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督伽罗集结好队伍,同赵简他们一起下山,接受招安。六七千人沿着祁连山蜿蜒曲折的小路前行,如长蛇般盘绕在层层山峦间。除了手拿武器的军士,队伍后面还有好多跟他们一起逃上山的老幼妇孺。
赵简带着随从同斯督伽罗骑马走在最前面。当他们走出祁连山的时候,日头已渐西斜,照在眼前一望无际的干涸草原上泛出血一样的红光。四野鸦雀无声,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寂静。
他们走出山还不到五里,猛然间有一大群乌鸦从东边的一座小山包里腾空飞起,遮天蔽日,那片地面瞬时变得烟尘滚滚。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箭雨便从天而降,叛军队列顿时大乱。
“有埋伏!往回撤!”叛军纷纷高喊着,调转头就往山里跑去。
细封月和紫如赶紧护在赵简身前,拔剑挡开飞矢。幸好有冷锻甲护身,要害部位都无恙。只是箭雨还是太密集,细封月为护赵简一分神,左臂便中了一箭。
“细封月!”赵简焦急地喊道。
“不碍事!”细封月没有理会插在手臂上的箭,而是继续举剑挥舞着。
箭雨过后,伏击的大军现身了。漫漫黄土中,俨然浮现出右厢军的旗帜。赵简大惊,再仔细看带头的将领,似乎是认识的人。
房当桂平?
“房当桂平!”赵简愤怒地喊道,“你竟敢违抗军令,偷袭降军!”
房当桂平看了一眼赵简,只是轻蔑地一笑,高声说道:“右厢军首领米禽大将军有令,对叛军格杀勿论!敢抗令者,同罪!”
“我们中计了!”斯督伽罗怒吼着,“这是夏军诱降的诡计!都赶紧撤回祁连山!”
赵简一时急火攻心,让她几乎窒息。
这难道真的是米禽牧北引蛇出洞的计谋?难道他为了将叛军赶尽杀绝竟不顾宁令哥的名声,甚至不顾……
不顾我的性命?
呵呵,我为什么指望他在乎我的性命?我只不过是他的一枚棋子罢了……
赵简神情恍惚,竟忍不住莫名伤感。但她很快清醒过来,眼前的局势容不得自己多想。看样子房当桂平是想连着她自己一块儿杀了。
细封月和紫如已经带着一众随从跟右厢军的人打了起来。他们没办法脱身,只好跟着叛军一起边战边退,往祁连山方向撤回。
***
百里之外,米禽牧北背着手,独自站在大军阵列的最前沿,死死地盯着南边那一望无际的平原,眉头紧锁。
“牧北,你都这样站了大半天了。”宁令哥从身后走来,端着一个茶杯,“来歇一歇,喝杯酥油茶。”
米禽牧北接过茶杯,却忽觉大地隐隐开始震动。他端着杯子的手一紧,竟把茶杯一把捏碎,乳白色的茶水撒了一地。
“怎么了?”宁令哥关切地问道。
“我……我一时心慌。”米禽牧北抱歉道。
“唉,我还从未见你如此紧张过。”宁令哥递给他一块手帕,“你这么担心赵姑娘,该早跟我说的。”
米禽牧北懊恼地摇摇头,“我不该让她去的……可是她真心想做的事,我又如何阻止得了呢?”
“你也别想得太糟。”宁令哥安慰道,“赵姑娘机智过人,又有细封月这样的得力干将保护,应该不会有事的。”
米禽牧北眺望着南方深深呼出一口气,“希望我的安排别出什么差错。”
***
叛军大多跟着斯督伽罗退回了祁连山,房当桂平的大军没有追来。幸好他们才只有一半人走出了山,而且前面的都是精壮汉子,这才能及时撤回,死伤不算太多。要是他们全都出了山,在平坦的草原上被伏击,恐怕就要连同老幼妇孺一起,全军覆没了。
可即便这样,斯督伽罗和叛军头领们也已经怒不可遏了。
此时他们把夏军使者一行围在中间,向赵简兴师问罪。
“把他们统统拿下!”斯督伽罗怒喝道,“我要拿这些贼人的血祭奠死去的弟兄们!”
叛军纷纷拿着刀围过来。眼看他们人多势众,一场血光之灾就在眼前。
“都别动!”一声锐利的喝令响彻山谷。
细封月用右手举起弩对准了斯督伽罗的胸口。她的左臂在之前撤退的时候被紫如用布条简易地包扎了一下,还渗着血。□□其他女兵也纷纷举起手中的□□。
斯督伽罗立刻示意大家站住。他见识过这些女兵精准的箭法,只怕细封月轻轻动一动手指,他的命就没了。
“大首领,让我们都冷静一下。事情恐怕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赵简开口道。这一路撤回来,让她有了喘息思索的机会,开始发现其中的诸多蹊跷。
“还能是怎样?你们右厢军知道想进祁连山剿灭我们几乎不可能,所以就骗我们出去投降,想在平原上把我们杀光!”斯督伽罗怒气冲冲地说道。
“问题就在这里。”赵简回道,“如果我做统帅,想将你们一网打尽,一定会等到你们全都出了山,然后切断退路,再把你们围而歼之,而不是像刚才那样匆忙行事,让你们得以轻易返回。”
“万一是他们自己没沉住气呢?刚才那个将领不是说,这是你们大将军米禽牧北的计划吗?哼,素闻米禽牧北阴险诡诈,这倒很像他的作风。”
赵简摇摇头,“如果是我们事先定好的计策,那为什么右厢军要连我们几个也一块儿杀,让我们不得不跟你们一起撤回来?”
“你是说,你自己并不知情?”斯督伽罗饶有意味地摸摸下巴,“这样看来,米禽牧北并不在意你这个宋人的性命啊。”
“这不可能!”赵简突然脱口而出,连她自己都没料到这句话说出来会如此斩钉截铁。
斯督伽罗疑惑地看着她,“你就这么信任他?”
赵简顿时迟疑了。
信任?这个词用在米禽牧北身上实在太可笑了。自己刚才不还在想,作为一颗棋子,难道还能指望布局之人在乎自己的安危吗?
可她内心深处始终有一种感觉——或许是直觉,或许只是幻觉——米禽牧北一次次被自己漠视的叮嘱,一次次被自己回避的关切的眼神,似乎都在诉说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情愫。
那就,赌一把吧。
“因为……”赵简本是极不情愿说出那句话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期待所有人都能相信……
“因为米禽牧北是……是我未拜堂的夫君!他绝不可能不在乎我的安危!”
这话从赵简口中传到她自己的耳朵里,让她恍惚间有种这个世界不真实的错觉。
斯督伽罗一愣。一个女子不会拿这种事情瞎说,而且看上去他们感情还挺好。要真是拿自己心爱的未婚妻来做诱饵,这代价也未免太大了点。
“这么说,米禽牧北确实是真心招降?那刚才偷袭我们的那股右厢军难道是违抗军令,自作主张?”
“恐怕是的。”赵简想起之前在将军府议事的种种,米禽牧北提到右厢军无人可信。看来,忠奸曲直,见分晓的时候到了。
斯督伽罗轻蔑地一笑,“你们右厢军的军纪竟然败坏至此?”
“右厢军能出颇超贡布这样私吞赈灾军粮的败类,再出一个抗命乱军的房当桂平,也不奇怪。让大首领见笑了。”赵简说话的语气,俨然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右厢军的一员。
对峙的气氛终于有所缓和,赵简松了一口气,虽然斯督伽罗还是将信将疑。就在这时,山下的探子突然回来禀报:“山底下,两支夏军自己打起来了!”
“两支夏军?”斯督伽罗惊讶地问道。
“对,都打着右厢军的旗号。”
***
祁连山下,狼烟四起。房当桂平骑在马上转着圈,恼羞成怒地挥舞着佩剑。
他本意就是想突袭叛军激怒他们,所以带的人并不多,只有两三千人。这些人昨晚连夜从东边的盐州沿着祁连山脉潜行至此。因为有山体做掩护,不易被叛军察觉,远比从西凉府方向穿过平原大漠而来要隐秘得多。他本想突袭后按原路撤回,神不知鬼不觉,谁知竟被另一支从西而来埋伏在祁连山脚,数倍于己的队伍围了个水泄不通。带领那支军队的,正是甘州的都统军宝引未央。
“宝引未央!”房当桂平怒吼着,“我奉命来剿灭叛军,你围我做什么?”
“我再问你一遍,是谁下令让你偷袭叛军的?”宝引未央大声质问道。
“是米禽大将军!”房当桂平不耐烦地回道。
“死到临头了还嘴硬!”宝引未央斥责道,“大将军早就看出你有异心。命我守候在此,就是为了防止你扰乱招安!待我拿下你,看你在大将军面前如何交待!”
“等等!”房当桂平伸手示意,“既然如此,那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虎豹状的兵符高高举起,“下达命令的,是米禽大元帅!”
米禽岚邵作为统领左右两厢的护国元帅,确实有调兵的权力。但这种越级调兵显然是对统军首领权威的直接否定,正常情况下绝不会发生。
甘州的将士看到米禽岚邵的兵符,开始有些犹疑了。宝引未央却拍马上前,哈哈大笑起来。
“右厢军只有米禽大将军,没有什么米禽大元帅!房当桂平假借米禽元帅之名,破坏太子安抚凉州的大计,罪加一等!给我拿下!”
宝引未央一声令下,甘州军士便挥舞着刀枪向包围圈内冲杀。盐州军本就无心恋战,纷纷缴械投降,房当桂平很快就被生擒。
宝引未央派人上山找到叛军,向他们说明了情况。斯督伽罗见发生的这一切跟赵简刚才分析的都对上了,这才放下戒心,带领部队再次出山。
“末将来迟,参军大人受惊了!”宝引未央见到赵简,下马行礼道。
赵简看着这位曾在将军府里怒怼米禽牧北的老将,有些惊讶米禽牧北竟还会重用他来作为援军。不过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宝引未央对凉州局势的看法,本来就跟他自己是一致的,当时出言不逊,也是为了右厢军的大局着想。
“老夫那天是错怪米禽将军了。”宝引未央对赵简说道,“没想到他后来亲自修书一封,向我解释了当时的情况,还向我道歉。老夫真是惭愧啊!”
“他是应该向你道歉的。”赵简答道,“他当时故意激怒你,利用你在房当桂平面前演一出戏,同时也是在试探你。你不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吗?”
宝引未央愣了愣,这位参军兼准将军夫人还真是一点都不维护自己未婚夫的颜面啊。不过,他却笑着回道:“赵参军对大将军未免太苛责了。自从野利将军受冤屈死后,右厢军几乎要分崩离析,米禽将军自己也深陷困境。这些年来,他如何一步步艰难地重新站起来,又如何回到右厢军凭一己之力严明军纪,重振军威,老夫都看在眼里。可他毕竟刚到弱冠之年,军中不服者大有人在。面对这样复杂的局势,他难免会小心翼翼,多一些伪装和防范。”
这番来自一个耿直老将的肺腑之言,听得赵简有些动容。如果不是因为知道这伪装和防范里有多少阴毒险恶,她几乎都快心疼米禽牧北了。
***
赵简和宝引未央带领两路右厢军和叛军一起一路向北。当他们与朝顺大军汇合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几万人在广袤的平原上严阵以待,密密麻麻的火把照亮了半边天空。米禽牧北仍是站在最前沿,表情严肃地看着远处黑暗中的火光一点点靠近。他这一整天几乎不吃不喝,嘴唇都已在寒风中干裂。
那斑斑点点的火光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地跳动着,像是天上的星星撒落到了荒原中。渐渐的,可以看见这些星星如涓涓细流般汇聚在一起,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直到那片光亮中终于出现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是他的光,他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害怕失去的光。
米禽牧北突然像个追逐萤火虫的孩子一样向那片光飞奔过去,把刚刚下马的赵简一把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不肯松手。
完全不顾大军统帅的威仪,不顾几万人的众目睽睽,也忘了他本应该迎接的是前来归顺的叛军。
赵简对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不知所措。她垂着双臂呆呆地站着,胳膊被坚硬的盔甲勒得有点疼。哪怕隔着层层铁片,她也能感受到紧贴着她的胸膛里激荡而热烈的心跳。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去冒险的……”一个哽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一次,赵简没有推开他。或许是因为心惊胆战地折腾了一整天,她真的累了;也或许,是她终于敢确定,这一次,米禽牧北没有骗她,她在生死关头相信的直觉,总算是没有错。
“我……我没事。”她轻轻地答道,语气柔和得让她自己都惊讶。
宁令哥跟在后面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人,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赵简看到宁令哥,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对米禽牧北说:“这么多人看着呢。”
米禽牧北无所谓地笑了笑,依然沉浸在心满意足的喜悦中。他放开赵简,又痴痴地看着她的脸,良久才挪开目光。
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已然成了几万人瞩目的中心。所有将士都安静地围观着他们的大将军和准夫人秀恩爱,连叛军头子斯督伽罗都饶有兴致地傻笑着。
米禽牧北轻咳一声,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和宁令哥一起走向斯督伽罗,接受叛军的投降。
一番交接完成之后,米禽牧北忍不住问斯督伽罗:“你刚才在笑什么?”
“小人是打心底里羡慕将军有这样一位智勇双全的娘子。”斯督伽罗回道,“而且,赵参军果然没骗我们,她跟将军的感情真是好啊。”
“哦?”米禽牧北有些惊讶,“她跟你说什么了?”
“大将军恕罪!”斯督伽罗赶紧跪下,“刚才我们因为在山下遭遇埋伏,所以跟赵参军产生了一些误会……”
“然后呢?”
“我们以为是将军故意诱我们下山想将我们一网打尽,甚至不顾劝降使者的性命。可赵参军说,将军是她未拜堂的夫君,不可能不顾及她的安危……”
“她真是这么说的?”米禽牧北两眼放着光。
“千真万确!”
斯督伽罗战战兢兢地看向米禽牧北,以为他要因为自己对他有过猜疑而生气。没想到,他居然笑着走开了。
米禽牧北来到另一侧的右厢军阵列,宝引未央领着甘州和盐州的将士在此待命。他的脚边,跪着五花大绑的房当桂平。
“宝引老将军,辛苦你了!”米禽牧北上前问候道。
宝引未央把米禽岚邵的兵符交到他的手中。他只是轻笑一声,一切都明白了。
“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杀人。”他看着房当桂平说道,“把他押入大牢,到时候带回兴庆府处置。”
他回头看看身后,赵简正在和宁令哥寒暄。不用猜,宁令哥肯定是在把他今天苦心焦虑的窘相讲给赵简听。
不知赵简是不是感受到了米禽牧北的目光,她突然转过头看向他。四目相对,米禽牧北腼腆地一笑,赵简赶紧又把头转了回去。
米禽牧北仍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一刻,她便是这个世界的全部。
哪怕你总说你的生死与我无关,可你在生死关头,却能想到我,信任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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