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当米禽牧北再次到邠州的时候,他已经让宁令哥利用元昊的多疑成功地把自己推上了右厢军首领之位与米禽岚邵抗衡。但宋夏休战之后,之前作为伐宋主力的右厢军已经被裁撤了不少。只有重新挑起宋夏战争,才能帮宁令哥扩张势力,重掌野利时期的兵权。于是趁着元昊为了限制太子实力把他派到邠州护送夏皇商之机,米禽牧北便将计就计,策划了重燃战火的计划。

当然,这不是他到邠州的唯一目的。与元伯鳍的三年之约也到了期限,他特地带上周悬的密信,并故意放出风去让周围的人知道此事。在大宋内奸这件事上,他不想骗元伯鳍,更何况,他还带着一丝微渺的希望,希望元伯鳍杀周悬报仇之后,能改变主意,投靠宁令哥。

第三件事,自然就是带走赵简。这几个月来,他已经把赵王府的底摸得一清二楚。无论是成功求亲,还是用些手段,赵简此人,他势在必得。

如果杀夏皇商的计划顺利,元伯鳍和赵府都要担责,到时候就更有理由劝他们叛宋。除此之外,这三件事之间,并没有太大的关联。但米禽牧北设的局,从来都是环环相扣,如果杀夏皇商失败,元伯鳍和赵简都可以作为后手。其实他是不愿意走到那一步的,但七斋的搅局,让这三条线像乱麻一样绕在了一块儿。

当秦无涯死在元伯鳍剑下的时候,米禽牧北就知道,自己不得不启动第二套方案了。他相信元伯鳍很快就能拿到周悬的密信,然后他会劝他去祈川寨血祭,到时候只要杀了周悬并且嫁祸给夏边军就能挑起战乱;为了防止七斋再次捣乱,他只能对他们下狠手,就算杀不死也要把他们困住;当然,赵简除外,他会利用赵王爷,让赵简成为为整个计划保底的后手。

一切都设计妥当,除了有一点:他不知道最后该拿元伯鳍怎么办。如果元伯鳍知道了自己利用祈川寨祭祀重燃战火的真实目的,会怎么选择呢?是继续杀周悬报仇,帮自己推进计划,还是会反过来阻止自己?如果他仍然拒绝投夏,到时候又该如何处置他呢?

这是他唯一一次骗元伯鳍做一件对大宋有巨大伤害的事。他知道,如果要让元伯鳍叛宋投夏,迟早都得走出这一步。如果没法用劝说的方式策反他,倒不如逼他做出选择。就当是一场豪赌吧,哪怕赌赢的希望渺茫。

果然不出所料,这场赌局,他输了。

元伯鳍没有杀周悬,也没有杀陆观年,哪怕他对陆观年满腔愤恨。而当米禽牧北带着夏军赶到的时候,元伯鳍似乎完全忘了报仇一事,毅然跟这个出卖自己将士的罪魁祸首并肩作战。经历了这么多背叛和打压,到最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守护大宋。

他蹲在万箭穿心咽了气的陆观年身边,转过头看向米禽牧北。米禽牧北对上他的眼神,不禁一个颤栗。他从未见过元伯鳍这样满眼仇恨地看着自己,哪怕当年大战刚过他举着龙吟剑要杀自己为大宋将士报仇时,也未曾如此冰冷。

元伯鳍,我替你杀了陆观年,替你报了仇,你为什么却那么恨我?

元伯鳍站起来,提着剑独自一人朝米禽牧北走来。

“米禽牧北,三年前宋夏交战,九千将士命丧于此!我为了寻找所谓的真相,成为你在大宋的一根刺。我以为放弃自尊,就可以找到真相,可是我错了。陆大人说得对,战旗不倒,军魂不散。这一仗,我为了死去的兄弟而战,为了身后的家国土地而战!放心,我大宋将士,一定会守到最后一刻。众将士听我号令!保护周大人!其他人,全力擒贼!”

米禽牧北揪着一颗心,听元伯鳍在自己面前说完这番宣战誓言。三年来,他费尽心机,想要改变元伯鳍的心意,可如今,一切却都回到原点。他们再次在这里,在祈川寨,作为争锋相对的双方,在战场上厮杀。

元伯鳍还跟当年一样,一人一剑,勇猛非凡。眼看着他不顾一切地朝自己的方向冲杀,那把龙吟剑在他手里沾满夏军的鲜血,米禽牧北只感到深深的挫败。元伯鳍这柄利剑,终究还是不能为我所用。为了大局,如今也只能放弃了。

受伤的元伯鳍被骑兵打掉手中的剑,却徒手掀翻了对方的战马。米禽牧北终于忍不住,飞身下马一脚将他踢倒在地,再三两招,便把自己的那把剑对准了元伯鳍的胸膛。

剑尖只刺进护甲,很浅。米禽牧北举着剑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他不甘心,也下不去手,似乎仍在等待元伯鳍做最后一次选择。

“值得吗?”他咬牙问道,眼眶有些发红。

只要元伯鳍认输,只要他不再抗争,甚至不需要他答应叛宋投夏,米禽牧北都打算立即收手。挑起战争只需要杀了周悬。元伯鳍的命,或许还可以留着,就像三年前那样。

可这真是异想天开啊。他发觉自己的剑柄突然被元伯鳍死死拽住,越来越大的力量将剑拉向前方,自己几乎就要脱手。他连忙握紧剑试图往回拉,却在惊慌失措中失了力道,最后只能任由元伯鳍把剑柄连着自己一起拽到他的跟前。他低头看时,那把剑已经深深刺进了元伯鳍的胸膛。

“你这种人……永远……不会懂的。”元伯鳍口含鲜血,一字一顿狠狠地说出这句话,眼中全是鄙夷。

所以,到头来,全都搞错了吗?这三年来,他自以为已经足够了解元伯鳍,也成功地消解了他对自己的仇恨,让他对自己有那么一点信任,甚至有一点点惺惺相惜。难道这些都是假象?难道元伯鳍对他从来就只有恨意和鄙视,从来都只是在敷衍,倒是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

痛心、愤怒和不解交织在一起,米禽牧北猛地拔剑,任由元伯鳍向后倒下去。

“不要——!”元仲辛在一旁绝望地大吼。

此时的元伯鳍,脸上却露出了微笑,那种只属于胜利者的满足的微笑。三年前他就该战死在祈川寨,是米禽牧北为他续了三年的命,也让他在这三年中饱受内心的煎熬。现在,他终于在这同一个地方,死在米禽牧北的剑下,把命还给了他。这一切就像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终于可以解脱了。

米禽牧北在原地愣了半天。他在战场上杀人无数,却从没有哪一次让他如此不知所措。

他输了,输得很彻底。他自以为替元伯鳍选的那条活路,原来一文不值。而最后,却是他亲手把元伯鳍送上了他自己选择的归途。

当没藏宝历带着夏边军出现的时候,米禽牧北的第一个念头竟是,这一切都是元伯鳍的安排。

一定是他事先叫七斋去找的没藏宝历!他既然能跟没藏宝历联手来偷周悬的密信,就一定也会跟他联手来杀自己!呵呵,既然他一直都那么恨我,又怎么可能相信我?我怎么可能骗得了他?

“百般布局,毁于一旦……”

没藏宝历的出现,让一切计划都落空了。哪怕自己死在宋人手里,也没有可能重燃战火。而没藏宝历一旦拿自己要挟宁令哥,很可能会给他带来巨大祸端。

就在这时,元仲辛举着刀疯狂地朝米禽牧北砍去,而米禽牧北却反而转过身,扔掉手中的剑,张开双臂任由元仲辛砍向自己。

如果真的是输给了元伯鳍,那我也认了。或许,在祈川寨同归于尽,也算是命定的归宿吧……

赵简一剑挡下元仲辛的刀,把米禽牧北从梦游般的痴念中惊醒。他都忘了自己还留了这个后手。赵简的爹还在他手里,她是不可能让他就这样去死的。

米禽牧北被押下去的时候,远远再看了一眼在元仲辛怀里奄奄一息的元伯鳍。他已恢复了冷静,刚才几乎吞噬了他的汹涌情绪已然消退下去。对元伯鳍竹篮打水一场空,只不过是诸多算计中的一次失策。对他自己来说,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让他活着,才能彻底击垮宁令哥,这比死更让他难受。”

赵简的话是为了防止没藏宝历杀他,但同时也提醒了他,为了尽快脱身保住太子,他必须得马不停蹄地思考对策,片刻都不能耽搁。

他可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的米禽牧北,怎么可能被一时的情绪绊住脚呢?

***

日头越发西斜,照进屋里的光也越来越昏暗。米禽牧北没有点灯,呆呆地坐在屋子的一角整理那些信件。或许是因为白天的事,关于元伯鳍的那些往事,潮水般向他涌来,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呵,这又是何必呢?到头来,只不过是阴曹地府多了一个要找他索命的冤魂,人间多了一个要找他报仇的莽夫。对他来说,这不应该是家常便饭了吗?为什么竟会放不下?为什么一想起来内心仍会隐隐作痛?

他拿起大箱子里另外一扎书信,这是前两个月他的亲信在大宋搜集的情报和通信。因为祈川寨的事,这些信件被耽搁了,前几天才集中起来送到他府上,还没来得及查看。他漫不经心地解开丝线一封封拿起来看,却突然在一个信封上看到四个熟悉的字:

“丁二亲启”。

他的心顿时停跳了一拍。

他手里拿着信,却忍不住朝四周扫视了一圈。屋子里阴暗幽森,他手心不禁冒冷汗,只觉得冷不丁就会有一个幽灵从角落里冒出来。他赶紧走到桌案前点上灯,看着逐渐亮堂起来的四周,心里才稍微安稳了一点。

原来,自己也惧怕黑暗啊……

他把那封信拿到烛火前,犹豫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看。

信纸有好几张,写满了遒劲有力的字迹。

“丁二,明日一早,我就要出发去祈川寨,你我的合作也将走到终点。待我杀周悬报仇之后,此生便也无憾。之后无论我发生什么,请你都不要再插手。这是我唯一的路。从你告诉我宋军有叛逆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个结局。这三年来,我活着的每一天都扛着千斤重担,九千英灵的冤魂让我梦寐难安。现在,终于可以了结了。其实我早就猜到你对我的真实意图,但我并不在意。我自愿选择跟你合作,因为我也在利用你完成我自己的心愿。我知道你为诱导我投夏花了很多心思,只可惜,你找错人了。元某此生为大宋,生死无改,正如你为你的太子。你我道不同,终究殊途。如果有来生,你我生在同一国度,或许能成为并肩作战的好友。这些年,我目睹你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有时候你也会让我不寒而栗,但我知道,你骨子里,依旧还有情义。至少,我相信你是真心帮我找内奸报仇,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你不会骗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信中叫你丁二,而不是你的真名吗?因为我希望结识的不是那个心机深沉的米禽将军,而是曾在我面前脱下面具,无助地喊着哥哥,需要被呵护安慰的那个少年。或许你并不愿他人看到你的这一面,但面具戴久了也会累。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有某个人帮你摘下面具,倾听你真实的心声。你被太多的黑暗笼罩,但请不要放弃心里的光,哪怕它微弱得你自己都看不见。你的路还很长,希望有一天,你回头看时,不会因为自己错误的选择而遗憾。就此别过。珍重。”

米禽牧北放下信,血液在他胸中翻江倒海,他却好似化成了一尊石像,不能动弹,也无法呼吸。

元伯鳍……你是我什么人啊?谁需要你来说这些话?

他咬着牙,拳头紧握,一团怒火莫名地燃烧着,直到一滴水掉到信纸上,滴答一声,模糊了墨迹。

他一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指尖被泪水沾湿。

原来那团怒火,不是烧向元伯鳍,而是烧向他自己。他无法名状,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只是觉得内心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那团火,就在里面燃烧。

“至少,我相信你是真心帮我找内奸报仇,我相信在这件事上你不会骗我。”

原来他确实是成功地骗了元伯鳍啊。只是在这孤注一掷的骗局里,他压上了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大价值的筹码,直到失去之后,才发现原来如此珍贵。

难怪元伯鳍在最后时刻会那样恨他,恨到宁愿死在他的剑下,让他的双手沾满自己的血,永远也洗不掉。是有多失望的人,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来结束两人之间的恩怨……

一切都太迟了。来不及解释,来不及弥补。一直以来,他感兴趣的都只是元伯鳍的才能,却不曾想无意中得到了一颗对自己的真心,却又在麻木无知中将它亲手葬送。

一阵萧瑟的冷风刮来,吹灭了桌案上的烛台。米禽牧北仍旧一动不动地呆坐着,任由自己被吞没在越来越浓厚的黑暗中……

关于元伯鳍的部分终于写完了。在宋二志的文里面插这么一大段宋大志里的回忆和剧情补写,也是因为禽鳍大概是我对宋大志最大的意难平(禽简还有宋二志可以续,禽鳍已经是彻底的BE了……)这其中大部分思路是来自我之前关于禽鳍的一篇分析(安利?)文 syuwenxiao.lofter/post/1e0ad9bc_1cacbeda1 算是我对原剧的某个角度的理解吧,虽然我知道很多人只是单纯地把米禽当成利用完又杀了元伯鳍的恶人,但我宁愿相信他们之间是有很深的纠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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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写出他们之间感情上的一种错位感。部分灵感来自一首歌《罪与罚》。里面有这么几句歌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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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 还带着面具

你却脱去铠甲

只是我 刚举起长矛

你已画好伤疤

都说在爱里先动心是傻瓜

看最后究竟会留谁挣扎

-

只是我 已扔掉面具

你又穿上铠甲

只是我 想低下头颅

你却闭上嘴巴

都说在爱里先动心是傻瓜

为何最后留我一个人挣扎

-

归根到底,还是米禽辜负了元伯鳍的真心,最后也伤了自己。他的情商是有缺陷的。他极度缺乏安全感,大部分情况下都封闭自己的内心,但对自己的感情又不能完全掌控甚至不能完全理解。其实他跟元伯鳍之间的纠葛,对之后禽简之间是一个铺垫。元伯鳍算是他的一个惨痛教训,那么对赵简,他还会犯同样的错误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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