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过,徐州的雪便渐渐化了许多,而广陵王针对荆州方面的行动计划也逐步开始提上日程。
这日一早,云雀敲开她书房的门,站在门外低头汇报:“楼主,密探传讯,江东的水师已经启程了,向夏口那边去,只怕开春后便要有大动作。楼主可有什么吩咐?”
“不急。眼前的得失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把握长期变化的‘势’。”
广陵王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走到书房中的地形沙盘前,招招手让云雀过去。
云雀抬起头看向广陵王:“楼主……”
“这么说吧,荆州很重要,但让他们在此地消耗精力更有价值。毕竟荆州将长期是几方势力交界的地方,多战、易主都是常事,为什么要在根基不稳的时候,急着赶这趟热闹?尤其是对曹操来说……”
广陵王正指着沙盘、一个劲往下说着,却被云雀急急打断:“楼主,楼主!这些,我可以知道吗?”
“为什么不能?”广陵王转过身将一只手搭在云雀肩膀上,轻拍两下,面色有所缓和,“我用你,自然信你。”她若真有二心,此刻也不会作这般反应。况且,自己之前确实是差点着了那人的道。
云雀瞪大眼睛、颤着嘴唇说不出话。半晌,她望着楼主清亮而带笑的眼眸,反应过来:“谢谢……多谢楼主!”
广陵王点点头,没有在此事上多费口舌,只和从前一样与她商议:
“曹操现在占着西北二州,自然盼望着攻下荆州,才算正式打通了去西蜀和中原的道路。可无论怎么说,他的老本如今都在西北,荆州是锦上添花之物,是一块好皮子上华丽的羽毛。”
“然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比起失去荆州,对他来说更不能承受的,是失去已经稳定下来的西北。袁尚还在并州好好活着呢。所以我猜测,他不会再犯之前失冀州兖州的错误——将大部分兵力调走。这次讨荆州极可能虚晃一枪,甚而是想侧面激发出我和江东之间的矛盾。”
“此外,冀州兖州是曹操的心病,日忧夜烦。他必然也时刻盯着,等我犯错呢。小心一时不难,难的是长久提防。”
广陵王望着沙盘出神,脑海里浮现出曹操气急败坏又强装镇定的别扭模样,不由失笑。转头又想到另一个人,那笑意便淡了下去:
“不过江东那边会不会也想到了这层意思,暂不好说。他近来的信件,让我很难看清态度,怕就怕……”
“如此,楼主不如……”
两人正小声说着,窗外突然传来个尖锐的声音:
“不要怕!不要怕!”
有些耳熟。
“楼主,外头好像……是哔哥。”云雀打开窗,随即下意识仰身向后、躲开迎面而来之物。
一只鲜黄鹦鹉“砰”地砸进来,在桌上皮球似的弹跳两下,又飞快地蹬脚扑翅,翻身站起,蹦向窗户。
二人抬头,只见窗外树枝断裂,巨大的白影横冲直撞、旋转滚落下去,有如天降炸雷,声势雄浑圆壮,煞为唬人。
哔哥抖擞羽毛,正要奋力展开那对纤细翅膀、将方才失败的见义勇为重为一遍,不料刚呼出“绣球”二字,便已被广陵王牢牢攥在掌心里,空负了一身神武的缚鸡之力。
与此同时,外边传来一记响彻天地的轰鸣声,桌上两盏茶杯顷刻间被震翻过去。哔哥垂下头,缓缓闭上了眼。
“云雀,你先去看看。我有点担心门口新换的地板,很贵的。”
“是,楼主。”云雀扶着墙站稳身子,将地上四处乱滚的茶杯捡起来放好,颤巍巍告退下去。
“哔哥,难得见你主动来。有什么事吗?”广陵王看哔哥毫无反应,将它举到眼前,不敢松手,怕松手间误成了一桩殉情冤案。
“交任务……连环计……下班……放休……”哔哥想起了自己此番来的目的,略张开嘴,有气无力地替主人传话。
广陵王将哔哥放到窗台上,慢慢悠悠顺着它的羽毛,向下看去。
连环计,连环计。庞统和她,想到一处去了。
说起庞统此人,就不得不提到他那传遍九州的神童美名,更不得不提他超高性价比的工作合同——对于雇主来说。
为了初入仕途的儿子能慢慢积累资历、抬高身价,庞统的父母四处托情送礼,将他作为免费实习工塞进了绣衣楼的编外。
是的。当年的他便是凭借这未来可期的劳动潜力、不要白不要的超强大脑,使自己在无数价廉物不美的同龄人中脱颖而出,一举获得傅副官的垂青,直接招入楼中,签订了长达五年、具备五百个条件的转正协议!
眼前,这名褐发年轻人端起一碗加了冰块的庞氏补药,咕嘟嘟几口喝干,放下碗时神采奕奕,连那经年累月的黑眼圈和雀斑都似减淡了几分。
他的身后,摆了一块可移动的巨大木板架子,钉着他精心制作的五十页计策方案书,此时翻到了最后一页,上书“双扣连环,两敌自难”八个大字。
听过他一番汇报,广陵王已完全弄懂了这新奇的“双扣连环计”是什么意思。
所谓连环之计,关键在于先要使敌自累,而后攻之,步骤之间环环相扣,虽则精妙,却一步不可出错,有时反倒比许多简单的计策可行性低,所谓大巧若拙者也。
作为复杂变式,双扣连环计的优缺点则加倍凸显。不过计策本身无高下之分,关键是与天时地利人和相符。此时各方势力的情况,乍一看之下,恰恰完美符合了双扣连环的实施条件,连广陵王都忍不住要拍手叫绝。
但她还是思量许久,又提出许多潜在的问题。庞统皆给了答复,且同时之间一手为雀部注解密文,一手为这几轮答辩做着笔记和计算。
“楼主还在想什么?因为实施起来有难度,所以就不实施吗?”庞统觑着广陵王犹豫的脸色,一只手放下解密文的笔,转向后头捏住了哔哥还没张开的嘴。
“那倒不至于。我在想……你说的很对,孙权和周瑜之间有猜忌的根子,这一方面具体怎么办我已有计划。至于曹操内部,以及孙曹之间,从实施、传讯到监督等环节该怎么分配人手,还有预算表单、备选替补的方案,种种细节着实令人头大。”
“殿下……不考虑再提拔一名副官吗?”
“原本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庞统稍稍松开哔哥的嘴,这机灵鹦鹉立刻大喊:“看看我!看看我!”
随即,他又手忙脚乱地将那声源捏住,露出一种镇定又尴尬的不知所措。
广陵王与他相视而笑,两人皆把心照不宣的话藏于眼底。
“士元啊。”她低头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双手递到庞统面前,“这次的计划就交给你负责怎么样?好好干,我和其他几名首座都觉得——你是最有希望站到高处、站在我身边的人。”
来了!转正的机会来了!有工资了!父母不会再啰嗦了!
庞统接过茶,目中含泪,大幅度地点了几下头,遂将雀部密文排到桌边,正当中只放与楼主谈话的笔记本,拿出毕生所学之精华智慧,全神贯注辅佐楼主,将她新补充的奇思妙想又有用又不显累赘地融入原方案中,彰显她不可撼动的主心骨、顶梁柱之地位。
广陵王拿余光闲闲打量着面前奋笔疾书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发散思维:
“至于荆州,我们还是有必要去的。否则便会叫他们两个一道猜疑我隔岸观火,有坐收渔利之嫌,反不肯放开手脚。”
……
“的确有这种可能。曹操若想害我入套,那便让蜂部将计就计交换卧底,再让他们的人替我们送死。”
“西兖州该收回来了……”
……
“好计策!好思量!不愧是您!如此,两年之间,荆州难有定主,可他们的势力却都实实在在被削弱了,届时再徐徐图之、待时而发,便有极大优势!”
庞统合上笔记本,迅而猛之地站起来,呈一百八十度鞠躬,并将从他肩膀上向后掉下的哔哥顶飞出去。
这般友好商谈了半天,广陵王离开时,随手将自己身上携带的零食袋子摸出一个,交到庞统手中:“士元啊,我看重你。天晚了,我先走一步,这点心意拿去补补身体,千万注意劳逸结合。”
说罢,在背后之人一叠声的感谢中,离开了雀部灯火通明的院落。她嗅着一路的梅花浮雪香,施施然回到自己书房,随即提笔给兄长周瑜写了封长信。
此番送信的鸢,要选不那么聪明的一只。可是也不能像绣球那样,清澈得叫人一眼看穿。
广陵王坐在书桌前闭上眼,两手捏按鼻梁。梅花冷冽的气息和炉子中的苏合沉香混在一起,让她整个人都凉下来,静下来。
其实,就孙权对待兖州的事情,她这些年一直憋着口气。至于内心深处究竟为什么这么生气,她自己暂时也说不明白。
说好打完豫州就归还的城池,到如今仍在回避,甚至之前还拿那样的名单扰乱她。兵不厌诈,她早就习以为常,可这个人是谁她都接受,就不该是孙权。
为什么就不该呢?为什么要为再正常不过的事生气?
她不是不理智的人,很清楚盟友也是对手……源于本能的自我保护意识,让她不再深想下去。但她自从决定了这样一副计策开始,就总觉得心里压着事,似乎隐约在盼着孙权的什么反应,好吃个定心丸——
“什么也不为,就只想确定些事。”她对自己说。顶多,是讨厌事情脱离掌控的感觉,仅此而已。
总之,她可以先欺负他……但反过来就不该。现在既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事,也休怪她暗地里摆他一道。
如此呆怔一会儿,又嘲笑自己幼稚:多大人了,这些年忘怀了多少事,内心某个角落却还念念不忘那一夜草原上的月光,徘徊在最年轻最荒唐的岁月里,仿佛这样就还保留着没有老去的证据。
她对那些人的感情,本没有太多忐忑,只因一切都尚在规划之中。偏偏这所有邂逅中最意外的一回,让她见识了最意外的快活。天不顾地不顾,仗着自己有信心全身而退,绝境之中放肆疯狂。
或者说,那时候正因明知道没有未来,才格外抓紧体验,将一刹那拆分成千万息去感受品味,以至于这么多年后……还记得如此清晰。短暂浓烈的瞬间,竟也不输于任何细水长流的习惯,着实意外。
可是人家都长大了啊。当初跟他瞎折腾的时候,就已经预言了今日的局面。
广陵王叹口气,理清头绪,压下这不轻不重的郁闷,将信复查一遍、细细折好,留待明日一早发出。
眼下,还有许多事等待着自己的决策,许多人等待着自己的命令,谁都可以多愁善感,谁都可以压力大撂挑子,唯独主帅,是一刻也不准自乱阵脚的。
如今的她要为许多人活着。
几日之后。
孙权令水师停在三江口下寨结营,自己至中军帐内歇住。
未料正预熄灯,忽闻手下探子暗号数声。揭开帐帘,唯见地上留着一封信:正是广陵王所寄,指名周都督亲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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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连环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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