遂的一生,这对他们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牧北,你若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他们的吧?
她抬起头望向天空,一股浓郁的感伤涌上心头,似乎很不合时宜,可似乎又正当其时。
现在的这一切,不正是他用命换来的吗?现在想起他,不正是应该的吗?
她又向无悔那边望了一眼。
牧北,你看到了吗?我们有自己的女儿了。我今天做的这些,也是为了她的将来。你一定会很高兴的,对吗?
知州在一旁催促继续仪式,她才定了定神,再次转过身,向门内走去。孔庙内响起了金石丝竹雅乐之声,祭孔大典进入了下一个程式。
围观的人群跟着祭祀队伍往孔庙内挤去,米禽牧北却牵着两个孩子站在原地不动,眼看着赵简的背影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他现在已经彻彻底底是个多余的人了。或许,自己没有永远消失,本就是个错误。
阿简,我走了,虽然你并不知道我曾经来过。你没认出我来也好,我现在体弱多病,一无所有,连自己都做不成,还有什么脸面跟你相认?去走你想走的路,做你想做的事,跟你喜欢的人带着你们的孩子幸福地生活吧。这一切本就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没什么好抱怨的。
既然已经永别过一次,那就别再有第二次了。我们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见面了。
唯有道一声珍重,祝你不负此生,得偿所愿。
死了的米禽才是幸福的米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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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禽知不知道无悔是自己的孩子,并不是个智商问题,因为在没有其他佐证的情况下,敢不敢下定论取决于他对赵简对他的感情有多少信心。他对赵简的爱一直都是很卑微很缺乏安全感的,哪怕他为赵简而死他也不敢奢望自己在她心里能有多重的分量,只希望赵简不要忘记他,所以他始终无法在自己心里排除赵简很快恢复跟元仲辛的感情这个可能性。而当他看到赵简的现状,看到元仲辛对孩子的态度,他的自我怀疑也加深了。元仲辛的大格局也骗过了他,毕竟在他眼里,没有哪个大宋男人对女人能有如此胸怀。当然,元仲辛是个聪明人,他对无悔这么好,自然也是有讨赵简欢心的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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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米禽不知道无悔是他的孩子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自己的处境和要做的事不允许他再进入赵简的生活,可如果他确信无悔是他的孩子,按照他的性格,又怎么能不管不问呢?这肯定会让他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也给赵简带来痛苦。所以哪怕会很受伤,他潜意识里或许也更宁愿相信孩子是元仲辛的,这能让他安心地放手,对谁都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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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6章 后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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