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在桥上

遇见他那天是个傍晚,夕阳很好,我记得很清楚,夏天很难得有这样的傍晚:蓝色的天幕,金色的微风,刚下过阵雨,完全不热。我路过那座桥,他靠在桥边抽烟,悠闲懒散,漫无目的,像是在等人。很奇怪,我隐约觉得他是在等我,不然,他就是另一个喜欢在这座桥上看风景的人。在下班时间刚过不久的这一刻,在我已经坚持这习惯刚好一个月的这天,他出现在桥上,和我一样望着桥下的河水。这太奇怪了。如果他不是在等我,那我有什么可说的?如果他不想和我说话,那又怎会出现在这座桥上?

起初,我以为他是个郁郁寡欢的人,像新闻和小说里那样,看着河水直到太阳落山,想明白了或是没想明白,然后纵身跳下去。我很怕明天接到一通电话,问我是不是在桥上见过这样一个人,黑T恤,黑短裤……黑白的鞋。我说好像有印象,人家就告诉我他跳下去了,画外音是,当时你为什么没注意到,那是一个即将赴死的人?我脑子里的假设跑得很快,几乎超过脚底下奔流的河水,一直跑到下游的城市去——这个突然和我站在同一座桥上的家伙,什么也没做,就快把我的思维系统搞瘫痪了——要不然,他就是一个计划入侵地球的外星人,而我是第一个受害者……我放任脑子奔跑成起飞的前兆,但当我想象自己如何英勇面对外星科学家的威逼利诱时,身边的声音却把我拦在现实,像大坝拦住所有的河水:“哎,你要不?”紧接着递来一个打开的烟盒。

像张伟这样喜欢给陌生人递烟的人非常少见,而且他既不是寻死的人,也不是外星侵略者,更没有专门等着谁,只是恰好和我一样,喜欢站在桥上看风景而已。只不过那天,他一贯路过的桥在修桥面,吵得简直不要命,于是他绕了一段路,赶在太阳落山以前,在这座桥上站一会儿。这真是个奇怪的爱好,我以为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和我一样的人。但是他,活生生地站在那里,问我要不要来一支烟。照他的话说,我当时就好像撞见鬼一样,让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反思自己的外貌。而当时的我,真的像是碰见了外星人,拒绝了他的烟,却还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直到夕阳彻底落下,被远山的巨兽吞没。

我费了很大心思来记住和他的初见,他那天的穿着,他的眉眼,满不在乎的神情,一支烟。我很容易忘掉一些,我的脑子自以为不太重要的事情,而它丢掉它们时根本没问过我的意见。有时我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总觉得生活好像睡着,在梦里才是睁眼,同样的素材会在梦里重现,比如,我接下了那支烟,发现是柑橘口味,抽起来无知无觉。第二天我们又一次见面,自然而然地,我和他讲起这件事情。

我说:“昨天我还梦见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烟雾:“哎哟喂,您真来劲。”

这天也不热,风灌进袖口,称得上是凉爽;太阳落山以后,傍晚变成深蓝色,从桥下漫出水的味道。我们很少对话,有时候我也忘记了他的存在,直到道别时才想起来。也许张伟确实是一个梦:风掀起他前额的头发,宽大的T恤贴在身上,有一瞬间仿佛没有骨架。这时我愿意相信他是一个外星人,掉在我梦境的边缘,我们在桥上擦肩而过,从不谈论各自的生活。

“今天天气挺好。”

“是吗。”

我只记得这样的对话,我甚至希望他第三天不会来。巧合的开关非常轻易就能够扳动:他下班,发现另一座桥修好了,于是再也不到这边来见我,从此便忘却仅有两面之缘的陌生人。傍晚的桥,无论哪座都一样美丽;傍晚的流水总是和头顶的天幕一样蓝。第二天梦里也是这样的景象,我们站在桥的两端一言不发,因为我不知道对话该如何开始,又要怎样进行下去。但是第三天他又来了,T恤换了一件,还是黑色,依旧宽得像一张船帆。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远远地,他是一小块黑斑,嵌在橘红、蓝、紫交错的背景中央,傍晚在我们的头顶变幻莫测。当他的身形放大到一定程度,画面中的人便侧过脸,朝我扬了扬下巴,笑了。逆着金色的霞光,那笑容很模糊,让我恍惚间觉得又是在做梦。但张伟身上的真实远远超过了幻觉,不止是烟雾中薄荷的苦味,不止是说话时懒洋洋的语调和让人印象深刻的口音,而是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不是说他存在本身的意义有多么深刻,只是说他能衬得出虚无是虚无,仅此而已。因为这个,我靠近他的心情都变得雀跃起来,因为在他身边能看见夕阳从骤然强烈到消失殆尽的过程,而在梦里或部分的现实中,人往往没有时间的概念。

于是在这天,我对张伟说:“梦里见到的东西,好感会增加很多。”

他把烟换到另一只手,这大概是倾听的意思,因为每次我们交谈结束时,都有长长一截烟蒂被他抖落。

“您又梦到什么了?”

听我讲那些无边无际的梦话,浪费时间和白白燃烧的薄荷烟,他似乎也不觉得可惜;就像他和我一样,觉得光是注视着流水和夕阳,也有其特殊意义。他语气中漫不经心的鼓励,让我想到一个人期待一段独处,一场落日,一次前所未有的奇遇。

作为回答,我比划了一下:“像这样的桥。”像桥上这样的我们。

我们。一个迷惑性的词:我们。想到这里我停下来,仿佛一下子从梦中清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旁边,是我刚认识第三天的人,而我见他的次数更多,好像无数个平行时空在我身上交叠。这一点也不好玩,请想象一下,你要从那么多的虚假当中辨认出唯一的真实,唯一的当下。只有当他在我身边时我才做得到。只有站在这座桥上,才能把那些真真假假一团乱麻的梦逐个展开,铺得平整,凑齐碎片,熨成一张可以躺在上面的绒毯。绒毯是安全的。我想象它盖在我们身上,等待着我开口。

不是什么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冒险,故事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两个人,单调的景,像一幅静物素描画。我们走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公园里,死气沉沉,花草树木都是背景板,粗糙得像一款低成本单机游戏。我记得我们边走边说话,还是聊一些不着边际的,比如玛丽的绵羊,凡尔德公园,说谎的狐狸。在梦里我深以为然,觉得张伟说出了许多世间真理,现在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些离奇得不搭边的概念。

真正的张伟闻言便点点头:“没事儿,我今晚再告诉你一遍。”

远处的夕阳只剩下一道金边,尽管眼看着它一寸寸落下,我仍然觉得时间跑得太快了,流水也走得太急。看不见的时间,突然变成一根进度条,一根香烟,燃烧到尽头就意味着今天该结束了。傍晚还没完全暗下去,天地间笼罩着深沉的蓝色帷幕,一瞬间让我有种感觉,桥上正上演着舞台剧,一束光打在我们身上:我与张伟道别,于是灯光渐弱,音乐淡出,傍晚变成更深的蓝。但是在那之前,张伟说出一句出人意料的台词,让最终的道别晚了几秒才真正落下。

“其实头一回见您,我就感觉特别熟悉。”他坦言,用叹息般的语气,“哎,我说什么来着……明天见吧。”

明天见,一个小小的诺言,足够地小,能够躺在手心里,一路捧着回去。那天晚上我没有做梦,而是破天荒地开始熬夜。我希望把明天变成今天,倒数着还有几小时就能见面。那是梦第一次离我远去。我茫然地躺在床上,不知道除了做梦以外,我还能如何解释我的昨天。但那些记忆也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变得清晰,每当我回忆一遍,它们就会更深地刻印在我的脑海中,细节像水里的蜉蝣一般凸显出来。后半夜我打了个盹,没有做梦。这一夜,过去了也好像没过去,到头来还是咒语般的,明天见。

第四天下午,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钟,胸前是慢条斯理的秒针,背后是严丝合缝的齿轮。时间变得具象化,是数字和格子,也是一种确切的感觉,一件重要的事情正在慢慢临近,让人紧张,又很美妙。或许,我想,时间也会撒谎。当我们看着它,希望它快一些的时候,它就偏要慢下来;而一旦人们不留神,它就会像跳蚤一样猛然跃起,突然到达那个不想要的未来——至少偶尔是这样的吧?

这天我到得比往常早些,张伟还没有来。夕阳离山的边界还有一定距离,天空还没被染成橘红,流水声千篇一律,像秒针滴滴答答。傍晚,奇妙的傍晚,它意味着下午没有结束,夜晚也没有到来,在这段时间里做什么都可以,允许发呆,允许胡思乱想,允许和陌生人遇见,变成朋友,在梦里念念不忘。傍晚时分站在桥上,连等待也很美味;原来,这就是张伟在我来之前所见到的景象。这是一种不会出现在梦里的感觉,因为你知道眼前的世界是存在的,它和昨天不一样,和明天也不一样:它叫今天,此刻,永恒的当下。这一刻我感受到的幸福,就像桥下流水的涟漪。

眼角余光里,我察觉到一个人刻意放轻了脚步,慢动作地朝我靠近。如果张伟想吓我一跳,我会让他得逞吗?就算我们都有同样的奇怪爱好,也不见得他就是那样幼稚的——

“嚯!”

四目相对,随即我们都笑了,像两个老朋友;空气一下子变得非常熟悉。我知道此时此刻空气的味道,比等待淡一些,是还没落下的夕阳、半蓝半橙的天空、捎来凉爽的晚风。我不用怎么费力就能记住这些,包括张伟,他又换了一件不同图案的黑色T恤,他大笑时的眉眼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这些都让我相信他是一个真切的存在。笑过以后,又和往常一样,河水在我们之下窸窣作响,偶尔抛出的话题是穿梭其间的小鱼,自然而然地,它们就会出现。

“您看上去,”张伟顿了顿,指向眼睛下面,“这儿不太好。但好像挺高兴。怎么回事儿?”

我想了一下:“嗯,昨晚没睡好。”

“没睡好也高兴哪?”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打开,又盖上。

“怎么了?”

“今天不了,”他说着,看向远处,“对你不好。”

他随口提起工作上的事情,向我解释他迟到的原因,而我在想,这是他第一次谈到桥以外的生活;这也是我第一次发现,我对张伟几乎一无所知。我知道他倾听时若有所思的模样,他说话时独特的神情和语气,但他所说的内容,他走下这座桥以后的生活,对我来说就像一个没有轮廓、无边无际的梦。现在,他形容着那个变幻莫测的梦境,说话快而密,又很零散,如同满是抽屉的橱柜,逐个拉开又合上。

我感慨道:“所以,你当时不是想跳桥,而是想跳槽。”

他露出一个表情,像是被空气噎住。

“之前没发现,你这么会聊天儿呢。”

这天回去以后,我不记得的事情变成了别的:在入睡之前,我发现,我竟想不起来今天太阳落山的模样,不是昨天或者以前的任何一天,就是今天的。桥上的风景,居然变得像舞台布景一样,只是在演出的间隙偶尔瞟到一眼,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意义。真是不可思议。如果我在桥上不看风景,就像我入睡却没有梦境,我曾经以为这样很不好,但是当它真的发生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没有梦的睡眠,是睡眠本身,它纯粹地裹着我,像一张安全的毯子。

陷入睡眠的前一刻,我心想:走下那座桥,我们又会到哪里去呢?

隔天我走上桥面,意识到这是第五天了。傍晚像一幅未完成的油画,色彩浓郁地堆叠,等待时间将它们铺开,晕染到整片天空。我们几乎同时看到对方,远远地,张伟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我也学他的动作,他反而忍俊不禁,走近时又擦去了那副表情。鸟鸣声在晚风中穿插,像悠扬的口哨,循声望去,只见一对归巢的飞鸟渐渐重叠,两支指针归于一处。

每个傍晚都具有某种预言的气氛,我想。尤其是夕阳,它红得那样强烈,整个白天就在日光与山影的交融中静静地寂灭,于真实中诞生虚无。一时间张伟也没有说话,莫名地,我心中浮起一种预感,它与桥下的流水如出一辙,一刻不停地、不安地涌动着。

“那边的桥,修好了。”

哦。我用了更长的时间来理解这句话。我在想,怎样告别会好一些。

如果回到现实的代价是接受现实的一切,也难免会觉得失落吧?

但张伟说:“走吧,带你去瞧瞧。”

他说话时,吐气里有薄荷的凉意,不是苦味,是薄荷糖的甜。他本该夹着烟的手空空如也,我眨眨眼,不禁怀疑起眼前景象和刚才的真实性。然而当我们越走越远,桥上的世界便不容置疑地扩张,从天际漏下的霞光流淌在大街小巷,漫过人行道,像浪花般追逐着我们,经过一座座的桥。那座桥上的夕阳,原来也存在于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而我的全部生活,都在这样的空间里发生,在此之前我竟浑然不觉。

——在这样一个城市里,难道我们会真正地分开吗?

我们拜访了很多座桥,渐渐地我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个不同角度的落日,以愈来愈沉的姿态悬在同一片天空。而张伟清楚每一座桥的历史,似乎也记得每一轮落日,这下子轮到他絮絮地谈论那些无边无际的话题,它们和桥上的风景一起,在我体内轻盈地穿梭。我感到眼前一幕舞台剧正演到**段落,音乐的海浪滚滚而来,晚霞的火焰流光溢彩,照亮傍晚的巨幅油画。我听见张伟的声音混合在流水中,又轻易剥离,水带着被太阳烘烤的淡淡腥气,在我们眼睛里流动。一瞬间所有的细节朝我的感官涌来:他摊开的手掌,掌心里似乎有一层茧;他眼尾向下的眼睛,从侧面看去像一尾鱼;他身上薄荷混着柑橘的气息;衣服上的褶皱,衣服下□□的轮廓,他真实存在的骨架;以及他说话的语调,即使风声和水声骤然增大,也从背景中凸显得格外清晰的声音。晚风是手,桥是脊柱,夕阳是眼睛,现实就这么静静注视着我。

那一天,我们逛遍了这座城市的每一座桥。站在最后一座桥上,好像此生的故事都已讲完。时间太慢又太快,远处的夕阳已经触到山的边界,我们之间却停滞不前,像沙漠深处的两尊雕塑。雕塑拥有无尽的时间。但那于它们而言毫无意义。

所以会结束的,我知道。就站在这里,等待最后一个傍晚变成沉郁的蓝色,也很好。

我们沉默良久。终于,张伟说:“遇见您那天,全城的桥都在修,都特吵。”他语气轻松,“但今天所有的桥都修好了。”

“是吗。”我点点头,实际上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这是奇妙的巧合吗,还是迟迟揭示的命中注定?我想象他沿着我们今天走过的路,倒退回最初的地方,看到那唯一无人在意的桥,和桥上唯一的我。彼时的我流连于梦的迷雾森林,彼时的他想要给梦游的人递一根烟。也许张伟的生活是堆叠的抽屉,而我的梦和我的生活,是台阶。一步一步,拾级而上,最终看见那个站在桥上的,最初的,熟悉的身影。他就在尽头处等我。

“看一看你自己。”似乎有人在轻声说,“看看吧。”

我是谁呢?我是站在桥上看风景的人。那座桥多么偏僻,除了我没有人会想来,除了他没有人能扰乱我的梦境。在桥下流水的倒影中,我看见了模糊的我: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做梦的人,一个梦中之人。其实我的生活本来是一个梦,因为他的出现才慢慢清醒过来,逐渐看得清眼前的事物,看得见更远的地方。站在桥上的人就像桥下的流水,仿佛没有归处。但所有的河水,终将汇入我们所不知道的海洋。

那,还会再见吗?我试探地看进他的眼睛。落日与山峦在他眼中亲吻。

“不要再见了,和我在一起吧。”张伟说,“桥都修完了,我怕再也找不见你了。”

原来,他以为我和他一样,是无意之中选择了那座桥。他怕我和他不一样,之后就再也遇不上。他站在桥上,张开手臂,朝我微笑。

毋庸置疑,这就是梦的结局了。我记得,在很多个梦里,都是我先拥抱他,每次都是我在说:你好,再见,明天见。这是我一直对他隐瞒的情节:从第一天见面起,我就在梦里主动,虽然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开始,什么也没有发生。后来我们变得熟悉,但那样意味不明的拥抱,依然没有从梦里淡去,而是一再地重复,重复。不过这一次是你先啊。我想着,也笑了起来,有湿意掠过我的脸颊,像晚风一样轻柔,痒丝丝的。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桥下奔涌无尽的流水,远山的巨兽口中慢慢隐没的夕阳,这座城市温柔而含情脉脉的侧脸。整座桥金光灿烂,一片辉煌。我从未觉得这个世界如此美丽。它容光焕发,就在我的眼前,让我开始对未来充满期待。从现在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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