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平元年,某夜。
长盛坊是万稿县中唯一无视宵禁的酒肆,专供本地士族及往来商贾不时之需。偶尔,也包揽□□九流中较为上流的生意。
甘宁占据着大堂中央的整个桌位,半合起眼昏昏欲睡。
天气热,他脱去褂衫打个赤膊,将两把擦到锃亮的弯刀交叠放在身侧,手里抓了捧花生米,有一下没一下地送几粒进嘴打发时间。
作为鱼龙帮初来乍到的小头目,甘宁刚带着一伙弟兄拜完码头,就立刻被管事五爷派出来谈生意,说要领略他的本事。
谈生意!那都是衣冠禽兽扯大旗,谎言上边雕屎花。精致,无趣。他长出一口气,预感到自己很快就会厌倦这新活计。
坐在甘宁对面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黑脸少年,比他瘦很多,也赤着膀子,一身皴皮扒紧骨架,凹凸崎岖且色泽油亮。甘宁知道他叫“李青”,但总喊他“黑猴子”。李青料想自己打不过甘宁,因此对这绰号便也无可奈何地笑纳。
此刻,李青忽然直起腰,朝另一头招手:“堂倌!那一桌的酒钱这里拿!”
甘宁循声望去,看到对面桌子坐了三个中年人,俱穿着又轻又薄的锦丝袍。其中一个也向堂倌笑道:“那桌的我们付。”
堂倌小跑过来,弓腰朝两边各行了礼:“都谢过,都谢过!”随后把汗巾往肩上一搭,与另一个跑堂的推来新桌子,和对面桌拼在一起。
李青已起身去了。那三人也闲望着甘宁,等他过去。
“这是甘宁!这位是王氏管家,蒋氏……”李青向两边介绍着。
甘宁吊儿郎当地抓着裤头往上提一提,捞起两把刀慢慢走过去。
“胖子。”他这样称呼中间的人,“明日午时,送两百石稻米去万镐礁。”
王氏管家皱眉呵斥他:“你们鱼龙帮新来的行堂小弟忒不懂规矩!”
规矩?前两日确实有人教甘宁道上规矩,可他一个都没记住。
李青吓得捋不清舌头,拉住甘宁一个劲赔不是。甘宁忽然咧开嘴,两只淡绿眼睛睁大了,仿佛要脱出眼眶去贴到王氏管家脸上。他一这样笑,别人就有要倒霉的预感。
三人察觉不对,纷纷站起身,欲要离去。
“站住。谁让你们走了?”甘宁从李青怀里抽出手,绕到他们跟前,把刀往地上一支,松肩歪头地站着。
“这生意不谈了,叫你们舵把子再递帖吧!”
“说不谈就不谈,当你甘爷爷是傻子?”他依旧笑着,嘴角越扯越开。
“黄口小儿!”王氏管家话音未落,忽然脖子一凉,头掉下去,剩个胖墩墩的身体在原地抽搐几下,轰然倒塌。众人惊叫起来往后一退,随后皆不敢出声。店里原也不剩几个食客,这会早没了踪影。
甘宁甩掉刀上的血,举起刀指向旁边一人:“两百石?明日午时?”
那人对眼望着刀尖:“两百石!明日午时!”
甘宁将刀尖移向另一人,见他脸色灰白,颤着嘴唇说不出话,只知连连点头,便嗤笑一声,抬刀又向前递了三分,直顶他眉心,逼得他两眼一翻便晕倒在地。
剩下一人想往后退,可腿脚软同稀泥,裆里漓漓拉拉往下流尿。见甘宁看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刚好触到王氏管家怒目圆睁的头颅,嘴里立时尖叫起来,可浑身无力又跑不掉,光瘫坐着发抖。
甘宁从这场面中获得了三分乐趣,决定放他一马,只拿刀背在他脸颊上刮几下,听他不停地倒抽气。
“饶命,莫杀我,莫杀我……”
——只会求饶的怂蛋。
劲头一过,就有些无聊了。甘宁松下嘴角,转身往门口走。
“甘宁……甘宁哥!帮里从前不是这样办的啊!”李青在后头哆嗦着追上。
“现在不也办成了吗——要你教训我?”
“不不不不敢,只是担心惹恼本地士族,到时找上门来……”
“噢!那不是更好玩嘛!就怕他们不来!”甘宁停住脚步,把提在手里的刀往肩上一扛,回过头对李青嘿嘿一笑。刀尖挂着血珠,垂成一线往下滴。
李青不再作声,心里清楚办砸了差事。或者说,这位爷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事办成。眼下只得咽口唾沫,低眉顺眼地跟他走出酒肆,心里盘算着如何向上头汇报。
他们走到万稿县北边的码头上。
说是码头,其实是一处礁石耸立的临江峭壁,崖口钉着两块巨石,石上吊了条锁链桥,七零八落地铺了木板,在江风之中左右晃悠。桥的另一头系在一艘大木船上,足有六七丈高,比县衙门还威风不少。
两人在桥中央最低处往下一跃,潜入水中,再往回游了段距离,爬上暗滩。
眼前赫然现出个巨型溶洞入口,两排火炬高竖,熊熊跳跃着映亮背后杂乱的旗帜。有写“金木水火土”、“阴阳合化成”的,也有拿鸡血录着鬼画符的,甘宁全不认识,更不敬畏,路过时大摇大摆地滚个白眼。
这名少年生来就是为了当祸害,不知敬畏二字怎样写法。
愈往里走,空间愈是开阔。很快便看到一面绣着鱼龙的大旗嵌在壁上。
看守汉子闻声过来:“哪里的人?”
“行堂!甘宁!”“坐堂五爷手下,李青。”
鱼龙帮自头领舵把大爷往下,分管事的“坐堂”与办事的“行堂”。看守汉子自然认识他们,意思一下盘问两句便抬手放进。
甘宁正要往右边洞窟进去,忽然瞥见左边几个看守围在一起小声嘀咕。
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乐子,有乐子的地方就少不了他甘宁。
李青已大致明白这位煞星的恶劣秉性,只想快些将自己摘出去,打过招呼就赶忙跑开。他急着去给管事五爷通报天大的噩耗,片刻耽搁不得。
甘宁两手提刀背到身后,伸长脖子看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披头散发趴在地上的紫衣少女,鼻青脸肿,浑身脏污。她似乎听不懂土话,无法回答看守们的问题,只抬起头懵懵懂懂地望过来。
这一眼就和他对上了,该他横插一脚。
更何况……甘宁留意到她衣领下露出的白皙皮肤,心中一动。
像是个大家族出身的,多少能拿去勒索点钱财。自己初来此地,正缺活的乐子和钱袋子。
打定主意,甘宁大声嚷嚷着往前挤:“好啊!原来藏在这里!”
几名看守让开路,惊疑不定地打量二人:“甘宁?你认识她?”
“认识……当然认识!”甘宁想起今夜出任务前,拿了五爷给的令牌。本来要出示给士族管家们看的,这会儿倒正好派上用场。
他在腰上绑的口袋里翻找片刻,举起个铜令牌晃一晃,信口胡诌:“看见没?看见没?这是五爷要我抓的人!追到临江悬崖那边掉下来,找了老半天!”
“的确是从前面掉下来的,马摔滩上死了,人落水里没事。”
看守们议论几句,又仔细瞧过令牌上的字,各自相视点头,放甘宁把人带走。
甘宁上前踢一踢她:“喂,走得动?”
少女闭着眼,似乎已经晕厥过去。
他“啧”了声,拽住她背上衣服拖着走。
拖到一半,忽然卡了一下。甘宁回过头,看见地上落了个小行囊,应该是从这少女身上掉的。他捡起那瘦瘪袋子掂量掂量,拆开来看,只有几枚铜板。
“穷鬼。”甘宁一边拖拽,一边随手把铜板塞进自己口袋里。他开始怀疑这人不值几个钱。要是那样的话,就干脆杀掉得了,省得白费功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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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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