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与广陵王分别时,带走了苏仆延派遣的十名乌桓勇士。
如今,这十座壮汉正耸立在议事厅里,双手抱胸,挤眉瞪眼,颇像那年关里的门神挂画,齐齐整整印了一排。
他们拥在身前坐着的,是刚袭承吴侯之位的孙权,此刻在背后群山的映衬下,垂目不语,竟也有几分不怒而威的气派。
眼前站着他的堂叔,会稽太守孙辅。这身材矮胖、面红耳赤的中年男人,正撸起一条袖子对他指指点点,唾沫四溅地喷吐着一串骂语。
“江东局势刚刚稳定,就要劳民伤财修什么航路!我这些年的心血啊……争气的侄儿,忘了叔叔从前对你多好!”孙辅恨声跺脚。
“不通航路,会稽的税收也囤在那儿花不完;如今恰逢广结盟友,通航开源,正好便利商贸,对当地百姓如何不是一件好事?”
眼下无人服他敬他,此种情况下,既强收不了地方财权,便索性换个方式用之于民,休养生息。
孙权声音平静,这让孙辅以为他心中仍对自己这族叔心存敬畏,再一想自己腰包中哗哗流出的银两,便更加急赤白脸地撑大嗓门:“你问问众人!谁不知我清廉爱民!会稽虽是宝地,但哪有什么囤积?该交的都交了,该花的都花了。再要钱,对不住,一分没有!”他张出两手,大开大合地舞了几下。
座下有人点头同意,有人小声交流,有人噤若寒蝉。
孙辅一边谩骂,一边挥手,将手指头直直地对准孙权,像是要捅破他那双始终波澜不惊的绿眸,将背后那个曾经熟悉的孩子揪出来。
站在孙权身后的羌人大汉忽然高声道:“大胆!不可对乌桓的朋友动手!”
孙辅被他雷炸般的嗓门吓了一跳,手指在半空中哆嗦几下,本能地想缩回去,可众人此刻都盯着呐,多不好意思。他定了定神,声音稍弱几分:“这里是江东的地盘,还轮不到外族人插手说话!”
那名大汉被他激怒,“刷”地拔出刀便向他砍去。
“铛!”一瞬间,刀被架住。
孙权仍然稳稳坐着,只是抬手将一柄未出鞘的剑挡在刀下。“乌图察……”他用羌语安抚了几句,怒目瞪眼的汉子收起刀,冷哼一声退了回去。
孙辅被吓得扑通一下坐在地上,整个身子抖若筛糠,倒抽冷气,什么话也说不出。
座下众人开始指着这一场面议论纷纷。
“最近总听人说,这刚继任的吴侯是个有能力的,才访北疆就拥立了新的乌桓王,所以备受他们支持。继位初露面,便建第一功!如今看来,的确不假。”鲁肃挑了个众人声弱的时机开口,声音不大不小。
“对对!民间都说:江东孙仲谋,年少做吴侯。……这是什么字?噢噢!雄才安北羌,天下谁敌手!”吕蒙将手中的小纸条塞回鞋子里,肩膀顶了一下旁边坐着的陆逊,小声问,“这是你写下去让他们传唱的吗?写得不错啊!”
“……这是仲谋自己写的。”陆逊身形歪了一下,把吕蒙推回去,重新坐正。
周瑜扶着额头在旁边轻声一叹,闭上双眼。
乌桓大汉们相互看看,又立正站好。虽只是粗通汉话,听不大懂,却并不妨碍他们品出孙权与北羌是朋友的意思。
“对!我们只认吴侯!”有一名乌桓汉子大声说。
座下有几名略懂羌语的老人,原本在这场闹剧中毫无反应,此刻闻言,都捋着胡子相视点头。
这时,孙权从座位上走下来,弯腰扶起孙辅:“堂叔请起,方才是乌图察不了解这边的规矩,念在他初来乍到、又是外域使节,还请堂叔不要计较。”
孙辅本想冷哼一声推开孙权的手,却发觉自己的身躯被他牢牢控着,无法随意动弹,只能被他“搀”到座位,又被按着坐下,遂将头扭到一边,不再言语。
孙权转身俯视众人,声音洪亮:“诸位!如今我继任吴侯位,必将袭先父兄之志,敬才礼士、安顿江东!但有贤德,重封重赏。”
身后的十名乌桓门神闻言,忙向前一步,将罩衫衣襟一拉,秀出身上挂满的各色金银珠宝配饰,微笑着看众人露出艳羡的眼神。
“若有二心——”孙权拔出剑,“哐”的一下,劈开孙辅面前的桌案,“形同此案!”
他看向浑身哆嗦的孙辅,手一挥归剑入鞘,上前将孙辅再次扶好:“堂叔快坐好,惊着了吧?方才只是借一下您的桌子,没有别的意思。对了,我已派遣擅长算学的贤士去会稽,等您回去的时候,应该就查完账目了。他会辅佐您,好好儿治理会稽的。”
“……多谢贤……吴侯。”
直到孙权在众人的安静中回到座位,宣布商议下一桩事,孙辅都还在原地流汗发愣。
议事毕,孙权回到书房处理公务文书。
袁术死后,江东与袁绍的关系就变得微妙了起来。如今听闻袁绍发布了讨曹檄文,与曹操各起马步三军,断断续续交战不休。
孙策曾同他提起,要学会在这种两军交战的时候出其不意地从背后袭击他们老巢,渔翁得利。如今江东刚刚统一,局面不稳,安内的需求是十分迫切的;但远有乌桓之交、近有广陵之盟,又恰逢夹在中间的袁曹恶战,实在也是不可多得的出兵时机。
大哥,广陵……他的头忽然犯起阵痛。
不久前,广陵王派来了吊唁大哥的队伍,但她本人并没有来。
孙权强行压下心中杂念不去想那个人,将行军图卷起来收到桌角,伸手去拿另一叠文书。手伸到一半,又缩回来捂住头。
太疼了。
他“扑通“一下倒在地上。
门外的侍从听见声音,进来一看,连忙将他扶起,并唤人去传安神的汤药。
孙权喝过药,平静下来,一眼望见窗台上摆着的茉莉花,浓郁的绿色间星星点点地缀着白色玉屑,风一过,满屋清香。
他命人将花端到床榻边,随后清退侍从,留下自己一人,将花捧在怀里,头埋在花叶之间,深深地吸气。
就像……嗅她的发香,内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安定。
他不敢想更多的事,再想便觉得自己罪无可恕。也许一辈子只这样便足够。
新任吴侯没有什么别的**爱好,除了看书习剑以外,独独喜欢养花,花中又尤爱茉莉。手下官员们听闻之后,时不时便给他呈上一些诗文,什么《咏茉莉》,《夏日雪》,《论茉莉的品德》……
“细雨亭畔半张伞,明眸水秀惠如兰。裙钗未动怯移步,茉莉香循往迹还。”不大像,写得不怎么样,看过笑过。
“茉莉,莫离也。赠所爱,谓之莫失莫忘,莫离莫弃……”
读到这一篇的时候,头痛。
束之高阁,藏之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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