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起，孙策几乎天天都来，看你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如果说以前因为等待的缘故，孙策像看着一朵未开的花一样小心，那么现在就过于直白和热烈了。你不禁懊恼于那天的一时冲动，只得反复翻看与老乔和孙策有关的信息，希望能多做点梦、早点找出真相；但是事与愿违，这下你反而不做梦了。

“今天集日？”孙策戳戳你的手，“你不出去？”

你心漏了一拍，反手拍了过去，“啪”的一下，力道挺大。孙策哼哼唧唧地，小声嘟囔说“打我干嘛”。

“你最近有点过界了啊，”你直接戳穿，“我是不是她还另说呢。”

“哦、哦。”

孙策已经习惯这句话了，并不放在心上。他又靠近了一点，戳戳你的手臂。

“帮我画一幅画像呗，你画得可好了。”

“别动手动脚的！”

你挪到一边去，对他这种温水煮青蛙的行为表示强烈谴责：“画什么？”

孙策终于老实了：“画——她呗。我怕我真忘了。”

你剜了他一眼，想着看在广陵王和老乔的份上拿起了纸笔，抬了抬下巴：“说吧。”

“嘿嘿，”孙策得逞，竹筒倒豆一样说着，“她眉目比你更英气一些——但也没有话本里讲张飞那么夸张啊，笑起来还是很好看的；平日穿王袍，没有公务的时候就随便穿穿，来江东的时候……那就画那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的那套，紫色的、挽着披帛，头发半散着，耳朵边有两个羽毛啊云朵的饰片，还有还有……”

你在心里吐槽：这是记不清？啊？痣就不用描述了吧！

你咬牙切齿，耐着性子修修改改，不住给孙策眼刀。孙策照单全收，全然不在意，撑着脸、笑着看她，活像一朵再世太阳花。你不断修改——你们应该长得很像，这样一来，细节之处的把握就尤为重要；但口头描述即使说得再详细，但真到落笔之处总会有迟疑的地方。

不过，今日的笔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每次你想要停下来想一想、脑子里就立刻蹦出了下一个指令。就这样，没花多久时间，你还真就画完了，誊在另一张纸上。

画面上的女子在案边跪坐，长眉如剑，略细些，眼神却不凌冽，看着画面，有望穿之意；双唇微启，有轻笑之态却不轻浮，足够端庄，也足够亲和。唔，身材要再魁梧一点吧？能穿两百斤战甲诶！

你甩了甩手：“好啦——你看看。”

孙策立马接了过去，但只看了一眼，让你把草稿也给他。

“这样……这样……”

孙策皱着眉头，在草稿上画了几笔，似是不确认，叉掉，又画了几笔。你问有哪里要改吗，孙策含糊地应了一声。你等了一会儿，见他还在埋头苦写便先做事去了；接过忙完回来孙策还在画，这下你就有点好奇了，绕到孙策背后看他在干什么。

添了一些背景，线条奇奇怪怪的；广陵王的衣衫也被改得很奇怪，宽袍大袖 、还戴着夸张的发冠；身边还有一只大型动物，但是又像小猫小狗的。

你捏着下巴：“这是什么已经灭亡的品种吗？”

“老虎啊！”孙策回头看你，举起来给你看，“不像吗？”

你眨眨眼：“说实话？”

“哎呀，我知道不像，”孙策也不措气，转而问，眼睛亮晶晶的，“那你会画吗？”

“……青铜铭刻和画像石风格的会一点，”你接过来，“但为什么要画这个？”

“嘿嘿，我和她说好啊，”孙策笑道，“我们在王母面前发过誓，她做王母坐下的玄女，我就当猛虎为她护法；如果她是……嗯？你怎么了？”

王母……西王母？！那个拓片、老乔的棺材！棺材上的其他图案……十二个画面，游猎、车马、小孩儿、猎户……那个毛栗子！？还有石壁上那个奇怪的题记……那不是篆体或者隶书的文字，那是个图画！是那个印章啊！

难怪老乔查不出来那是什么来历，这是孙策照着他想象里的广陵王刻的啊！

可是一千多年了，他们才相遇了十二世吗？难道不是孙策只挑了一些给你讲么？

所有线索都联系起来了，猛然抬头，想询问孙策更多事实；突然间，你脑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别问。”

——是梦里的另一个人！

孙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瞬间，单挑着眉毛。你迟疑着缓缓摇头：“……没事。”

“真没事吗？”孙策说着就要伸出手探你额头，“怎么了？还是不舒服吗？”

那天起，孙策对你也更加关注了，这让你想起了那天早上他的异常——像是在怕什么、非常恐惧。

你深吸一口气，准备直接把他往外推。

“……委婉一点？”

又出现了，怎么感觉听起来还有点无奈？要求还挺多。

孙策眼看着你表情从凝滞缓缓转为讪笑，满头雾水。

“到底怎么了啊？”

“啊……哈哈，没事，”你挠了挠头，开始临场发挥，“就是……嗯……我今天……今天要对货！我就不出去了。”

“对货？”孙策看了眼厨房，“东西不都在那儿吗？”

“哎呀，这个……有点问题，”你迅速编出一个理由，“前几天你不在，账有点对不上。今天我先点一下账”

“哦，那我帮你。”

说着孙策就要坐下，你赶紧道：“你帮我先把那些卖了！”

你指了指另一堆货物：“堆久了也不好，应季的东西。唔……回来的时候帮我带点吃的！”

孙策围着你看了一圈，确实找不出什么异常，你却冒了一身冷汗，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不就是另一个鬼吗？

“好吧，”孙策没有察觉出其他异常，但仍有不死心，“不能一起去集市吗？你一个人在，我不放心。”

你正想着该怎么回答，脑中的声音轻轻说了几句，你有些诧异，但很快稳住神色，沉下脸来：“孙策，你很担心我死了吗？”

孙策的表情突然变了。你内心焦灼，但还要维持着平静，只无辜地看着他：“为什么？”

“……没、没有啊，”孙策别过头去，“我会尽快回来的。”

孙策挑好货物，又回头看了你一眼，眉目微凝。

终于走了。

你一阵头痛，赶紧关上院门、房门。

到底什么情况？为什么孙策会对“我死了”这么紧张？刚刚和你说话的是广陵王？为什么孙策察觉不到她？

“对，我也是鬼魂。”

又一张与你相似的面容出现，穿着如孙策描述中那样的衣服。她微微笑着，虽是鬼魂，却如有神性一般。

“你……”

广陵王轻微颔首：“你是我们叫来的。”

……我们？

————

“哟，孙小哥，今天一个人来的？”集市上的人叫他形单影只，打趣道，“又吵架啦？”

孙策只笑了笑，摆摆手，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手上的小动作不停，显得有些焦躁。邻里这才发觉，孙策不在你身边的时候就像换了一个人，甚至有些压迫感。

谁也没敢多问什么。你不在，他也没心思好好叫卖，几乎是熬到散集的时候就立刻卷着东西回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要不是纸窗后有个人影，和没人没什么两样。

屋内的人察觉他的动静，问：“回来了？”

“……嗯。”

孙策在你门口站了一阵，你的影子一动不动，谁也没先说话。孙策把剩的东西放进厨房：“今天……生意不好做。”

“哦，”你的声音透过纸窗，有些模糊，“是不好做，还是不想做？”

孙策猛然抬头、靠近几步，手指碰上了窗棂，又堪堪止住。

“……不想做。是我不想做。”

又是沉默，漫长的岁月让他不再能忍受沉默。孙策想就这么推开窗户、不管不顾地让你给他答案——

但是他不敢。

他只能站在看不见“你”的地方，再一次、又一次忍受“你“的似是而非、明知故问。

纸窗内，你垂着头，另一个“人”已经没有影子了。她微微偏头，看看窗外身影，眉眼间的平和潋为柔情，只短暂一瞬，又缓缓垂目，朝着你的方向，很是无奈。

“……那就休息几天吧，”你抿了抿唇，说着，并不看向窗外，“你已经很多久没有去找过她了。”

孙策怔了怔，心中的忐忑连带着希望一同消散。他有些不甘，抬眼时目光中似有点点恨意，和话语一起，被哽在喉头，强压了下去。

“……我不走。”

你连叹也叹不出来，看看她、又看看窗外，一咬牙，推开门出去。

“东西呢？”

你摊开手，抬头看他。孙策抬起头，眼里还有茫然。

“吃的呀，”你偏头看他，“东西没卖就算了，吃的也没买吗？”

“买、买了。”

孙策答得磕磕巴巴，显然还没从之前的状态中转换过来。他在腰间找了一阵，递给你一个油纸包——还是热的。

你毫不客气地接过，坐在廊下、拍了拍身边，孙策坐了过来。

“要么印章给我吧，我去找，”你分了一半给孙策，“我想快点回去了。”

孙策顿时有点受伤，嘴里的东西嚼了一半也顾不上吃了：“那我怎么办啊？”

“找到她了、你们不就能相见了吗？”你道，“你不希望我回家啊？”

“当然不是啊，”孙策赶紧咽下嘴里的东西，声音越来越小，“只是、只是……也会想你嘛……”

“我也会啊，因为我们是朋友嘛，”你笑笑，“朋友是会希望朋友越来越好的，所以，你得帮我啊。”

印章被孙策贴身放着，几度拿起又放下。你不是真想要印章，也不催促，示意他好好收着。过了很久，孙策只点点头：“我知道了。”

你松了口气，拍了拍手站起来、又把孙策拉起来、往外边推：“好了好了，快走、走！我还有很多事没理清楚呢！”

孙策一步三回头，神色复杂地走了。

————

她到底想起来没有啊？

那一瞬间，孙策几乎可以肯定你想起来了：不然怎么这么问你？但……这次看起来不生气啊？而且一直说想回去，好像真的不是她；如果是这样的话，要帮你回去吗？你回去了、他还能见到她吗？

刚发出这样的疑问，孙策似乎已经看到那个人拍着桌案，单挑着一只眉：“当然啊。”

孙策失笑：算了，她想做的事，想尽办法都会去做的，很少、很少会顾虑自己，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是这样。

不是从很久之前就做好这样的准备了吗？她想要的，他都会帮他实现。

那时候只是想着她就说了这样的话，过了很久、很久，孙策才明白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时没有多说什么：不是听得多了、不是觉得他一时意气，是她知道这样的选择要背负很多因果，但她不能替任何人做决定。

可于她而言，沉默本就是一种答案。

孙策熟练地翻上了附近的屋顶，找了片树荫躺下——这个位置，略坐起来就能看见你院子里的场景。

他摸出怀里的印章，看着上面的图案——千年里，他渐渐不再抚摸这枚图案了，不去触碰、它的样子才可能留得更久；但即使这样，他们的影子也渐渐缓患漫不清了。

屋檐下没什么其他动静，翻看书页、写写画画，和往常并无不同。孙策换了个位置，余光里，今天的云一缕一缕的，钱塘……临安，杭州？总之难得没有湿热的气息黏上来，是个好天气，好像以前也有那么好的天气，是什么时候呢？

孙策吹了吹额头垂下来的刘海，又去看云。

嗯，像雨？不对不对；披帛？发带？柳条？

“……什么什么，杨柳依依？”孙策抬起手，无意识地蜷了蜷手指，什么也没抓住。

［孙策！孙策！！］

又起风了。

好像又回到了那天。

剧痛让他无法感知时间，无数念头从他脑中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江东交给谁？还没有带仲谋上过战场呢，尚香和母亲还等着他；军营里怎么安排？这次的路观图不能流传出去，还有艨艟的损耗……啊，这么多事，托付给谁呢？

那个人的面容一闪而过，孙策突然有些犹豫。

托付给她吗？虎符、帅印都告诉过她在哪儿了——当时还不让他说，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军中很快戒严，水兵七手八脚地把他捞了上来。喉头不住有血腥的气味向上翻涌，几乎将他淹没窒息。强烈的刺鼻气味让他短暂睁开眼，他好像看到她就在他身边，他正枕在她的膝上。

是真的吗？是一路赶来的吧。孙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徒然地伸出手去，指尖划过的不知是血还是水。他突然想到了她说的那个七年后，他想说你别难过啊，他想说，那个孙策看到你走了会难过，但是他知道在另一个时空还活着、他会安心的。

一片混沌。天地间有无数碎片快速掠过，交替闪烁着诡异的光芒。孙策不知何时置身漩涡之中，如同在艨艟上冲锋。他感觉不到任何苦痛了，狂风卷起衣摆与长辫，黑红血丝模蔓延向上，耳边，哀嚎、哭叫、撕心裂肺地咒骂与风声混杂，猎猎作响。

死个人而已，不会有这么大动静，是索命来了吧——孙策嗤笑，早就料到了有这么一天。他握住腰间的刀柄，心里盘算着要怎么从地下杀回去，眼里逐渐泛上嗜血的杀意。

一片花瓣不知从哪里闯了进来，几次险些被狂风吹走、努力靠近、贴近他手掌化为点点暖意。

春水微颤。

孙策转身——黑暗幻化为光明，三千镜中世界同时振动，万华同春。

……

［孙策？］

少女扑棱着大眼睛，格外圆润的脸颊上沾满了泥土，蹲在角落里，像被尚香蹂躏过的大虎和小虎。

［哦……孙策啊。］

农家少女点点头，手下的动作一点没停。太阳毒得噬人，她袖子卷起，手臂晒脱皮了。口干舌燥地擦了擦汗，还是把草帽摘下来给他。

［孙策。］

闺阁千金挑起门帘，纤纤长指之后，那双熟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良久，无声拒人于千里之外。

［孙伯符？］

女官束着高髻，横扫峨眉，站得端正挺拔，目光烈烈，丝毫不惧这个突然闯入殿中的鬼魂。

不论如何转世、是什么身份，她总会走上极其相似的道路。

可是，太短了。

［孙策！］

［孙策、孙策！］

太短了，停留得越久，越不愿离去。孙策也说不上来，这到底是是因为她，还是因为每一世她流露出的那些言语、表情。好熟悉、又很模糊，像黄昏时已经没有余热的阳光，只要看着，就会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小孙！小孙！”

［孙策……］

［孙策啊……］

怎么可能……不赶他呢？

可是，怎么可能真的走呢？

［……孙策！］

［孙伯符！］

“小孙！”

打也好、骂也好，她早就不愿意和自己好好说话了。但是没关系，他注定会找到她，不论她在哪里、不管她能不能想，见也好、不见也好，他都要守在她身边。

“小孙！！”

屋檐下，妇人扔了个果子砸他，气急败坏：“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睡觉啊！？”

身后跟着的人皮肤黝黑、背着渔具，满脸好奇：“我那天看到的不是个姑娘吗？”

妇人摆摆手：“现在是一家子了啊。”

“哦，”渔人问，“那那个姑娘呢？”

孙策猛然睁眼，挣扎着坐起来。

糟了！他睡着了！

“小孙！”妇人在下边摆摆手，“来、你们要找到的人来了！”

孙策低头去看——渔人冲他憨厚地笑了笑，婶子用手扇着风，抱怨道：“你们两口子也真是，找的人好不容易来了，我给领家里来了，结果你俩一个都不答应啊？”

“什么人来了？”

说完，孙策想起来了，越发心惊：“不是说……清明前后才回来吗？”

婶子一副看白痴的眼神：“你们这一架吵了多久啊？这不马上就清明了？”

……果然！

孙策的脸色突然变了，妇人见怪不顾上前安慰道：“两口子嘛，吵架是难免的。有事说开了就好，啊。来来来，要问什么，这就问吧。”

“……她去哪儿了？”

妇人心道这吵得够厉害的，又劝了几句：“她前几日说她要去临安。我说呢，问你的时候她说你有事，原来那时候就吵上了啊？哎哟，你也劝劝她，跟自己人不能那么置……诶诶诶——你去哪儿啊？人在这儿呢你们不问啦？”

正说着，孙策就跑没影儿了。妇人数落了他一阵，转头和渔人赔礼道歉。

“这……对不住啊，”妇人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小两口是这样的……都奇怪得紧。”

“不打紧，”渔人倒是不介意，“其实也没什么，那小姑娘不知道怎么把那么大一口棺材推来的，我渔船刚刚转弯过来就看到了，没给我吓一跳。”

“就没什么异常吗？真不是撞鬼？”

“没有吧，”渔人眯着眼睛，“不过，那个棺材好像是渐渐沉下去的，是她自己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