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王闻讯，长话短说，将剩余的任务布置下去，便命各人即刻行动，自己则领几名鸢使登上城楼，开城门迎吴侯与贴身卫队进入，令其余众军在城外就地扎寨。

城楼之上，风声呼啸中隐有雷动，隆隆贯耳。广陵王负手立于城楼中央，远远便望见吴侯军马奔腾而来，銮旌排闼，尘沙望天，如万顷波涛席卷入境，竟似有地动山摇之势。

两旗摇开，孙权在部将护拥中来到城下，一抬头便看见了城楼上的广陵王。

前些时候在江东，他总不敢正面瞧她，这回却没留神，一眼与她对上。金红的夕阳余晖将她映亮，而她低下头，拿一双秋水明眸不经意地照来，玄衣王服在风中猎猎翻飞。

他忽然就起了一种荒唐的错觉，仿佛自己只是外出打仗、带兵凯旋，而日夜思念的心上人在此遥望等候多时。便如第一次上战场般可笑，他在万军之前心如擂鼓，掌心冒汗，目眩神迷。

这么多年过去，却仍与少时在林中对望一般，往复沉沦，真是命中克星。

孙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清明，即刻便令副将打头进城，自己压下身走马跟上，紧随其后。

广陵王望着城楼下的人，内心也觉恍惚。多年前的围城之战，她也曾在此与一人对望，往后是铺天盖地的军队，扬起滚滚尘埃，鼓响马嘶。那时的她年轻又霸道，还要当着众人的面挑衅对方几句，彰显一番汉室气节。

孙权是完全不像孙策的，即便是最类似的身形，也仍比他略清瘦些，仿佛注定标志着是家中排名靠后的那个。话虽如此，他们策马入广陵城的身影还是在这一时刻奇妙地重合了一瞬，如坠轮回。

入城后，孙权便令亲卫队在绣衣楼外等候，自己带两名随从前往厅堂与广陵王一同用膳。此番相会，他只停留一晚。

广陵王看着门口挺直立正的两排卫兵，摆一摆手：“哎！诸位远来是客，怎好意思冷落在外？本王叫他们在后头庭院里摆了两席酒饭，请从这边过去，就座慢用！”

护卫们便一个个瞄向孙权，见他冷眼看过来，又迅速垂头盯脚，未敢回话。

孙权正欲婉拒，却不料被广陵王一把拽住手。她戴着半截黑手套，可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是触碰到了他。如同过电般麻了一瞬，整个人只剩那一小片皮肤活着，有感觉，并且无限放大，带着战栗的快感撑满他所有思绪。

他相信自己的脸热不至于被发现，毕竟刚刚赶路吹风，脸上血气足也是自然的。但还是稍微背过脸去，向身侧的亲卫队摆了下手：“去吧。”又闭上眼对另一头的两名随从叹气，“你们也去。”

“这就是了。来了广陵，还跟我客气。”她笑着任由他挣开手，“担心我做什么吗？我还等着听你从兖州传来的捷报呢。”

“不是客气，只是规矩。至少我不会随意牵别的女子的手，同吃同住同乘马车。”孙权望着亲卫们离去的背影，语气和表情都淡淡的。

广陵王一听，猜测他还在呷周瑜那碟醋，心里也不知怎的松快了一下，但又未敢太确定。面上还是笑吟吟的：“好了，现在没有旁人，别端着了。”

孙权不答话，跟着她入厅堂落座。广陵王待菜上齐，屏退众侍从，便主动倾过身来给他提壶倒酒。

“出征在外时，我不饮酒。”孙权将酒杯推开。

广陵王坐下，又与他夹菜：“这么生分。那菜总要吃吧？”

孙权见她难得围着自己献殷勤，心中明白是为了前几日祁乡的事。

“殿下安心，待此番征战结束，自会归还之前约定好的城池。”

“这一番结束，得几年啊？你现在要它又有什么用？”

“自然是留着围豫州，之后便无用。殿下现在要它又有什么用？”

广陵王没法说自己也想围豫州，便只好干笑两声：“罢，罢，不提此事了，瞧你紧张的，筷子都不肯拿。”说着，自己先动箸吃了一口，“你当我是真的要与你过不去？其实……不就是想看看，你还念不念旧情吗？”

她慢悠悠转过眼看他，最后一句话的声音软下去，他的耳根却红起来。

孙权盯着眼前满桌的丰盛饭菜，有点后悔自己一念之差进了城。原本就该留在城外军中，待天一亮就拔营离开的。进了城，进了绣衣楼，就要着她的道，不择手段的歪门邪道。

正思索着该如何体面脱身，桌案下压着剑柄的那只手却被她牵了出来。

孙权挑眉，不动声色，且看她要如何做。广陵王把他的手放在案上摊开，又从自己袖中摸出一块玉佩，放在他掌心里：“有样东西给你。这块玉是祈福消灾的，可保平安，你带着上战场吧。”

“不必这样，我说了会还，用完就一定会还。”那枚玉的手感润泽光滑，带来她袖中的一丝温热。孙权内心深处舍不得脱手，可还是放回到她面前。

“跟祁乡没有关系……这是我单独给你的。我希望你平安。”广陵王咽了下唾沫，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

她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人，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面上没有强烈的表情，眉眼温柔，微微咧开的嘴却又似乎要瘪下去，是一种介于哭笑之间的复杂微妙。

孙权也望向她，猜不透她究竟什么意思，鼻子发酸，眼也发酸，胸中闷得慌，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就在眼前，他想伸手抱一抱，想告诉她很多事，最后却只是低下了头，慢慢地将玉佩收好。

接下来便安静吃菜。两人都埋着头，不敢让吸气声太重。

期间，孙尚香抱着飞云来了一趟，本是要找广陵王聊天，却瞥见孙权这煞星也在，便重重地哼了一声，仿佛要用鼻中喷出的气流将他冲走。也不打招呼，辫子一甩，转头就往外走。

“阿香！”广陵王唤她。

“不必管她。”孙权的声音冷下来。

孙尚香听见了，肩膀微不可见地耸了一下，然后飞快跑开。

“你们……算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广陵王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自斟自酌。喝多了，见孙权时不时看向自己，索性冲他笑笑，他便又若无其事地把头撇开。

徐州，彭城。

昨日，彭城河中多了一具辨不出身份的无名尸体，有人说是徐州牧陶谦府上一名小厮偷了主人的许多财物，怕被发现，畏罪自杀。

陶谦的夫人甘缇默许了这一传言。她坐在自家夫君旁边，一手执扇掩面，一手拿着张信纸，笑意晏晏：“那位又来信了，说她两日后就到。府君可将让位的程序材料准备起来了。”

“陶谦”点点头，走到窗前的书桌边。随后，一只雪白的绣云鸢带着他的回信，从州牧府飞了出去。

青州，临淄。

“严将军，严将军！”

严白虎正将脚翘在桌上看书，这会儿听见有人喊自己，不由皱起眉头，顺手把刚哭湿的帕子扯成两半，团了团便打算塞进耳朵。

“德王殿下！”

“哎！干嘛！”他将书往桌上一拍，两手抓着头朝外大吼。

门口来了一名蜂使，见严白虎红肿着眼，不由一愣：“您，您没事吧？”

“老子好的很！你小子要没什么大事，那就马上要有事了！”他从桌上的果盘里抓起个苹果，凶神恶煞地啃了一口。

“有，有有有有大事！”

“你能不能一次说完？”

“是！报告严……德王殿下！可，可以换旗子了！”

严白虎停下咀嚼的动作，眨眨眼，待理解蜂使的意思后，从座位上一跃而起：“好耶！徐州的旗子也换了吗？那就是说去江东的路通了？”

蜂使点点头。

“哦嚯耶耶耶！”严白虎双臂举过头顶，拳头在空中乱挥，迈开长腿，身轻如燕地向城楼一路弹跳过去。

“我可以把太太接过来玩了！”他逢人便贴脸上去，伸手抓住对方的肩乱摇一通，狂笑不止。

兖州，巨野。

“眭将军，咱们黑山军这就算是彻底归顺广陵王了吗？”

眭固将城楼上最后一面“廣”字大旗更换完毕，弯腰抱起一路跟来的白兔，点头道：“早就归顺了，就从广陵王偷渡所有黑山军残部，将我们全部救下的那一刻起。”

“那我也可以加入绣衣楼了吗？您能不能，那个，跟楼主引荐一下？”

“……急什么，今后还有更厉害的让你加入。”

“啊？还有更厉害的？”

眭固点点头，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你也得更厉害才行，不然楼主怎么看得上你？往小了说，你那算术总不能比我的兔子还差劲。是不是？叉烧？”

广陵，绣衣楼内。

“楼主，冀州幽州来报。”云雀站在广陵王书房门外，弓腰递上一叠鸢报，“冀州不太顺利，但幽州牧刘虞已拒绝曹操的招安，还骂了他一通。关靖那边游说过了，刘虞听闻楼主已收复徐州、青州和东兖州，认为楼主有复国之胆识才略，愿归附楼主，兴我汉室。”

云雀看广陵王静静地翻着信，不由又出声问：“楼主，我们以后要接天子回来吗？”

广陵王看她一眼：“有曹操在，接不回来的。况且，接回来也不是什么好事，袁绍背后是士族，天子的背后也是。接着原来的路走下去，这天下仍旧是原先的门阀天下，百姓分不了一杯羹。”

“不过眼下看来，杨阜似乎在冀州平原那儿遇到了一点麻烦，他们已经反应过来了，我们也需要加快动作。”广陵王忽然停在一封鸢报上，“袁绍死了？”

云雀点点头：“对。官渡那边传来最新的战报，曹军大败袁氏，如今已经吞并了袁氏所有残余势力。”

“这样啊。”广陵王转头，看向书桌上摇动的竹影。

窗外，风摇翠竹，龙吟细细，疑似故人来。

“袁基呢？”她的声音很轻，似乎已经预料到什么。

“袁长公子下落不明，有人说看到他和曹操的军师走了，消失在江边，但恐怕……凶多吉少。”

广陵王闭上眼，将信掷在桌上，仰头长叹：“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留我自己待一会儿。”

“是。”

提示：看不懂玉佩和燎原火设计的，可以返回看一下第14章《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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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燎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