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从清波门一路追到了钱王祠,前边人实在太多了,孙策只得绕了个弯往南跑去,雷峰塔、净慈报恩寺都被抛在脑后。饶是体力再好,穿成这样、又憋了那么久,气急攻心,广不得不得停下来喘口气,更是怒火中烧。

天杀的孙策,这都是西湖的著名景点啊!雷峰塔都塌了!刚刚就在她眼前,她都没来得及多看一眼!!

“孙——策——!”

广把碎发往旁边一抹:“你死定了!”

“我本来就——你别追了!”

孙策发现她体力不支,赶紧折返,战战兢兢地靠近。

“你、你轻点打啊——诶!”

柳条早就在路上掉了,广一拳砸在孙策肩上,痛得自己嗷嗷叫。孙策赶紧上来查看情况,握着她的手吹气。

“生气就生气,别冲动、别冲动……”

广怒目圆睁,反手抓着他的手,就这么瞪着他,等气息平缓后站了起来。

“走!”

拽着人就往前走。

孙策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任由她牵着。两人一路拨开围观的人群,径直走过长长的苏堤。百年里,因皇室南移、苏堤又在京城之外,长长的堤岸被不断修缮。春日复苏,满堤花树。游人三两成群,或谈诗论赋,或聚在一起听说话人讲故事。

“朱希真道:‘也不干黄莺事,是杜鹃啼得春归去’。有诗道:杜鹃叫得春归去,物边啼血尚犹存。庭院日长空悄悄,教人生怕到黄昏……”

“却说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

“说一个后生,只因清明,都来西湖上闲玩,惹出一场事来。直到如今,西湖上古迹遗踪,传诵不绝……”

几乎每隔几步,就有人在说着不同的话本。

广突然止住步伐。孙策也停了下来。

“孙策,”她问,“听到了吗?”

孙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道:“听到了。”

“那你听到了吗,”广看着她,“你和她的故事——你们坚持了那么久,有人记得吗?”

传统史学记载鲜少留有女性的名字,即使是在这个时空真正存在的女帝也一再被史书批判。三国故事、西游故事都经历了漫长的群体创作过程,其“四大名著”的身份则来得更晚——即使是20世纪孙策和乔氏女的故事被搬上荧幕,那也只是三国纷争中一个小小的情节。眼下,自然不会有人记得。

“因为没有人写,没有人记得。”

孙策像被刺了一下,抓着她的手一下收紧。

“……这是你的时代,不是我们的。”

“对啊,那你回去看看啊,”广道,“反正无论你在哪里,孙策、孙将军的英名都可以流芳百世。”

孙策喃喃着抬头:“她呢?”

“她?广陵王啊?”广佯装思索,“反正这个时代第一个女帝不是她,历史上也没有那个广陵王、不存在这个人。除了我,没有人知道她。”

孙策微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眼中带着些茫然。

果然。

孙策没打算遵循他说的“一千年”,但并非不在乎不会被人记得。

“每个时空的轨迹是不一样的,”广道,“你们顾不上时代,时代自然也顾不上你们。”

史书为凭,但终究由人执笔,刀笔春秋,即使是帝王,也要顾及身后之名。多少人的名姓因为不被看到而消失在时间之中,多少人的“罪名”因为缺乏辩解而成为定论。之所以选择考古作为职业,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物质上会存在主观难以修改的细节。

——那些缝隙,那些火烧过的地方,那些被涂抹掉的痕迹,都自有它存在的缘由。那些被尘封的印迹在地下、在田间等待了千年万年,终于等到了人类意识到他们的价值,即使只能修正一个小小的错误、即使只能还原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一生,但又是何其精彩啊。

“来。”

广带着孙策继续向前,几乎快到苏堤的末尾。这里的人略少些,说话人也没有方才那么多。一个男子撑着桥兽,头一点一点,磕在桥柱上,醒了。

他睡眼惺忪,见广来了,隔了老远就朝她点点头。

“来了。”

广点头:“来了。”

“那这就开始?”

“什么?”

孙策去看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不安。两人的手依旧紧握,广的手指轻轻点在他的手上。

“话本。”

说话人清嗓。

“东海金乌照,山陵宽且广。南有乔木不可休,百年苏堤,海棠依旧。有言道,折戟沈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一千年前汉末大战,东吴烽火,小霸王孙策死于非命,至今难以寻觅。一千年来,江东鬼怪众说纷纭,纷纷揣测他的归处。”

“佩刀说,孙策心系江东,三魂七魄肯定围绕在江东的每一片水土。”

“长弓说,孙策最舍不得的是他的家人,他的灵魂一定追着他们去了。”

“剑彘说,孙策最在乎的是霸业,他一定在北方盯着,等着反击。”

“但他的铠甲说,孙策的灵魂依旧在这世间,围绕着某个人的灵魂。”

“虫鸟蛇鱼、豺狼虎豹,花草精怪、山神树妖,无物不好奇,催促铠甲细细说来。铠甲道:李太白有言,‘一罢广陵散,鸣琴更不开’。嵇中散为乐中仙客,然在他之前,广陵人杰地灵,于万物精华之中孕育出一神女。”

“兵燹之厄喧嚷,众人哭号之声唤醒神女。神女道:‘因何心忧?’,流民道:‘无家可依,**江东去。听闻江东日落,再失所依,故而哀恸’;神女望日,见日不曾倾,故而问之;流民因之答曰:‘此日非彼日,乃孙策也’;神女疑扰,但见其忧色,便允诺与他寻得此人魂魄。”

广听得头皮发麻,简直堪比高中作文被拿到全校广播站通报。

写这稿的时候她算是绞尽了脑汁——虽然听了那么多话本,但她用典、用语、用韵通通不行,还要考虑此时人对孙策、对东吴对女性的时向评论,只能拐弯抹角地写出了这个志怪故事。

“神女之至江东,杀戮之气如有质,神女集万千生灵为之清涤。神女之至吴郡,三千饿殍尽哀嚎,神女降之甘霖,润泽万物。”

“神女召来山神,山神为她指引;神女遇见风伯,风伯为她寻踪。神女遍游江东四洲,三国已定、衣冠南渡,终得踪迹。”

“孙策卧于海棠之上,神女道:‘因何在此’,孙策答曰:‘昔时父母相识,以此树为凭,以证心意。我今父母亡佚,来此凭吊’。神女为之触动,引长江之水来此濯灌。长河烈烈终到海,大江不止,棠林不歇。”

“孙策感其所为,愿誓追随神女;神女告其所来,孙策却道:‘人鬼殊途,何以救世’。故而嗟叹。”

“神女方知其志,遂允诺之:‘我为神女,生为世间而来;将军若志在此,可随我一同’。”

广略略抬眼,打量身边的人——孙策双眉微皱,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身后不断有人来往,偶尔一两人驻足,听了几句便会离开。

果然啊,这个时代的人不太喜欢这样的故事。要是再晚一些,哪怕就到明清,说不定都是个可以改编成好多IP。

神女为了拯救世人,自己也幻化为人的模样。第一世是稚子,孙策和她一起救起了众多流离失所的孤儿;第二世是农家女,他们求得良种,广加播种;第三世是高门贵女,他们一同修缮诗书,为世间留下珍贵的善本。

第四世、第五世、第六世……领军、工匠、文人、农夫,他们是世间百态。

神女与将军到过昆仑,探访王母的秘境,但长生之境只剩汉家残阙;他们去过塞北,茫茫草原之上,在篝火中听着万物的传说;西蜀云雾杳渺,锦官之城花团锦簇,天府之国的物资运送千里,滋养着大地上的人民;澜沧汹涌,漓江蜿蜒,山歌、猿猴共鸣,顺流而下途径十万大山,十里不同。

每到一处,他们便体察其民之所痛;人生于天地,即使失去身躯,也可以予人间以血肉,更何况真的活着呢?人的想象无垠,边界却近在眼前;若不亲自体验、亲自经历,又怎么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可能呢?

故事结束,说话人拿了报酬,要把本子还给她。

“姑娘,这本子是你自己写的吧?”说话人笑道,“故事有那么点意思,但还需要修炼修炼。”

“是啊,”广也笑,“我不是专职做这个的,您见笑了。”

说话人看了看孙策,会意一笑,又把本子收了回去:“有理。凡事不必求圆满。那姑娘不若把本子给我,钱我就不要了,我来替姑娘修缮一番?”

“真的?”广接过钱,惊喜道:“好啊!”

她看了看孙策,又道:“可以改一改吗?”

说话人点头:“可以。想怎么改?”

“……不必改。”

孙策突然出声,广看了过来。他眉眼间柔和了许多:“这样很好,不必改。”

说话人了然,点点头,拍了拍孙策的肩膀,找下一个地方开张去了。

广还是有些忐忑——话是放出去了,但……孙策和广陵王的担忧是假说,她的极端言论也是假说。要是孙策还是死犟,那就只能……

“你跟她是不是还有后手。”

“啊?”

广一时不察,突然被戳中脑中的碎碎念,吓了一跳。但转念一想——是啊,那又怎样。

“对啊,”广理直气壮,“怎么,你知道?”

“还用猜吗?”孙策第一次流露出有些头痛的神色,“我不想拔牙,她就能按着我、看着别人用斧头对着我;我假装攻城,她就能让城尉瞄准我的头。现在我不愿意去转世,她是不是准备死了然后揪着我去啊。”

“呃……”

不得不说,某种程度来说,他们俩还是挺了解彼此的。

广故作凶态:“对啊,就是这样。她让我转告你,你现在的魂力已经在消散之迹了,她还年轻力胜,有非常大的胜算。”

孙策失笑:“她死的时候时候都老成什么样啦,哪有力气。”

“老乔有啊。”

广突然想到什么。

她道:“孙策。”

“嗯?”

广道:“她和我说,她没有见过你老的样子。”

[等我们老了是什么样啊?]

[不是说过吗?孙三岁?]

[哎呀不是这个……我是说,我们俩、就我们俩。到时候我浑身刀伤,估计一下雨就痛;你呢,操心的事太多了,眼睛肯定受不了,头也痛。到时候一到秋冬,我们岂不是只能整日窝在内室,谁好一点,谁就帮谁喂药?]

[哈哈哈……太惨了一点吧?]

[好像是哦……但是没有其他人了,你想换也办法了。]

孙策目光闪动,仰着脸看向别处:“老了就不好看了。”

“哦,所以你的意思是她老的时候不好看呗,”广看热闹不嫌事大,“行啊,那我下次就告诉她——唔!”

孙策赶紧捂住她的嘴,在她目光剜过来的时候放了下来。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你好歹毒啊。”

“我歹毒?”广指着自己,“我在工地好好的,说不定马上就能上电视了,结果就被你们俩这件事给弄过来了!到底是谁歹毒啊?”

广无力,抱着桥柱上:“算了算了,就算不为你、不为她,看在我俩是朋友的份上,你也为我想想吧?”

孙策神色复杂。

执着于这件事太久,什么利弊他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她话里的话也猜了个七七八八。他日夜想着的,除了拼命醒着,就是要守在她身边、要让她摆脱横死的宿命。

他以为这次的不同是一次新的开始,说不定、说不定他不用消散,不用再陷入沉睡了——结果,还是她先一步。

是他耽误她了吗?

孙策随即想到广说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如果他们两个之间有任何一人早一些多为自己跨出一步……不,他们一直在多跨出那一步,只不过,这一步不是利益。

“孙策”会在意这些吗?“广陵王”会因为这样的事陪他、等他那么久吗?

孙策看着眼前这个人——他之前觉得她跟她长得很像……其实每一世他都这么觉得;但每一世的她总跟她有不同的地方,不止是长相,声音、性格、喜好,都有微妙的差异。但所有这一切,都会在她想起来这一切后消失;她变得像她、又不像她。

他一直不想承认——这个念头一旦出现,仿佛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存在隔阂,因为他无法验证这到底是因为她、还是因为自己,这让他尤其感到自己已经死了。

死亡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彼岸之人逝去,随着他、他的亲友、他的时代结束,他终将失去在人世留存的证据。即使精神永存、传说不灭,人存于世间的、那次没被记录的心动、没被看到的流泪,不会再有人记得了。

他害怕。

“她在哪儿?”孙策道,“我想见她。”

“理论上说,我就是她,”广道,“但你俩是灵体,你要见她的话,那就只能回去咯。”

“好。”

“哎呀你们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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