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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元仲辛轻也是个好样的,不愧是混迹江湖的老手,看到我递出了信号,立刻反应过来从栏杆上抹了点灰在脸上,对着策马而来的禁军瞬间入了戏。
他先单膝跪在我身侧,状似查看我的状况,等到禁军接近,又起身小跑着迎接,一边跑还一边摆手呼喊:“大夫!快来这边!韦小姐在这里!”
我半抬着眼皮看元仲辛演戏,感慨着这人不去做个名角都可惜了。
当然情况果真也如我所料,和大夫一起来到我身边的还有我亲爱的父亲大人,韦卓然韦太尉。
韦卓然身着暗金色甲胄,红色披风,脚踏黑靴,显然是有公务在身,我不禁咋舌,自己何时这么重要了,能让韦太尉放下公务,匆匆赶来。
大夫先上前替我挽袖诊脉,韦卓然就站在一旁蹙眉看我,见我半睁半闭着眼睛,精神实在是萎靡不振,他没有打扰我,转头问元仲辛,语气森严,细听还带着一丝薄怒:“这是怎么回事?你又是何人?”
我和元仲辛事先没有对口供,一是我懒得和我爹解释,二是我也想不出什么好理由,总不能说我逛早市逛到城外去了吧。
但元仲辛那脑子真不是说笑,聪明绝顶,他眼神微微一转,立刻摆出一副狗腿模样,点头哈腰。
“太尉大人您可来了!小的是李家饭铺的伙计,小姐来铺上吃饭,又借了马车说要去城外别院……走到一半,小姐突然说胸口很痛,小的就带小姐回程,结果小姐半路就吐了血……小的只好弃车乘马往回赶……还私自用了小姐的令牌……还请太尉大人千万不要怪罪啊……”
元仲辛一脸诚恳卑微,好似自己是那个衷心救主的韦家奴仆一般,如果不是医官和韦卓然在场,我怕是要笑的合不拢嘴了。
但我对元仲辛这套说辞颇为赞同,这话讲的不轻不重,不真不假……
马车的确是李家饭铺的,那横梁上,灯笼上都刻着字呢;
我也的确是要去城外别院的,管我带谁去呢;
我也的确是吐了血,“元伙计”也的确是胆战心惊的带着我往回赶。
但事实却是事事为元伯鳍,此刻只字不提元伯鳍,连我也不得不承认元仲辛此等心性,是成大事之人。
只可惜只差一点就能帮他救下元伯鳍了,但也不可惜,一心求死的溺水之徒,你无法凭借一厢情愿助他脱离深渊。
韦卓然上下瞧了一眼元仲辛,似乎是判断了一下元仲辛言语真假,但到底是没有深究,只对着身后招了下手。
元仲辛看韦卓然招手,还以为是要抓他,身上都紧绷了起来,但身后的大批禁军未动,只上来一个亲信从腰间拿出锭银子放在了元仲辛手里,而后附在元仲辛耳边说了句什么。
我知道那亲信说的什么,不过是告诫元仲辛不要乱说今日之事罢了,但我看元仲辛瞪圆了眼睛,咧着嘴捧着那锭银子又咬又瞧,连连应好的小厮模样,只觉好笑极了。
“怎么样?”
韦卓然打发完了元仲辛就看向诊治已久的大夫,这大夫我认得,是离南门最近的医馆的许大夫,医术不错,挺被百姓认可的,家里有一儿一女,生活也算乐得自然。
“回太尉大人,小姐之前……”
许大夫是个直性子,但在贵人面前也得思考措辞:“身子之前可是受过重创?自脉象看来,亏损严重,气血两虚,这口血大概也是平时忧思过重,又遇到了什么事而气血上涌吐出的淤血,吐了淤血现在也就没什么事了……”
许大夫小心点瞄了我一眼,见我没什么反应,又瞄了眼蹙眉不悦的韦卓然,继续说道:“但之后若不好好将养……恐怕……”
后面的话许大夫没再说,韦卓然盯着我,我能感觉到他极度的不悦。
不悦便不悦吧……
我靠着柱子不说话,沉默的等着韦卓然先发制人,但这次我想错了,韦卓然什么都没问,只挥了挥手送走了许大夫,又吩咐亲信去备辆马车。
元仲辛不知所谓的看了场莫名的戏,但他听懂了我命不久矣,他眼珠转了又转,一个劲瞥我,似乎是有话想跟我说。
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九成是他亲亲大哥元伯鳍怎么样了,一成是我身体怎么回事。
我觉得“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话也对,而且我也觉得韦卓然今天的态度很奇怪。
“爹……”我弱弱开口。
和亲信说话的韦卓然听见我唤他,回头向我走来:“愿儿。”
“我是不是耽误爹的事情了……”
我伸手握住韦卓然宽大的手掌,他手腕处的护臂泛着寒铁光芒。
“没有,忙完了。”韦卓然蹲下身伸手替我捋了捋乱掉的头发。
“爹去忙什么了呀……”
我偷偷憋一口气,眼眶渐红:“和愿儿说说可以吗……愿儿想听爹爹说会话……”
韦卓然思索了一瞬:“爹去抓一个疑似畏罪潜逃的嫌犯,刚在城门抓到,却被人带走了,刚要收兵,就收到了你吐血的消息。”
我点点头,用手抵着唇边咳嗽了两声,借着眯眼的时间匆匆看了眼元仲辛,他那表情看起来是对这回答不太满意。
“什么人还能从爹爹手底下提人……”我继续刨根问底。
韦卓然沉沉的看着我:“你很关心这事。”
我心底咯噔一下,我爹这老狐狸向来是老谋深算,我这几点心眼很容易就被看穿。
但韦卓然只是抬手擦了下我嘴角的血:“是樊大人,那人一直是樊大人的亲卫,被带走,也是随樊大人去玢洲赴任罢了,无性命之忧。”
“……”
我没再说话,得到了元仲辛想要的答案,我也彻底被看破了,我不知道韦卓然是何时怀疑我的,但这次我又输了。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赢了赵简他们,又输给了韦卓然。
我低着头不再说话,一直沉默到马车来到,被随车而来的女仆扶上车,我都没有再抬头看任何人一眼,包括元仲辛。
马车辘辘,我坐在软榻上低头看着自己脏兮兮的衣摆,忽然觉得自己这点小伎俩在旁人眼中是不是可笑的很呢?
租车驾马的赌着口气就要去帮毫不相识的人,还天真的想要帮人帮到底,刚刚韦卓然看我的眼神……似乎还有那么点惋惜。
惋惜什么?惋惜自己的女儿胳膊肘向外拐,违背禁军去帮嫌犯吗?
我放在双腿上的手慢慢握紧,指甲扎在手心的感觉很痛,但再痛也不抵我曾经的心口之痛。
我知道我病了,病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思想;
我经常深夜失眠,透过支起的窗子呆呆看着天上的星月之辉。
那光柔和,那光寂寥,那光交相辉映,点亮了黑黑夜空。
但终究星月再美,也不敌太阳之光强大,太阳可以瞬间驱散黑暗,重迎黎明。
但太阳不愿如此,他不愿彻底驱散黑暗,他说那黑暗与光明相生相克,相互共存才构成了如今的平衡。
太阳说的对啊……强大的太阳怎么会说的不对呢……
我只是星河中最最最微不足道的一颗,黯淡到快要熄灭的星罢了。
黯淡的星星没权利质疑太阳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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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喝口粥吧?”
我躺在塌上盖着用金丝绣出花样的薄被,定定的看着床顶。
“小姐?要奴婢喂你吗?”
我不想听女仆的坚持不懈,我沉默的转过身去,背对着她,果然她看我拒绝的动作,识趣的退了出去。
不是我的人,还装得这么忠心。
我看着墙面,心中扭曲起来,这女仆叫什么名字我没记住,也不需要特意去记,因为她是韦卓然派来监视我的人,所以我不会用她做任何事。
她应该也早就知道我知道了她的身份,但她依旧坦然,该如何服侍我便怎样服侍我,认真仔细,时时刻刻绷紧精神的关注我。
可我不需要,我不需要任何带有目的接近我的人,也不会施舍她丝毫信任,因为我已经受够了被信任之人背叛的感觉。
但尽管如此小心,今日我还是被摆了一道——自包子铺老板娘那处买的包子没毒,但粥有。
我只浅浅饮了几口,所以在驾车出城门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身体的不舒服。
这种低级的暗杀我已经不知道遇上了多少次,早就见怪不怪,不过中毒自然还是要解毒的,我从怀里拿出瓷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这是花了大价钱,费了很大劲才拿到手,号称能解百毒的“灵药”;
这药无色无味,闻到的两个时辰内脉象诡异,似中毒之感,但却可以中和多种毒素,可以紧急作为解毒之用,过了两个时辰如不续闻,则诡脉自解;所以我吐的那一口血,是因为解了粥的毒的原因,对我身体无甚大碍。
只是没想到,我闻解药的时候元仲辛会撩开车帘同我讲话,好在有面纱的遮挡,他应该没看见瓷瓶,但以马车行进的速度,我想也不用想,这随风飘荡的“灵药”肯定飘进车里,被那两兄弟也吸了去,所以看到两人争吵起来,怕耽误行程,我才顺势撒了个谎,可惜没想到对元伯鳍那种视死如归的人没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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