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轻风细雨,濛柳闻春莺。远方的山水铺陈开来,影影绰绰,乌云蔽日,仍有几艘画舫泛舟其中,彩绘装饰,同着未舒的荷叶一起被染成墨色。长长的堤岸起伏错落,是桥、是山、是银河,联结着两个世界;纷纷纸伞来去或停驻,像星星落落的珍珠,永远凝眸,永远参缀。

孙策问:“西湖?”

“嗯,西湖,”广道,“孙策,当年钱塘江左边的小河湾,现在已经那么宽了。”

沧海桑田。

杭州还是汪洋的时候,西湖尚未与钱塘分江。人们在此繁衍,修筑海塘、疏浚湖道、直至江沙堆积,形成了如今的内湖。后来寺观渐多、人烟密集,西湖水灌溉着钱塘千里耕地,湖水不堪重负,干过、淤过,几百年不断地修渠、开闸,终于清除了葑草和残泥,留下如今“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的湖水。

古人今人若流水,时光已逝,终究都付笑谈中。

“钱……塘江?”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一些比她之前更为久远的记忆发着光亮,如萤火一般一闪而过。

“对,流经富春那条的大江从钱塘入海,”广掰着手指数,“十五岁之前、在你搬到舒城之前,应该去过那个入海口吧?”

广停下,今天第一次看着孙策的眼睛:“孙策,你还记得吗?”

记得吗?十五岁,那时候弟妹多大了?父亲熬出头了吗?

“记得一些,”孙策不解,“怎么了?怎么突然说这些?”

“你不是问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忘事?”广反而问道,指着孙策腰间的印章,“刻下来,刻在石头上,然后被后人发现、被后人传唱。”

当然要刻下来!我听他们讲的,什么“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是谁说过这句话?是……我?

“孙策。”

[孙策。]

“一千年已经到了。”

[你该走了。]

“不要再沉溺过去了。”

[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你已经……完成约定了。”

[进入轮回吧。]

——————

那天下午——

广陵王好整以暇,朝广点点头,表达了谢意。自己给自己行礼怪瘆人的,广连连摆手。

不是吧,她才刚把线索梳理出来还没理清楚呢,幕后BOSS就出来了?

“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广陵王道,“不如先谈事情?”

一般面对生人时,广还是会稍微拘谨一下,但眼下这个人长得跟自己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

广一副要算账的模样,气势汹汹地走过去,一屁股坐在她旁边。

“要论先后,那也是我先算账吧,”广提到这个就生气,“老乔呢?你到底想干什么?”

一连串的问题轰炸出来,广越说越生气——但对面这个人怎么一点心虚愧疚的模样都没有啊?

“抱歉,”广陵王轻笑道,“是该说抱歉,但你的反应很有意思。顺带一提,因为我是你,我能知道你在想什么。”

“察觉到了——”广尾音拖长,“那你呢?我怎么听不到你的?”

广陵王微微笑着,广觉得奇怪,正想再问,一整强烈的酸涩浸出心口,仿佛懑了出来。

“你……这是什么?”

这种感觉实在太过浓烈,浓烈到有些发痛。广几乎喘不过气来,撑住桌角,捂住了心口,因为剧痛自发析出一身冷汗。这种感觉像河流一样,时而奔腾、时而和缓,冲刷着她每一寸经脉与血液;而心正是河流的源头,灼烧、腐蚀般的痛处在这里源源不绝,像被人活生生挖了出来、焚烧、凌迟。

广的身体已经不自觉地蜷缩了起来,细细地战栗着。

“是我。”

广陵王稍敛心神,那种感觉减轻了许多,但仍然如小溪一般缓慢淌过。

濒死一般的感觉。

过往的人生如走马灯般回转,看电视的她、上山去看墓志铭的她、读书、考试、交朋友、陪父母过生日、第一次下工地、第一次做报告、第一做讲解、西川、杭州……画面陷入黑暗,广疼得快失去了知觉,但很快,一幕幕陌生的画面在眼前快速掠过。

水面戒严,只有一船逆行,熟悉的身影快速攀上艨艟放下来的绳子,手掌磨破,血滴了一路。孙策浑身的湿着,包着半张脸,失去意识,身后的军医似乎在说什么,低着头。广陵王喊着孙策的名字,过了好久,他终于睁开了眼,似乎是想笑一下,但他一动就痛得皱眉。两人抵额低语,唇齿相依,没多久,孙策没了动作。

画面一转,送灵的队伍出了广陵,界碑处,一位稍年长些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妇人极度憔悴,强撑着张罗;小女孩儿眼眶通红,亦步亦趋地跟在棺木后边,另一边,是隐忍着的红发男子。她递给妇人一封书信,说了些什么,目送他们离去,直至暮色降临。

北上、结盟、合纵连横,绣衣楼的势力像根系一般缓慢生长着。无数面孔登场,或有故友,或有新交,不少人停留在年轻的模样。征战杀伐、觥筹交错,青丝白发,王服玄重。先是徐州、扬州、荆州,再是齐鲁诸郡、青州、冀州、东都、西京,马下之人咒骂着她,用着人世间几近最恶毒的话语。女帝充耳不闻,在礼官的赞读中一步一步,踏上那个万人之上的、独一无二的位置。风吹过冕旒,十二珠串扬起之时,女帝眼中有片刻迷茫。

“……女帝?”

“是,”广陵王颔首,只是端坐在那里,帝王威严不宣自显,“文汉天女。”

广问出一直以来想问的问题:“那孙策呢?孙家呢?”

知道广陵王的身份后,她便想问孙策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人共度一生。他和她都是要成就霸业的人,然而一山不容二虎,双方必起争端,孙策那个噩梦并非没有道理。孙策不在乎,她还能理解为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人总会过度美化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广陵王又是为什么?

“我给吴夫人的承诺是广陵绝不会对江东下手,除非江东选择与广陵刀剑相向,”广陵王道,“孙家最终没有与我为敌,孙策担心的事也没有在江东发生过。”

“你问我为什么,”她的眉目略弯,带上了些柔和,“那时候我不知道。”

“那时候?”

广被裹挟着进入了镜中世界——正是梦境里那片过于刺眼的光亮。艨艟初见、江东夜宴、孙家家宴;坦诚相待、守城相助,月下求神;七夕、元日、清明。孙策说过的那些回忆就这么展现在她眼前,如同发掘出的文物一样,亲眼见到比听到、看到更为深刻。

原来孙策还有这样的时候——狠厉,果决,杀人的时候绝不犹豫

对啊,他是将军啊,本该有这样的时刻。

“他是江东的太阳,但他就是孙策,”广陵王道,“他同我说过很多次,我始终不明白。”

他们都有各自的责任与背负,但孙策的意思是,在剩下的、空余的、哪怕一点点时间里,他希望他们可以互相依赖。他可以等——因为人心难测,她需要不断贴合、抽离一颗颗不同的心,渐渐地忘了原本的形状;他愿意等,因为他察觉到她有说不出的苦衷。

“我一直想,等我们光复了汉室,”碎片折射的光笼罩着她,为她笼上了一层光的边界,如同神灵一般柔和,“但光复了汉室,就想要推行新政、想根除士族、想提拔新人、想完善制度。我逐渐意识到,我做不到;明明下山的时候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尽人事,听天命,天道自有其运行。”

广作为后来者,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她只听着,广陵王道:“后来很多年里我在想,孙策是否就是天道给我的安排。”

说来好笑,她长于天道,被教导顺从心意,于是她从书里、从下山的经历里寻求心意;她以为下山继位、守护广陵就是她的心意,但初历凡尘,却被告知世道才是最重要的;她疲命于世道,又偏偏在污浊世道中见识到了赤诚的人心;所以她想为人心奔波,步步为营,想要去最高的那个位置——那个只手擎天的位置。热烈、纯澈,最终成了最合理、最理智的冷漠与疯狂,像终年积雪的雪山,担心一旦融化,便会分崩离析。

她本以为孙策也只是一个过客,但孙策死了;他死了,很久很久,广陵王才慢慢意识到,或许孙策是她生命里的一个符号。

他说,你累了吗?停一会儿吧、告诉我吧,人不能总是一个人忍着。

孙策死后,她才明白为什么“天道即人心”。

“所以你……”

“是,”广陵王颔首,“我想再见他一次。”

印章上,孙策的血像是嵌入其中,和玛瑙的红色融为一体,这次她随身带着。

她找到了黄月英,黄月英说,他的灵魂已经不属于山川妈妈了;于是她自己的师尊告诉她回溯的办法,师尊告诉她,这个时空的力量已经非常微弱了,即使她能够发动自己的傩之力,也极有可能不会成功。

孙策说:“只要你在,就算是在地府,我也要爬回来。”

于是她说:“只要有可能。”

左慈只得教她。

但或许她已经太老了,又或许,天道只会给每个人一次机会,她再醒来时,什么也没有发生。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她反而没有太多情绪,还能宽慰他们。

徐庶问她要不要回隐鸢阁调养一段时日——下山后伏案的几十年中,这是她第一次答应。西蜀风光依旧,青松绿水,白雪覆顶,云帝宫的风铃缺了个角,是她小时候弄坏的;长生塔的师兄们如往常一般入世、出世,唯独她的身边多了许多炭火,哪怕握着浮丘的尾羽也依然觉得寒冷。

新入山的小弟子喜欢往她这里跑,觉得她暖和、有吃不完的东西、说不完的故事。仙门修道清苦,短暂安逸,便被各自的师兄、师父揪了回去,小萝卜们一个个不舍地回头,广陵王笑了笑,答应他们下次她也在。

下次是多久?她没想过,只是等着,永远等在那方廊下。

即使选拔了再多青年俊彦,天下的事也总得有人过手;帝王不做决断,洪流无法停歇。没三个月,她就回到了洛阳,隐鸢阁所有人都出来送她,告别这位小师妹,她一一看过,朝着山门拜别,离开了这片土地。

回宫之后一切如常,飞羽般的文书日日不断,念字的宫人一天要换好几轮,从早到晚,从暮到明。只是寻常的一天,她终于病倒了。她很平静,招来左右交代完了一切后事,准备迎接自己人生的终点。

她并不惧怕死亡,若是这样,她并非不能敲问长生秘法;她想走完生命的完整历程,病卧之时,不由得思考天地转化的规律——她会保留这一世的记忆吗?她的灵魂是现在的模样吗?地下世界可以供人停留多久?

——那孙策呢?

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广陵王突然发现,自己有些记不清他的模样了。

孙策、孙策、孙策。

她在心里默念,试图拼凑出更多碎片和细节,但每日能醒着的功夫不多,今日记起来一点、明日便忘了,徒然无功。所幸她也不剩多少时间,遗忘也遗忘了遗忘本身。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看到了孙策。”

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意气风发、风尘仆仆,就像他们每次见面时一样,刚从战场回来,迫不及待地把拥抱分享给对方,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那种感觉很真实,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想要牢牢记住他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无措,不知道该看哪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笑了笑,宫人立刻回神,孙策却哭了。他蹲下来,像是想捉起她的手,灵体却穿过了肉身,什么也摸不到。

“……不对。”

孙策说,他没有回到帝都。

[厉害的女官?有多厉害?]

[超厉害,多的我记不住了,但是在女皇帝身边做事的那种。不过还不是最厉害的!]

广陵王只依旧那样微微笑着,但已经没有了笑意。

“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没有精力思考,只来得及吩咐宫人让朝臣议事,让他听听江东的近况。”

“我那时几乎快死了,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每一分、每一刻,身上没有一处不痛。但每次醒来时,孙策都在我身边。我想叫他走,但发不出声;想让他至少不要亲眼看见我死。”

“……最后……”

“他送我下葬。”

她本不该知道。

如果不是醒来时,在幽暗的墓室里看到了他。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