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接将军府和水华殿的密道中,米禽牧北打着火把牵着马,慢悠悠地拖着一辆小木车。车上装着一口蒸水造雾的大锅,一盆烧过了的炭灰,一张可以在雾气中投射人像的皮影,一捆可以在风中发出呜呜声的空心竹筒,还有一大堆能被机关控制着往下砸的铁球。这些铁球裹着布,能伤人筋骨,却不会见血。
当然,最重要的东西揣在他的身上。那是一瓶用雍和草提炼的精油。将此油加在雾气中,吸入的人会在一两个时辰内心生恐惧,出现幻觉,内心越是害怕,就越会看到自己害怕的东西。
至于宫墙上蚂蚁爬成的字,则是他半夜用蜜糖写上去的。
这一出装神弄鬼,不但威慑了没藏兄妹,更带起了同情宁令哥的舆情言论。不过此时的米禽牧北并没有心情享受计划达成的喜悦。他默默向前走着,时不时咳嗽几声,一张难得见光的脸在火把的照耀下显得越发苍白,唯有眼角红润,泛着晶莹。
一年前宁令哥从兴庆府城墙上跳下的那一幕在他脑中一遍遍重演着。
今日自己为太子招魂鸣冤,可是太子殿下,你的魂魄又在哪里呢?为何不肯出来与我见上一面?还是说,我打破约定执意要为你报仇,你又怪罪我了?
罢了,还是我去看你吧。
***
宁令哥坟茔的地址是米禽牧北很早就打探到的,可他只是远远地望过一眼,却不忍走近。他无法想象自己看到那石碑上宁令哥的名字时会是什么心情。当然,这也是谨慎起见。只是今日,他无论如何也得去看看他的太子殿下了。
那处坟茔在贺兰山东面山脚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里,四周有怪石遮挡,难见天日,像是一座牢笼。没藏兄妹特地找了此处,意在将宁令哥的魂魄永远囚禁,不得超生。
坟头只是一个简单的土包,墓碑也是一块没怎么打磨的大青石。石碑正面用夏文刻着“大白高国天授礼法延祚十一年,罪太子宁令哥之墓”等字样,背面则是对他生平的贬毁苛评。
米禽牧北咬了咬牙,走进那处阴暗之地。他站在墓碑前,盯着“罪太子宁令哥”几个字,银色面具下的眼眸渐渐发红。他颤抖的双手在背后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直到他低下头,看到地上有烧过的纸钱香火的痕迹,两行泪顿时从面具后顺着脸颊流下。
原来除了他,还有其他人来祭拜太子。
他微微翘起嘴角,泪水淌进口中,又咸又涩。接着他跪下来,将自己带来的香和纸钱点上,又把一小壶酒酹在身前,沉声道:“殿下,恕臣病弱不能奉陪,只能请殿下一人独饮了。”
嗑了三个头,又默默地跪了一阵,他才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却用手背抚去下巴上的泪珠,换上淡然的口气,朝旁边一块怪石的方向说道:“我看你们藏得也挺累的,不如出来吧。”
两个府兵打扮的人从石头后面走出来,手握长刀叫嚣道:“既然被你发现了,那我们就不客气了。把面具摘下来,让我们看看你是哪个宁令哥余党!”
米禽牧北理了理窄袖,冷冷一笑,“想知道我是谁,自己过来看啊。”
两人立刻持刀砍过来。米禽牧北避过锋芒扭身躲开,随即抬起右手触发袖中弩机,几枚柳叶镖疾速飞出,当即就扎进了一人的脖颈。另一人挥刀挡开飞镖,米禽牧北又抬起左手放出另外几枚,力道十足,震掉了那人的刀。他抓准时机欺身而上,拔出匕首抵住此人的咽喉。而此时中镖的那人也已瘫倒在地,镖上淬了软筋散,让他一时无力动弹。
“大……大人饶命……”被他抓住的那人赶紧求饶。
“你们是谁?躲在这里干什么?”米禽牧北质问道。
“小人是国相府的府兵。”那人颤颤巍巍地答道,“国相大人只是让我们过来看看,今天都有谁来祭拜宁令哥。大人您既然没露脸,小的也什么都没看到,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小人一条生路!小的发誓,回去之后,对此事绝对只字不提!”
“国相……”米禽牧北若有所思。也是了,太子忌日异象频现,没藏讹庞一定能料到那些对宁令哥心存怀念的人会在今日前来祭扫,以安抚太子亡灵。所以,他便派人来此盯梢,借此机会查清那些仍心怀旧主之人。
“既然如此,那你告诉我,在我之前都有哪些人来过?”米禽牧北追问道。
那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同伴,畏怯地摇摇头,“小人……谁都没看到……”
“睁眼说瞎话。”米禽牧北懒得再跟他废话,一支柳叶镖弹入指间,旋即被他扎进那人的颈根。
他蹲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只药瓶,对倒在地上的两人说:“这佳酿正好剩了一些,就都赏你们了。”说完,便将还剩半瓶的雍和精油灌进了两人的嘴里。
这种油少量吸入便能让人产生幻觉,如此大量直接服用,足以让人癫狂失智,心衰胆破而亡。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现在就让你们看个明白。”接着,他摘掉了自己的面具。
“你是米……米禽牧北!你是鬼!鬼啊!!!”
那两人惊恐地叫起来,顿觉昏天黑地,飞沙走石,仿佛眼前出现了一头青面獠牙的怪兽,扼住他们的咽喉,要把他们撕得粉碎。
“米禽将军饶命!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米禽牧北站起身,漠然地看着两人在地上越发痛苦地挣扎哀嚎。他们身体剧烈地颤抖,面色苍白如纸,瞳孔急剧扩大,喉咙里发出刺耳的咯咯声,像是被无形的恐惧之手紧紧扼住,无法呼救也无法呼吸。突然间,两人相继翻着白眼全身僵直,眼珠前突,嘴巴大张,五官扭曲形变,脖子被他们自己抓出道道血痕,死状十分恐怖。
米禽牧北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平静地蹲下来取走两人身上的柳叶镖。那镖伤就是一个小针眼,在被抓得鲜血淋漓的皮肤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又望了一眼四周,此地本就阴森晦暗,大白天闹点鬼也不奇怪。没藏讹庞若得知他派来的人在宁令哥的坟前被活活吓死,至少会放尊重一些。
他从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一本夹着墨棒的小册子,上面写着一些人名,应该就是之前来祭拜过宁令哥的。他翻看那些个名字,大多是以前公开支持过宁令哥的官员,突然,“费听辙”三个字印入眼帘。
他心底一暖,却又笑着摇摇头,“费听将军,你也太不小心了。现在还不是暴露的时候。”
他拿起墨棒,郑重其事地在册子的最后写上“米禽牧北”四个字,然后来到宁令哥的墓前跪下,将那册子点燃。
“殿下你看,还有这么多人都在怀念你呢。我若不替你报仇雪恨,又如何对得起他们?”
夏太子宁令哥,曾是那么明媚的一轮暖阳,曾是多少人心中大夏的希望,如今却只能背上千古骂名,被孤独地埋葬在这暗无天日的荒僻之地,连悼念都要小心翼翼。
泪水如断线的珍珠从米禽牧北的眼眶涌出,他唏嘘着长叹一口气,磕头伏拜,泣不成声。
***
正月十八的明威郡主府与往常并无差别,可这一天对赵简来说自是不同。冬至节祭祀孔庙后,木兰书院终于正式开张。不过,现在学生还不多,又逢年关节庆,事务倒不算繁忙,于是赵简提前做好安排,在这一日给自己放了天假。
她一大早就独自去了后院。元仲辛也没多问,只是和平日一样,跟奶娘一起照看无悔。
快到午膳时间,元仲辛抱着无悔去后院找赵简。
他来到后山前的小院子里,却见刀斧木屑散落一地,赵简坐在一张矮凳上,认真雕刻着手里一块长条状的木板。
“在做什么呢?”他虽已猜到了答案,还是轻轻问了一声。
赵简停下手里的活,拿着那块木板站起来。“在做这个。”她把木板的正面亮给元仲辛看,上面刻着“丁二”两个字,“快刻好了,一会儿还要上漆。”
“哦。”元仲辛眨了眨眼,“那个……需要帮忙吗?”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赵简淡淡地笑了笑,又看向他恳切地说道,“不过,有件事我得跟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元仲辛摆出一脸轻松的表情。
赵简看了看手里的木牌,稍有些迟疑,“我想……把这灵牌供在府里的祠堂,你……会介意吗?”
元仲辛看了一眼坐在臂弯里的无悔,笑道:“怎么会呢?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无悔的生父。”
“可是你哥也在祠堂里,我怕……”
元仲辛一愣,“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你怕他们打起来啊?”他一只手接过那块灵牌,看着上面的名字莞尔一笑,“丁二的话,完全没问题。我哥跟丁二……是朋友,说不定还能一起喝酒呢。”
“朋友?”赵简一挑眉,想起来元仲辛给她看过的元伯鳍写给米禽牧北的那些信,便也释然地笑道,“这样便好。”
这时,无悔突然伸出小手,将灵牌从元仲辛手里抢过去紧紧抱住,张开还没有长牙的小嘴好奇地啃咬。
“哎,这小鬼,见啥啃啥……”元仲辛忙不迭地想将那块木板抢回来。
赵简忍俊不禁,“就让她多抱会儿吧。”她轻抚着无悔一头毛绒绒的卷发,眼框逐渐变得湿润。
无悔,多抱抱多亲亲你父亲吧。
***
米禽牧北骑马来到灵慧寺时,已近黄昏。
往年这一日,他总是天不亮就从兴庆府出发,赶在清晨来拜祭母亲和兄长。可如今,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该再来。
那片墓地又添了两座坟头。一座是他父亲的——从之前的伪冢变成了真正的坟茔,里面残缺的尸身是玄泽在米禽牧北写信告诉他的那个悬崖底下找回来的。另一座则是米禽牧北自己的伪冢,他为了不留破绽,后来又找了一具尸体埋进去。
如今,那个本应躺在里面的人,又该以何种身份站在坟前呢?难道要自己祭拜自己吗?
可除了他自己,今日怕是没有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祭扫。不比宁令哥在很多人心中只是个因受蒙蔽而犯错的可悲可叹之人,米禽牧北这个名字早就跟祸国殃民十恶不赦绑在了一起,注定要遗臭万年。别说祭拜,要不是看在灵慧寺佛门净地的面子上,恐怕还会有人来刨坟鞭尸吧。
哪怕只是在心里怀念他的人,又能有几个呢?
有她吗?——走进寺门的时候,米禽牧北突然在想——或许有吧,毕竟他是为她而死,她也为他流过泪。但时过境迁,如今的自己怕也仅仅是茶余饭后想到这个日子时无意间勾起的一个回忆而已。现实的人生如此幸福,她又何必去回想那些纠结伤痛自找不快呢?
大概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渐渐忘记那一天,再一点点忘记他的样貌他的声音,直至忘记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忘记他们之间的孽缘。
他只希望,那一天能晚点到来……
“施主且慢,请到禅房一叙。”他正神思恍惚地往寺院后的墓地走去,却被人打断思绪,一把叫住。再一回头,他就被玄泽拉进了旁边的禅房。
“我打扮成这样都能被你认出来?”他指着自己的面具小声抱怨道。
“阿弥陀佛,你就是烧成灰老衲都能把你认出来。”玄泽关上房门,手捧拂尘淡定入座,又对米禽牧北说道,“把手给我。”
米禽牧北无奈,只能伸了一只手给他,却不忘加一句:“没什么好看的,死不了。”
玄泽仔细把过脉后,叹口气道:“你脉相虚浮,气血亏损,连话音都变得有气无力,乃思虑过重劳心过度所致。老衲不是告诉过你,你这身体,需要清静无为,将息调养吗?”
“你放心好了。”米禽牧北不以为意地收回手,“我现在还不想死,该调养的我一定会好好调养。”
玄泽摇摇头,自知劝不动,只好转而说道:“你今日恐怕不便去祭拜父母兄长了。”
“有人监视?”米禽牧北警觉地抬起眉梢,见玄泽默默点了点头。
其实他早就有所预料,既然宁令哥的坟前有没藏讹庞的人,估计灵慧寺也不会被放过。他今日前来,真正的意图其实就是查探情况。不过,他淡淡一笑道:“只怕他们要空手而归了。灵慧寺本就人多眼杂,又有谁会跑来自找一个同情逆贼的罪名呢?”
“还真有一个。”玄泽却答道,“他来了些许时辰,一直跪在你的坟前饮酒,应是喝醉了。”
“谁?”米禽牧北吃惊地站起来,“我去看看。”
“小心为上。”玄泽叮嘱道。
“我自有分寸。”说完,米禽牧北就拉开门,疾步朝墓地走去。
感觉蛮沉重的一章,毕竟这一天太不寻常了。值得欣慰的是,宁令哥和米禽都有人怀念,米禽也不是孤军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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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彩蛋:“雍和草”是我杜撰的,起这个名字是致敬我心目中的国产悬疑神剧top1《毛骗》(看过的都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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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9章 后传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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