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其三·多扰

一个月后。

虽然喝了解药,但回来还是被迫调养了大半个月。广陵王花了几天才处理完积压的公文,头昏脑涨,身心俱疲。她活动了一下筋骨,直接往后一躺。

“哗啦——”

背后成堆的书卷落了一地。

算了,明天再说吧。

她伸了伸胳膊,仰着头,看到一张小纸人面朝下倒在地上。她保持这个姿势,艰难地把小纸人捡起来——是虎头虎脑的那个。

“孙策啊......”

孙策总是很爱找她。送温炉、送兜帽,约她剿匪、狩猎,每天都有说不尽的话。云雀统计过,目前为止,用心纸君找自己的人里频率最高的就是他了,除了绣衣楼的人以外。

自己很忙,常常三天两头顾不上回信,更别提即时的讯息,往往是多次才能恰好收到一回,每一次那头的人都异常兴奋。孙策总说没关系——“你有空的时候看就是了,千万别让其他人代回啊!”。所以一旦闲下来,她就会在晚上,像这样躺在地上,慢慢地看他传来的消息——下雪啦、花开啦、学会新东西啦......桩桩件件,虽然都是稀疏平常的文字,虽然广陵离江东不远,物候也差不多,却总能想象出他当时的语气和神态,自己也会情不自禁地笑一笑,在第二天出门的时候稍微留心一下身边的变化。

但是最近......

“一张也没有啊?”

广陵王疑惑,扯着小纸人的辫子抖了抖,把阿蝉叫了进来。

“心纸君最近没有消息?”

阿蝉道:“没有。”

又把云雀叫了进来:“江东最近有消息吗?”

云雀也道没有。

“傅副官最近在外出差,传回来的信里也没有关于江东和袁氏的消息。”

怪了,江东既无要事也无变故,平白无故的,孙策怎么突然安静下来了?

广陵王颔首,让两人下去,重新摊回地上开始复盘。

是上次的事?

虽然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她会下意识地不与人深交,但,这次的目标本就只是休战会盟,后面的许多事都在意料之外,并非她有意而为之。

当时不是说清楚了吗?而且他还......

广陵王打住思绪,转而仔细回想着自己说过的话——并无不妥之处。

那?......

她无奈地笑笑,把孙策的心纸君连同其他人的放在一起,熄灯就寝。

“主公有心事?”

她和陈登一人一支鱼竿,老神在在地躲在芭蕉下钓鱼。

“很明显?”

“很明显,”陈登笑道,“两个时辰,主公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心神不宁啊。”

广陵王点点头,权当回答。

两人之间静了半晌,却是陈登先打破了沉默。

“主公不说‘很快就会过去’?”

“很快就能过去的事不用说,不能过去的说了也没有用,”广陵王干脆弃了鱼竿,支颐看着他,“那元龙不问我是什么事?”

“能说的事,主公会说,”陈登学着她的语气,又故作严肃,“不能说的事,在下一个字也不会多问。”

两人对视片刻,不由得笑了出来。水边传来轻微的波动,陈登连忙摆正姿势。

他道:“既然主公想得明白,那么,是解决不了?”

广陵王思索着:“谈不上‘解决’......或许,连‘问题’也没发生过。”

陈登了然,突然间眼前一亮,手上微微使力,轻松钓上来一尾鱼。陈登哈哈笑着,提起战利品放进桶里。

“主公,承让。”

广陵王摆了摆手,远远眺望着一望无际的江面。夏日炎炎,广陵雨季将近未近,正是天光大好、却有好云助力的游玩时节,水面波光粼动不止,几只小舟穿梭其中,远远地传来嬉笑之声。

广陵王突然道:“荷花快开了吧?”

“前几日已有几朵开了,”陈登又钓上来一尾鱼,“主公今年记得清楚,往年都要等女官们收莲蓬才会过问呢。”

“是啊。”

广陵王站起来,拍了拍衣袖。

“不钓了!总归现下还记得,我去看看。”

乐府有云:“江南可采莲,荷叶连田田。”

她尚未承袭爵位时就在西蜀听过这首诗歌,只是可惜隐鸢阁在高山之上,即使有莲与荷,也难以连片接天,无法想象;洛阳城附近倒是有的,但游乐之人多是王公贵族,一度把芰荷也染得雍容华贵,让她不由得好奇是什么“鱼”是在其中嬉戏。

倒是广陵的河堤上,少男少女挽袖背篓,相互呼喊着踏上各自的小舟,船工轻轻一点,便没入无穷青白之中。

少女们的指尖划过水面,婉声唱到:“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田垄上的人踏歌相和:“......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寤寐无为......”

广陵王负手走近,岸上等待女孩子们回头笑道:“殿下来了?殿下一起吗?”

广陵王笑着,轻轻摇头。湖上的人听到动静,大声道:“殿下!殿下一起嘛!”

一时间,整片荷塘上全是一声声声情并茂的“殿下”,交错不绝,连岸上的船工也大笑道:“殿下可不常来,就同他们耍一次吧!”

广陵王只得道:“今日出门没带女官,不好随意登舟。”

“咦?”船工奇道,“阿蝉女官不是在你身后吗?”

“嗯?”

阿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她道:“寻着声音找来的,陈县令说鱼都吓跑了,他生气,先回楼里做鱼脍了。”

......他那是气的吗,那是馋的!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也不好再推辞。女孩子们借了她一条攀膊,广陵王束上衣袖,和阿蝉共同登上一只小舟。

船工:“殿下需要撑船吗?”

广陵王笑道:“不用。说好一同,那便亲力亲为。”

划到荷塘中心,人群被荷叶分开,朦朦胧胧的声音穿插其中。

“什么事?”

她们停下,广陵王问道。阿蝉从怀里拿出装心纸君的小盒子,正要说话,里边突然“叮铃”作响,哪怕隔着木盒也震耳欲聋。

阿蝉道:“早上楼主不在,响了二十三次。”

“这么急?”

广陵王赶紧打开盒子——孙策?

面前的小纸人终于脱离禁锢,顶着快哭的表情扑了上来。广陵王犹豫了一下,从脸颊旁揭下。

“你终于在啦!”

那边的声音骤然传来,似乎连水波纹也推得远了些,一下就把荷塘晕染得热烈了起来。

“你现在在哪?得空吗?能出门吗?能去水边吗?”

那头,孙策似乎也不是一个人,吵吵嚷嚷的。

广陵王道:“在水边,怎么了?”

“你在水边啊!那太好了!”孙策在那头笑道,“我在东城门那边!你快出来,我有东西送给你!”

广陵王和阿蝉措上眼神,阿蝉即刻凝神听闻。

“这么突然......什么东西?”

“好东西!你这儿的人好多啊,正好!”

“正好?

广陵王不解。阿蝉恰好睁开眼,轻轻摇头,做了个口型:无事。

广陵王更疑惑了。

那边,孙策道:“对啊!你往中间湖心亭的这个方向走......不要走在最前面!稍微往后边躲一躲!大概两刻钟后你就知道了!”

“什么......”

“哥!——还要多久啊——”

“嘘!小声些......”

心纸君突然泄下气来,乖巧地躺在她手心。

“刚刚那是......”

阿蝉道:“是尚香女公子。”

果然没听错……怎么又把他妹妹带来了?......一会儿失踪一会儿出现,到底想做什么啊?!

广陵王“啪”地一声砸上盒子,莫名地有些烦躁。阿蝉不明就里,广陵王撑在船舷上,颇为头疼。

“湖心亭,走吧。”

两人手中长蒿轻轻一点,小舟登时调转方向。船头剥开荷叶,几朵隐藏其中的荷花露出面目,阿蝉长剑旋出,如云燕一般来去,不多时,几朵盛放的荷花被放在船舱之中。

阿蝉道:“伍丹说,如果有的话带点回去,她做点心。”

广陵王点头:“两刻还早,一起吧。”

两人专挑碧叶深处,涟漪滥去,几尾红鲤慌忙逃走。但眼下本就不是赏荷时节,多是青粉相间的小荷伫立其中。广陵王拨弄着茎杆,停留的蜻蜓被惊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楼主,这些摘吗?”

“不摘,”,她道,“若是连新荷也摘了,只怕今年的菱角、莲藕都会受影响。阿蝉,记得提醒我回去拟一道文书,让大家游戏的时候注意别多摘。”

“是。现在往湖心亭去吗?”

广陵王想了想,道:“嗯。”

她很早就知道,逃避最没有用的。

对于仙人们来说,万物相生发展皆有其道,此处退舍,必在彼时有所承续。她在年幼时,师尊总是和她说要找到“自己的道”,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知道什么事情无关紧要、什么事情逃避不过。

无关紧要的便要舍弃,逃不过的,必须迎难而上。

她也曾问过师尊:“道”不是亘古不变的吗?既然如此,为何大家都有自己的“道”?

师尊当时没有回答,她也没有放在心上。后来在凡尘俗世中周旋多年,每每目睹“抉择”出现之时,她总会想起这个问题。她还是不明白,但隐隐窥伺到了一些关窍——似乎,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朝廷有尚书六曹,绣衣楼的密探们都有自己的职责,甚至是每一个百姓,靠着微小自己的力量,也维持起了无数城池的运转。各司其职,各得其位,正是无数种力量在乱世中相互试探、相遇相离,最终形成了无限趋近于所谓“道”的方向。

但在感知到这件事后,她又有了新的疑惑:既然人各有道,那么,人和人之间,会有真正的“两心相知”吗?

她不是察觉不到孙策对她的爱恋,她只是不明白。

闲暇时,绣衣楼的密探们也会坐在一起闲谈,当谈论起和妻子、丈夫相知、相识之事时,他们总会用到“非他不可”这样的描述。

她是有一些疑惑的,她也对人有“非他不可”这种感受,但他们所描述的那种“非他不可”是和“心动”、“紧张”、“甜蜜”连在一起的......对着眼前她一个个挖来的员工,这些确实没有。

上巳、端阳、中秋,每一个节日,城里的少男少女们总会围在一起,眼波流转、眉目传情,她也看得真切。其中涌动着的某些情愫,或许可以用“暧昧”二字来概括。她对这种氛围很是新奇,但每当崔烈问“殿下可是看上哪位淑女”的时候,红萦的想象立马停滞——因为她实在想象不出另一个人是谁,也想象不出那会是在怎样的情景之下,更没有人可以讯问。

所以她想,“不明白”也是她的道吧,或许她要做的,便是尽可能地把天下奇士网罗在绣衣楼,尽可能在乱世中护一方太平安康。

这可是个力气活儿。她时常这样想,于是便把如浮萍一般的聚散当做平常。

好吧,竟然想了那么多,看来确实有些在意。

广陵王挑了挑眉毛。

那便问清楚吧。

“咦?那是什么啊?”

“不知道啊,看这样式......是江东的船?不会是来攻城的吧!”

“怎么可能!这又不是艨艟!而且谁家攻城把船装饰成这样的?那宝石是真的吗?”

“好像是.....在往下掉呢,一会儿咱下去捡吧?诶?你看船上的人......他们在干嘛?”

“呃,摆了那么多乐器?是要唱歌?好大的排场啊......”

接近湖心亭,周围的小舟全都停了下来。方才还果决的广陵王听着四处传来的讨论,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从盒中拿起小纸人,小纸人突然弹跳起来,还未说一句话又蔫儿了下去,如鲤鱼打挺一般。

广陵王:???

“江东儿郎!听我号令!”

粗犷的声音穿破层层叶障,以极快的速度越来越近,停在湖心亭的另一边。

“准备——”

吕蒙?

远处,周瑜卷帘,踏上另一条小船,抬起双手。在他身后,那两颗愁云惨淡的太阳,似乎是......

“尚香女公子和仲谋公子,还有琴、瑟、箫、笛,”,阿蝉也很不解,“楼主,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广陵王迟缓地摇摇头,毫无头绪。

鲁肃坐在旁边撒花,身后是陆逊和更多的乐人。

不对,孙策呢?

“看!那是江东的孙策将军啊!”

广陵王回过神来,顺着声音看去——

孙策低着腰从船舱里出来,磕到了头,又骂骂咧咧地回头,叉着腰,一边揉脑袋一边四处张望。

他看到了这边。

孙策大笑着挥了挥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

人群立马回头张望,她心里一惊,下意识地也向后看去。

阿蝉不解:“楼主,你在看什么?”

广陵王把她的脸颊往旁边轻轻一推。

“......呼。”

孙策揉了揉有些发烫的脸颊,做完最后的心理准备。

他道:“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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