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适的时候,我当然会见你。”
“合适的时候?”孙权噎住片刻,语气里显而易见的不高兴,“周瑜说合适就合适?说不合适你就连续三日闭门不见?”
“真是越活越回去。”广陵王作势去捏他脸,被他头一偏躲开,“怎么就非和他过不去呢,多大的人了。”
孙权垂下眼不出声,心里清楚自己这模样多么难堪。但她此刻坐在他怀里,他就忍不住想和她亲近,埋怨里带着些伤心,声音放低:“又替他说话。”
“我只是提醒你,为人主,应‘权衡’,别哪天自己踩自己挖的坑。” 广陵王感到他身体僵了下,心里飞快斟酌过,即刻改口,“更重要的是,我怕你累坏。”
孙权皱眉听完前半段,不置可否。最后听见“我怕你累坏”时,胸口一阵酥麻,十分冷硬的心软下去十二分。他能领会这番好意,面上却不想显得太过认同,只用鼻腔随意“嗯”了声。
春日清晨凉风拂过,掀起竹片窗帘一摇一摇地拍打窗框。两人半晌无言。
他忽然生出些袒露心声的冲动,将掌心覆在她手背上握了会儿,犹犹豫豫地开口:“其实,我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嗯,下次见面再说吧,天真的亮了。”
“下次?下次可能就见不到了。”
这是有意气她。
“以后别说这种话。”
“为什么?” 他暗中屏息凝神,等那个原因。
“我不喜欢。”她答得轻而易举。
孙权有些泄气,仓促一笑:“好,我答应你。”
“真的该起了,外面有鸟叫。”
“再等等。”他从背后抱住她,头埋在她颈间,深吸一口气。
“等太阳……照到我们身上。”
“那可就真不早了,仲谋,你还要赶路。”
“没事。”
广陵王抚上腰间收紧的手,闭起眼,又与身后人静坐良久。窗外风摇树影,细簌作响,偶有鸟鸣喈喈。阳光缓慢地渡上床榻。
“我不会问,这次你怎么做的谋划。”他忽而叹气。
“嗯。你不问,不怕再吃亏?”她偏过头与他面颊相抵,磨蹭着,温声耳语。
“若连你设的局都破不了,那我也实在无颜当这吴王。”
“好嘛,你倒是傲气。”
“但是,以后……”他停了停,胸膛贴在她背上,随着呼吸克制地颤动,“若再要我……面对那种事……先跟我……”
也不知这句话有多难说,他要花半天工夫才断断续续讲完,最后变调又失声。广陵王发觉肩头传来一阵湿热,于是用指尖碰碰身后人滚烫的耳朵。他无论如何不肯抬脸。
“行,我也答应你。”她语气松快,脑子里却未料如何决定。
孙权点点头。这样也算是互相许过承诺,对吗?年轻的君王如此想着,甜蜜又心酸。
他平复完情绪,抱着她侧过来些,一手捧起她的脸。阳光正好在这时映亮她面颊,眉眼盈盈,熠熠生辉,是平生万千次念而不得的顾盼,教他恍惚间飘飘似幻,分不清身在何方。
刮过脸庞的拇指指腹粗糙,庄重而轻缓。两人就这样望进彼此眼中定住,直到外面阿蝉敲门,才双双惊了一下。
“楼主,吴王的亲卫们在院外吵闹,说要见他。”
孙权放下手,起身低骂:“不像话。”
两人迅速下床披衣,孙权先穿好,几步就到门口,却在推门时被身后的人扯住袖子,身形一顿。
“他们只是担心你,别整天黑着个脸,多吓人。”广陵王冲他笑笑,一手还在往肩膀上拉外衣。
孙权回过身,脸色缓和下来,帮她把另半边衣服拉好。整理完,方才的火气散了个干净,忍不住又将人搂到怀里,低声抱怨:“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这么大个人,还能被你吃了不成?”
广陵王笑意更浓,趴到他肩上耳语一番,果然见他“腾”地红了脸,眼睛不知该看哪儿,沉下声发出些许气音:“你最不像话……”
他突然感到整个身体虚起来,快站不住。
“你回头看这一屋……昨晚……到底是谁不像话?”她贴上去眨眨眼,见他整张脸又薄又红,简直要滴出血,便去啄他耳朵尖。
“……”孙权捏起拳又松开,闭上眼,手心里有些汗,“都不像话。”
广陵王强忍着笑,去捞他的手:“不逗你了。等会儿出去,小仲谋要不要牵手?一起洗漱完,用过饭再走。”
“在外面别这样喊……不在外面也别这样喊……”
“那喊什么……卿卿?还是……”
孙权扭头推门,广陵王哈哈大笑着跟他出去。手被他攥得很紧。
一个低头,一个满面笑容。他们路过院外候着的亲卫队时,鸦雀无声。
阿蝉坐在树梢上遥遥地看。她想,楼主已经很久没这样高兴过了。
真好。
到前厅时,早膳刚热腾腾地端来。样式简单,只两碗甜羹并一碟梅豆。屋堂里的漆木将光线折暗,衬着冒热气的饭菜,将方才些许躁动都压得极静。广陵王边吹边尝过两口羹汤,抬头去看孙权,正巧与他对视。
“这鸡头米是不是太软烂了?”她勺里盛着些碎碎的白渣,悄悄问。
孙权略点下头,颇觉此事不该由自己指手画脚,便没作声。况且,对于长期行军的他来说,早已习惯粗茶淡饭,一时被人在意起来,反倒手足无措。
广陵王回头招了侍从来,温声嘱咐:“跟新来的人说,吴地鸡头米不需煮太久,弹牙些好吃。下回做糖水,把它跟雪耳分开弄吧。”那侍从应声退下,她又转过头对孙权笑笑,“别见怪,自我那副官走后,点心师傅就一直换,还没磨合好。”
“我记着你也爱吃这玩意,每年都送你许多。很少做来吃吗?”他心头一热,仿佛随口提起。
“后来不怎么吃了。你在这,才叫他们做江东的口味。”
孙权刚欲说点什么,忽然顿住,想起“后来”是什么“后来”,低头默然。广陵王赶紧转开话题,捡着些家常事跟他闲扯。
两人都吃得慢,可一眨眼便放下碗,到了告别之时。
“以后……有什么打算?”他问她,却不点明是哪方面打算。
“昨日不是说好,我们之间不动兵,继续做盟友吗?”
“既有约定,自当遵照。”孙权骑在马上看向远方连绵的山,整个人显得冷静起来,“下次,如果有下次,不必牵手的。”
“这可是你说的。”广陵王对他心里那点子思量再清楚不过,有意逗他玩,“路上小心点。什么时候派人过去交接,记得告诉我。”
“嗯。”孙权应了一声,绷着脸皮,攥紧缰绳不动作。座下惊帆马似乎感觉到主人的烦躁,吐气掀蹄,围住广陵王嗒嗒转悠。
她面上露了些笑,本想继续说“怎么还不走”,却在那人状若无意地瞟她一眼时软下声来:“下次若能见面,我牵我的,你不想牵,甩开就是。”
孙权扯一扯缰绳,马儿向后退两步,停在原地。
他低下头看她良久,万感交集:“我孙权此生,不会负你。”
这般定定地说完,闭了会儿眼。再抬头时,已恢复吴王姿态,与广陵王依照礼数简单作别,随即高声吩咐远处众人跟上。一行人马就着刚升起的日头,在天光渐亮中轰然扬尘而去。
后方,广陵王遥遥目送他们,心里不知作何滋味。她愈来愈明白,世上的生离死别总在不经意时发生,直到反应过来,再留不住。命运弄人,爱与恨都只是人世灰尘,偶然闪烁后,被亘古未停的风上下抛耍着吹走,无影无踪。
而今她活着,如同独行于原野,做遍惊世骇俗之事,举目皆寂静空茫。路过的风在这女子眉心留下吻和泪痕,让她载负去者的愿望继续向前走。
本是一个无色无相的天真的魂,许多风吹过,补足了有爱有恨的完整的她。从此,眼前每一分情谊都不再游戏,无论结局,皆慎重以待。
那一日过后,她与他慢慢写起信来。起初只是公务交流频繁了些,后来私人信件逐渐增多。楼中往来密探,每回抬头都能望见绣云鸢忙碌的身影。
阿蝉推开门时,正瞧见楼主半靠在床榻上,一边看信一边微笑摇头。
“楼主。”她耐心地等广陵王看完,才出声报告,“蜂部已将曹营中剩下的几名叛徒押回,现打入地牢,等候楼主吩咐。”
广陵王坐起身,一手摸着下巴沉吟不语。
“里边有个叫阿娟的,不知楼主有没有印象。”阿蝉犹豫片刻,还是如实说来,“她反应很大,一直喊着要见云雀,说有东西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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