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孙权便有些头晕脑沉,果然是路上淋雨受了凉。广陵王索性让他在自己房里住下休养,又差楼里绣云鸢加班,每天从江东送公文过来给他批。
孙权来时是清晨出发,只将通知传达给文武要员,却并未征询意见。不但如此,还恰好临时抱恙,滞留在外,引得不少部下颇有微词。周瑜陆逊等联名递了急件来,催促他早日回去议事。
广陵王书房里,两人正依偎着靠坐在案前,处理各自的公务。仿若聊天一般,时不时就某个议案交换看法。
关于应对曹操和里八华余孽势力等事,他们有合作之意。而在一名叫“刘备”的将军带领下重新盛起的西蜀五斗米教,也得了许多讨论。
片刻后,广陵王伸了个懒腰,留意到孙权面上的凝重,轻声问他:“怎么了?我看你对着这封函件半天不动。”
“没什么,是本家的事。”他将折子合上。
孙权不愿说的,广陵王也不会强问。
“累了,昨晚没休息好。下次不能这样,你病还没好全。”
“嗯。”
孙权也有些疲惫,放下笔,侧身安静地抱着她闭目养神。怀中人向后伸出手,摸着他的下巴。
……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心里祈求天地万物,让一切静止在这一刻。
翻到下一封,又是催他快些启程回江东的信函。
“我该准备回去了。我们以后……”他将下巴抵着她的头,犹豫开口,却并不往下说。
广陵王等了半天,见他不语,笑道:“现在这样不好么?有空的时候见面。只隔着条江罢了,路其实并不远。”
“如果都没有空呢?”
“忙到那种程度,不说有人出征,即便每天都在一起,恐怕也没有心思好好说话。若有时一个人闲,一个人忙,日子长了还容易生出嫌隙。倒不如每月专程空出休假时间相处。这样,每一刻都念着彼此,每回相见都欣喜万分。”
他们不是寻常情侣,又各怀兼济天下的抱负,谁也无法卸下自己的责任,去迁就另一个人的安排。
孙权心里清楚此事,面上欲言又止,仿佛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其实他还有别的问题,一直积在心底,但又觉得没有必要再问。如今这样,合该知足。
甚至可以说,她安好地活着,他还能时常与她相伴,便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广陵王见他自己出神思索着,便不打扰,继续处理手头鸢报。
傍晚时分,外头的夜市人声透过院落传进屋子。广陵王想起再过两日就是中秋,城中市集已提前张灯结彩热闹起来,遂放下公务,带孙权出门逛一逛,既是散心,也是惜别。
“月圆人圆,祈福的日子到了,带你去沾沾喜气,今后都平安无恙。”
她拉着他,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由她牵着手,目光原一直追随着她,后来也不知不觉被周遭环境吸引。
这是乱世少有的繁华盛景,鱼龙明灯潋滟如波,千丝万球瑶光乱坠。百戏台上玄凤飞彩,火镜高悬。梅花鹿衔五色灵芝,飞跨遍地金烛;广寒宫现翡翠屏风,隔照华盖倩影。
穿羽毛华衣的小生翻上戏台,鼓腹作雷霆乍起之声,引去众人围观,又吐气喷火化百兽形态,博得一片掌声喝彩。
明亮的火影映在孙权脸上。他站在原地愣住,既忘了自己原本畏惧强光,又忘了手里还牵着个人——等反应过来时,双眼微微发涩,广陵王也早已不见。
孙权就在那戏台前站着等她。不知为什么,他蓦然生出慌乱恐惧之感,空空荡荡的,类似于之前还未获悉她活着的情报时的心态。
她还在吗?
她会一直在吗?
她……真的喜欢他吗?
眼前种种,该不会都是幻觉?他还在之前重重叠叠的梦里没醒?
……
“我在这呢!”
广陵王从背后拍一下他。
孙权猛地回过身,颤抖着抱住她,说不出话。
“刚才看到那边有人卖一些祈福饰品,我瞧着你看戏入神,就没跟你说,自己去挑了这两条手链。”
“为什么送我这个?”孙权垂眼看着手腕上新系上的红手链。悬了颗金珠在中央,光彩夺目。广陵王手上也有同样的一条,伸出来左右晃动着给他看。
“因为……”她凑到他耳边,声音在满世界的喧闹中变得无比清晰,“因为我也心悦于你啊。”
呼吸瞬间停滞。他望着眼前笑盈盈的女子,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说我想买一条送给恋人,摊主便劝我买两条,说这镶金珠的红手链能将恋人永远牵在一起;我说我恋人最近身体微恙,他又说这手链能保人平安;我说我还缺钱,他赶紧补充,说戴了他的手链就能富贵临门。没办法,这么多好处,谁听了都会心动吧!”
“我以为你不信这些。”
“以前是不信的,以后不同了。”
怎么不同?他正要开口时,广陵王忽又被前方的玩意吸引了目光,牵起他的手窜进人群。
“仲谋,看前头!”
世界飞快倒退,她拉着他,朝一个新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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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府时,他忽然问她:“你想过成婚吗?”
“没想过。”
夏夜熏风温柔吹过,孙权与广陵王牵着手慢慢地走。
他做足了准备,慎重开口:“我,之前想过。”纠结许久,到底只能说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试探。能说出便已是下足了决心。
广陵王心中明白他的意思,看着他微红的侧脸,笑而不语。
“我知道,你有许多情人。所以,算了。”他别过头,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广陵王明白他的隐忧,停下脚步,心中感慨。她又何曾想过,人世之浮沉变动如此离奇残酷,而她面对天道,亦常有无能为力的软弱时刻。
缘来缘去,悠悠似幻;平生一梦,百事成昔。
“以后只有你。”她捏了下他的手,“所以,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吧。”
孙权回身看向她。他今天受了太多惊喜,一时竟有些恍惚起来。
那双翡翠眸子里有万顷波光,很美。她很心动。
她听见一个声音:
此生与你听过塞上秋风,江南细雨;也愿与你相看不厌,执手白头。
两地君王成婚之日,喜宴就摆在大江中央,有艨艟千余,密密匝匝压满水面。除西蜀隐鸢阁外,乌桓王及袁尚等交好势力也都派使者送了贺礼过来。
参宴的群臣外使在船上喝酒,两地百姓自发围在江侧陆地上摆席,也有人驾着渔船轻舟往来江上,言笑交杯,其乐融融。
广陵王想起自己有样东西忘在船上住处没拿,便暂且离席。
在云雀的提议下,她对婚礼流程进行过许多改良,并用琉璃打造了一对“婚戒”,打算在誓词仪式中为孙权戴上。
“戒指内侧可以刻双方名字和成婚日期。不同的感情状态,要戴在不同的手指上。”云雀给她试戴戒指,“真好!楼主看起来很开心。但愿那吴王今后也忠于楼主,别让这戒指换了位置。”
“不好说,看那小子表现,同时也看我乐意。”广陵王哈哈大笑。
“他不敢。”阿蝉在一旁看着,也淡淡地笑。
——她心里想着这些话,翘起嘴角,推开房门找那戒指盒。
刚一进门,忽听见窗帘哐哐作响。今日天晴浪小,艨艟巨舰行进平稳,按理来讲不应有如此动静。
广陵王站在原地警惕起来,身后传来个女子声音:“嫂嫂!”
她转身,看到孙尚香一路提着弓跑来。
“刚才有一个穿黑衣服戴斗笠的家伙,我分明看见他就站在篷顶上!可一眨眼就没了。想来想去不太放心,这才过来看看。怎么样?嫂嫂没事吧?”
广陵王摇摇头,心中却有了猜想,进屋走向桌案。
桌上放了两幅画。压在上头的一张,画了两只红色小鸡仔靠在一起,天上一轮圆日,四周用波浪线铺满空处。那人是最擅写意的,而她也最懂他心意:这约莫是今日她与孙权大婚宴席的场景。
又去仔细研究下面那张。看了半天,总算明白,是一枚曲线夸张的带壳花生躺在板子上。或许正是自己睡觉的模样……这是张飞那天夜里带走的画,而今还给了她。
天光云影随那轻晃的窗帘荡漾在画纸上,波纹粼粼动人。
“没事就好……仔细一想也是,这大江中间层层戒严,哪里来的刺客?或许果真是我眼花。嫂嫂回来找什么?要不要我帮忙?”
“我回来拿送你哥的礼物。”广陵王收好画,随后从柜子里翻出个锦缎盒子来,笑着举到孙尚香面前晃一晃。
“这是什么?嫂嫂告诉我,我一定不告诉仲谋!”孙尚香上下左右磨了半天,听广陵王把云雀说给她的规矩又讲一遍,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颇有道理,以后我也这么办,把射箭的扳指换个样式。”
“走吧,一起去找你二哥。”广陵王揽着孙尚香的肩往外走。
孙尚香沉思片刻,总觉得来时还记着个什么事情要问嫂嫂,结果路上玩得太过开心,已全然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说明不重要。她重新振作,神神秘秘地笑着凑到广陵王耳边,讲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
“待会儿再去吧,周都督带了十来个人,正在考仲谋学问。嫂嫂先跟我去看大鱼——绣衣楼有人钓上好大一条鱼!有半人多高!哇塞!”
“是吗?或许是元龙钓的?”
广陵王被她拽着往前跑,一路说说笑笑。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远处一艘艨艟的顶部,有个戴荷花斗笠的黑衣人扶膝坐着,静看半晌。等肚子开始叫了,便站起来,回头向百姓宴饮的场所奔去。很快隐没在人群之中,再无踪影。
这日,吴王与广陵王的喜宴之上,万民瞩目,遥望礼成。
青天朗日,江水滔滔。一对红衣佳偶面对面跪坐着,举杯相笑。
磬鼓乐声,震然而起。
“愿以江山为聘。从今往后,两地便如你我之关系,福泽恒远,永结同心。”
“江山作聘,君民相扶相依,永为盟好。”
他们是亲密相携的夫妻,也是各自独立的君王。
他们分居江之两岸,有时通信,有时相见,有时共商政要、请教疑难,有时情浓意蜜、结伴出巡。
他的目光永远追随着她,而她的步伐也一直为他守候。
从此,两地君民互通姻亲,兴起则相见、兴尽则归返。清风长水,明月相随。
【正文完】
小剧场--
仲谋:没想到最后和亲的人,竟是我自己。
完结啦,之后可能掉落番外,以及修一些细节。本子监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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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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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尾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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