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了!引信早就点了!”
两名副将刚抬头应话,便见到骇人的一幕:孙权未作任何防护,俯身伸手、迎面冲过灌木掩体,任由枝桠斜出划破皮肤,随即纵身扑向崖边,竟是要从这般高地跳下去!
“王上不可!”二人齐齐惊呼,带动身旁反应过来的护卫跟着冲上前。或许是上天眷顾他,又或许是那爆炸的强光太过激烈,孙权眼前一黑跪倒在地,头直愣愣栽下去,好险在磕到地面的前一瞬被几只手拽住,向后拖走。
睁着眼,什么也看不见,耳中世界静谧无声,唯留下一道尖锐高昂的长鸣,仿佛将魂魄都穿透。他只有在战场上经历濒死恐慌时才有过这种体验。
挣扎的手脚被人按住了,他像蒸笼里一只缚着绳的螃蟹,喊不出叫不出,马上就要活活窒息过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嘴里念叨着什么。身旁护卫们面色惨白,冷汗阵阵,互相对视一眼,又颤着胆向下看去:
那密林里的地雷阵排布有序,触此及彼,爆炸接连不断,天地悲鸣;膨胀的灰云遮光蔽日,像是能淹死人,沸腾着翻滚着,洋洋洒洒平开扩散。
这场仗才打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这么短。
可是竟将她来回往复轰炸了那么久——他稀里糊涂地想着,口中咸腥不已。
人被炸死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会痛吗?痛得久不久?会觉得自己在继续被火烧吗?会想些什么?……孙权从没考虑过这些问题,现在却克制不住地问自己,问周围的人。
问出口后,并无人回答,只好自己挣开了下去问问她……
“这里下不去啊……王上当心!”
他又一次被强行按倒,这回按着他的人分毫不敢松手。
死寂的黑暗中,一个念头飞快闪过脑海。
“不对,不对!”
孙权忽然瞪大眼,紧紧攥住身旁一人的手。眼前天昏地暗也看不清抓的是谁,只是目光发直,喘气粗重。
“去,去找,废墟附近有没有绣衣楼的任何标志!”
他还抱着一丝天真的希望。他想过为难她,想过总有一天让她服气,可他从没想过她真的死……这是无法发生的事。
对吧?广陵王?一定又被你捉弄了。
孙权闭上眼,身边有人给他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有人给他拍背扇风,他也就歪着头不说话,随他们七手八脚扶着弄,自己使不上一点力气。
“启禀王上……”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说了这前半句,后面却没声儿。
他没敢睁眼,胸中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半块蛾部的牌子被炸到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刚去就找着了。别的不好说,爆炸中心连……尸块都没剩什么……”
一圈护卫见孙权许久没有动静,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大着胆儿上前探了鼻息,凝神半晌,惊疑不定,让旁边另一人也去探。
“闭气了!”“王上闭气了!”两人失声大呼。
“掐人中!揭眉心!”
十来只手在孙权面上按来拧去,拍他叫他。
“把王上抬回去!快!军医还没上来!”
“来不及了!”
“那你说怎么办!还不是两头加快!”
“……”
孙权耳中渐渐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了,身下一轻,陷入脱离苦痛的虚无之境。
昏而复醒,醒而复昏,吴地的王活着如同婴孩,不知今夕何夕。只偶闻身边巫铃阵阵,眼前的黑渐渐变得柔软,是自己埋在一人发间,嗅着不知名的温柔花香,暗中许愿此一刻地久天长,再不必醒。
就这般煎熬了几天,睁眼时也糊涂不省事。身边有老人瞧着,说像极了他大哥死时的反应。可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般稚嫩的年纪!
听人说前线又输了曹军两仗。周瑜陆逊管不到事,黄盖等一干老将没来,只有吕蒙丁奉独自顶在前头,力挽狂澜——勉强稳住这心思涣散的无主之军,不至于被对面飞来的流言蜚语吓破了胆。
甚而,有人和他进言:“广陵王身死,现在是发兵的好时机。”
他坐在床上喝药,眼睛半睁半闭的没说话,一只手忽然暴起,薅住那人的头就往墙上掼。
还有一回,许多个鬼影围着他,问他怎样觉得舒服些,他竟高声地叫他们把他的心取走丢了,说那样才好受一点。他听到有人说他疯了,也懒得管,心里头还暗暗高兴。
底下人每日议论来议论去,不知该怎么办,便照着当年的法子,学吴夫人请来一众巫觋跳大神,熏药草,烧符水,只盼西王母娘娘垂怜她的子民,救一救他们疯疯癫癫的大王。
许是巫神灵符真的奏效,孙权果真在一个身旁无人的时候清醒了。
他透过一痛一痛的呼吸感受到:自己还活着。脑子里乱糟糟地过了许多事,慢慢扶着床沿坐起来。眼前各处贴着黄纸符咒,自己身上也贴满了。
还是想不通,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会消失在这个世上,尸骨无存,就跟从没来过一样?
……广陵王身死,现在是发兵的好时机。
刚升起这么个念头,心就又被刺了一刀,气就开始喘不上。
广陵王死了。她死了。他的月光死了。所有爱她恨她的回忆都涌上来。可是已经不恨了,只记得她有多好。
不是“广陵王”这个名字死了,而是那个他曾经抱在怀里吻过、发过誓的活生生的她,没有了。那么温热的颈,那么柔软的人,那么抓他心的笑,他忍在舌尖藏在记忆里、梦醒时揉碎在空荡荡的怀里,瞒着老天想了那么那么久的人。
见不得光的经历,在许多年的许多个夜晚,被他反复提起来推敲打磨,每一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她生气的样子就像拍在他脸上软绵绵的巴掌,她笑起来就像在用脚轻轻挠他的背……他也一道死了。
连她眼眸里那层薄薄的水壳都足以叫他俯首认错的。可她却死于他手,死于他引以为傲的火药战术,死于他为了一枚虎符自以为是应下的赌约!
什么都想不下去,什么也不愿再想。至少此时此刻,他宁可自己没有脑子也没有心。别想,别屏气,别闭眼。
孙权浑浑噩噩地将脚放到地上,让自己的身体立起来。炉子里点了安神香,袅袅烟起,整个营帐内如梦境般云雾缭绕。
他左摇右摆着站定,拿浑浊的眼扫视一番,只见那精刻细琢的紫檀木雕架上是六柄名贵宝剑:紫电白虹,百里青冥,辟邪流星;镶金嵌玉的祥云纹桌案上是一排流光溢彩的符印:兵权,政权,财权。
他是它们的王!
可除此以外空空荡荡,别无所有。
孙权弯腰喘气,盯紧这些狡猾的印,怕它们逃跑,恍惚不定,有那么一刻仿佛被勾走了魂魄,眼前竟幻出个雾海茫茫、金翠琉璃的仙境来,一排编钟琅琅悦耳。
脚下如陷云端、使不上半点力气。耳边传来许多熟悉的笑声、说话声,转身去找时却并没有人。
忽闻一声雷鸣,万物震颤,四周围风声贯耳,白色气旋尖啸而起,转瞬间竟将眼前世界如云烟般吹散。身下踩空,坠入无穷晦暗。那组编钟同落下来,变回了符印,又像遭了什么东西吞噬腐蚀般,攀上越来越多的黑色纹路。
孙权一个踉跄本能地扑上去,又惊叫一声向后坐倒在地。
瞧瞧那桌案上,哪里来的符印?不分明是些骷髅头!黑洞洞的宽阔眼窝里藏了无数个漩涡,是航向蓬莱仙岛前不详的死地,是穹宇深处静觑红尘的眼!旋转着,诡笑着要将他吸进去消化干净!
它们在笑,在笑他!在笑他为什么活成今天这等狼狈模样!
一生逐权之人,无权定夺人生。
年少时最熟悉最恐惧的无力感,就在这刹那间贯穿心脏。
他仍是从前那个掌控不了任何事物的孩子,纵使得了人一生能得的所有权力,面对这悠悠苍天依旧束手无策,渺小脆弱如蜉蝣。想要的不能要,得到的不知足。到底在意什么,就算失去了也不知晓。
脑袋被那些骷髅吵得愈发疼痛。孙权恍恍惚惚走向剑架,自己把自己绊倒两次,又自己咬着牙爬起来。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好像走了半辈子才到。
他拔出其中一柄不知道什么剑,举到面前,轻轻抚摸转动,脸上表情如哭似笑。端详了会儿,头一次看不出任何名堂,只觉得耳边有人在念某个名字,心如刀绞、遍体生寒。
想不通,和她的事永远也想不通。说实话,世间的什么事都想不通。
“咣!”
一剑挥下,桌上符印摔落在地,到处乱滚。
“轰!”
外头惊雷劈过,大雨滂沱。乱风扬起帐帘,电光映在他灰白如死尸的脸上,映着他跳动的眼皮,瞳孔里明明灭灭、两点将熄未熄的烛豆。心脏被不知名的长着尖指甲的手攥紧,捏出滚烫的毒汁,膨胀他的躯壳,要让他的痛他的恨充斥在天地间,可天地也小得装不住。
冥冥之中,一口巨鼎倒坠扣下,慢慢缩小,将他困在永生挣不脱的牢笼中。打雷了,下雨了,四周都看不见,逃,往哪儿逃呢?越小的地方越好。
电闪雷鸣中,孙权趴在地上,缩到桌案底下,头埋在膝盖里。一切都和他无关了,只有自己抱着自己。好久都没有蜷成这样了。
外面好像有谁在喊他,听不清在喊什么。
“我不在,我不在。”他闭上眼安慰自己。隆隆的雷打下来,浑身不由一抖,外头的声音竟然清晰起来。
“怎么又没动静了!要不要进去看看?”
“你担得起这个责?还是先去禀报……”
孙权立刻反应过来,脱口而出:“孤没事!不必进来!”喊完,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好像这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一样。
外边齐齐响起一声“是”,接着便安静下来,只剩嘈杂雨声。
又一道惊雷劈下,孙权睁开眼,发觉自己竟然正蜷在桌底惊惶四顾,简直无异于八岁孩童。
周围无人,他慌里慌张便要起身,额头在桌案角磕了一下。扶着头坐了会儿,爬去将刚才摔到地上的几枚符印揽到怀里抱稳,低头粗粗检查过,再膝行至案前把它们一个一个摆好,然后跪坐于地,又挨个轻轻抚摸过去。
无法没有寄托,无法没有**,否则便活不下去。时至如今,他生而为人所有的**都只剩在了这几样东西上,浓得钻心刻骨、异于常人,愉快又绝望。
大抵还是愉快居多的罢,像这样,指腹摩梭它们精细别致的纹路,每一个字都能给人注入滚烫的力量,爬遍骨髓、充盈全身……
忽然,孙权呕出一口血——
正落在自己苍白的、青筋凸起的手背上,红而细地顺着手腕流下去。
恍惚间,眼前是被他遗弃在坟头的那条手链。
近期更新比较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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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天地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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