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悠久奇缘

(1)

每把刀刃在打造期间,多少都注入了锻刀者的寄望在之中,藉由此产生浑沌的灵体,拥有着模糊不清的意识,正如同人类诞生之时,降生于世间的付丧神明,都能依稀记得被赋予生命瞬间的强烈冲击。

存在于世上的刀剑,从获得名讳开始被辗转流传下来,透过剑身来观看着世界的无常,面临人间中无数次的生死离别,感受到难以言喻的这份心情,永世分别的感触,至今从未停止。

在刀剑时期的记忆依稀还保存至今,在踏入伏见藤森神社以后,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感触。在完全脱离侍奉贵族世家的数年来,他在神社如同成了供奉于此的幸运物品。敬奉他、参拜他的人类日增未减,来祈求平安顺利也成了一种风气。『鹤丸国永』就像守护神的存在一样,成了某些人的心灵慰藉,也是他在这世间被”间接”赋予的使命。

在之中有些是不足挂齿的往事,也有值得回味的曾经,多半都未流传在历史记载中,却是真的发生过的奇缘,那是只有鹤丸国永见证的过往。

在满月下诞生的婴儿,是鹤丸国永与这个人的第一次接触。

从出生就被判定终身会受刀剑的危害所束缚,在那年代深信着生辰命相会决定一生,认定这种不知何时降临的灾难,註定会伴随在这男婴身旁永世难解。

正因如此,为了改变婴儿的命运而求助了各种改运方式,他们不仅是来拜神,同时在向历史悠久的御守刀剑祈祷。似乎听从某位道士的传言,要藉由”以剑剋剑”的方式来改变命运,既然婴儿註定会遭受刀剑而危害一生,那祭神不如祭剑的这种做法,更成了他们的追寻的解决之道。

道士之所以选上这里、选择要祭拜鹤丸国永的确切原因是什麽?

这些就算说了也可能只是无稽之谈,古人的信念之类的,连同鹤丸都不明白其中真理。

但也因为这个关係,开启了鹤丸国永与这婴儿之间的缘。

坚信着这样的信念,名为『楠鹤』的孩子,从小开始祭祀着鹤丸国永这把御神刀,前来伏见藤森神社参拜也成了每日例行之事。

每日未间断的与这孩子相逢,这让他不经纳闷着,就算受到长辈的叮咛所嘱,但小孩子偶尔偷懒也不奇怪,究竟是什麽让楠鹤能坚持天天到访?

『其实来拜我并不能改变这孩子的人生。』多年下来不经也让鹤丸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只能在心里苦笑着,他一直作为无法干扰世间的局外神明,没办法给予任何回馈这点,惭愧感始终无法平復。

抱持这样的心情,看着随着时间逐渐成长茁壮的楠鹤,如今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

即使是像今日这样天雨交加的午后,也能风雨无阻地出现在鹤丸国永面前,望着跪坐在木质地面上静静祷告的孩子,他不经感叹着: 『还真的是不怠惰于此事啊! 』

与往日差不多的行事,不过于多言的少年,只会在这里静静待上一个时辰。

要说这次有哪里不同,那也是在超过一时辰以后,却不见少年离去。

『可能是外头正巧下着雨,才延误了回去的时间。』鹤丸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同时观望着闪电四射的闪光照进神社之中,从天而降的雷声也不间断的震摄耳聋,在这变化多端的气候变化、骤然降下的暴风骤雨,完全将少年困住于此。

正当他还在思索着其他可能的原因时,还待在殿堂的楠鹤发出细弱颤抖的声音: 「外头雨势有些过大,请让我再待上一会吧!」

语气诚恳的请託就像是为了得到他的应准,即使出声并未过大,却还是字字清楚的迴盪在之中。

持续跪坐在原处的楠鹤低着头未抬起,从垂在两侧的墨绿色发丝中不断滴下水珠,身躯遭受到疯狂的大雨无情沾湿,身体正不断缓缓抖动着,似乎被寒冷包复全身。

他即使想帮助眼前的人,却无法给予这个人类任何温暖拥抱,就算他向前挪动到近距离的位置,对方依然感受不到他的存在,这让原先打算触碰对方发白的脸庞的手,也在瞬间收了回去。

无意义的关心只是徒劳,他闪过了这样的想法后,不再干涉其中。

只是静静等候时光流逝,在那之后过了十来分钟,殿堂再度传出了声响,是楠鹤这段坦承、是一句不打自招的说词:「其实不是因为雨太大的关係……。」微微抬起了沉重的脸庞,脸上呈现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眼神中充满了茫然的空洞,嘴上挂着一丝苦笑开始陈述起事实的经过: 「是我自己不想回去,不想回到那个家……。」

见过许多世面的鹤丸透过这些话听出了端倪。

从这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感受到不寻常的气息,这身憔悴的身影看来不仅仅因为被大雨摧残后的关係。现在之所以会待在这里,之所以冒着风雨也要逃离那个家的心情,会有多麽心慌意乱?

是遇上了什麽事才使楠鹤如此徬徨无助,脸上毫无松懈的模样,似乎心事重重地背负着许多重担,这样的低迷气氛也间接影响到了鹤丸。

发生在这个少年身上的事情,看来并不单纯,鹤丸不经这麽一想:『说出来会舒服许多。』

既然楠鹤打算在此发洩,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倾听心声。

在来到神社的这段期间里,要他作为听众”聆听众多人的各种情绪”,这些他还是做得到的。

渐渐的鹤丸也开始深信着,身为御守刀的自己,是某些人的心灵慰藉。

听着楠鹤娓娓道来事情的始末,最先提及到的是这段无法摆脱的命运: 「我从出生就被宣告会在年轻气盛、正值盛年时逝去,与刀剑相剋是注定会影响我的一生……会碰上刀剑死结、并死在刀之下,这些风险是我永远无法避开的宿命。」

这些年来围绕在楠鹤身上的束缚,究竟在生活中增加了多少侷限?

往后的一生中也都将在坎坷不平之中度过,期间又会碰上多少攸关性命的危险?

除非能熬过命运中注定会碰上的”死结”,在那之前必须跨越重重危机,否则注定会英年早逝而无法煞到晚年、安享天伦之乐,这是他的命相,出生就背负的人生。

即使到现在的十四年来,还未听闻过楠鹤有发生性命之忧的大事,但不顺遂的事情却像家常便饭一样,屡屡碰上。

至于今日,楠鹤是否又碰上了些不顺遂的事情?

这必须楠鹤亲自开口才知道。

「我对自己的命相也未曾怀疑过,但就算如此,也不愿意所有人整天提心吊胆的度日。」

生于贵族世家的楠鹤,这些年来肯定深受长期保护下的压力,在自由上必定受到许多拘束。

比起他本人,身为他的亲人更加惧怕着死神会找上门,何时会来夺走这个家的长子性命都是未知数。

但这样的过度保护下,所影响的将不只是楠鹤一人,鹤丸国永从中能推测到在长期保护下的往后,会造成许多衍伸出来的问题与悲剧。

然而,他这才惊觉到自己并不知道,楠鹤每日离开神社后的去向,他只知道来这里已成了固定行程。

根据往常,家管严格的情况下都必定会有随从随行,守在身旁保有楠鹤一路平安,这才忽然察觉到异处,对于今日前来神社的人,怎麽只有楠鹤一人?

『两人都不在身旁实在是很异常……。』

平时跟随楠鹤左右的两位随从都异常失踪,其中一个是与楠鹤年纪相彷的少年,另外一位是较为年长的青年。会同时缺席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以往至少也会让其中一位跟随才是常态。

这样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楠鹤低沉的嗓音中夹带着轻笑讽刺的语气说着:「很奇怪吧!总是与我形影不离的那两人,都不在这……。」

这段自嘲般的话语一说完,楠鹤原先看似冰冷苍白的脸色更为惨白了些,紧抓着衣襬的双手无法掩饰的颤抖着,似乎不是因寒冷而有的生理反应,而是受到接下来的话所影响。

鹤丸听得出,前一刻的楠鹤是在强颜欢笑的反讽所说出来的矛盾话语,然而,此刻已经克制不住受到情绪而燥热的眼眶,正从那泛红的眼角中逐渐滑落了大滴大滴的温热水珠,这停止不住的泪水诚实的说出他此刻的心声有多麽煎熬。

楠鹤吞吐的说着:「……在昨日离开神社以后,我没有按照时间回去宅邸。」

短短的一句话费尽了许久,他耐心的聆听这字句的道述,并试图在脑中回忆昨日的光景。

昨日就只有那位年纪相彷的随从陪同楠鹤到神社,至于另外一位年长的随从为什麽没有跟来,这其实并不稀奇,偶尔也会有这样的事情,至少不会让楠鹤隻身前往。

至于楠鹤所说的『为什麽没准时回去?』这些他还是想不透。

而这时楠鹤就像对应到鹤丸提出的疑惑,这麽凑巧的有了答復:「我擅自与人有约,和书房认识的北幕府贵族相约而见,对于没什麽自由可言的我来说,只能利用来神社以后的小小空档,因此并未告知任何人,我本来以为能瞒得过家父,只要”小光”不阻止,那这件事就只有我和小光知道。」

年纪相近的随从叫做小光,貌似在武术能力上相当出色,能够与年长者对打还能平分秋色,和楠鹤相较更可说是个天才。正因如此,才会安排小光这样年纪的少年在楠鹤身旁保护他。

这或许呈现出在过往年代的地位悬殊差异,即使拥有才华,基于身分不同的关係,也无法改变出生就註定的命运。

「我受到了北幕府贵族的人挑衅,为了要证明我并非只是受人保护的懦夫,瞒着所有人接受了其他贵族挑战。」

鹤丸站在楠鹤这年纪的立场来看,如果一个人总是被长辈过度防护,那在人际上肯定会遭受周遭不少酸言酸语,包括同侪间无理的冷言冷语,会因此被激怒而做出反抗声是很正常,但这样未考虑后果的行动,正落入了非善者的计画之中。

「即使知道这次一去不可能完好无伤,但还是要小光替我隐瞒……是我的坚持让小光不得不一起同行,却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样的行为究竟有多麽的鲁莽。」

鲁莽到让自己身陷危机之中,鹤丸能听出这些话中带有多少懊悔。

他望着眼前的人影,看着这瘦弱还未发育完全的弱小肩颈,在其背后竟肩负着不该是这年纪该体会到的压力与重责。

楠鹤早已挂不住平时该有的端庄颜面,泪流满面的同时用力揪紧侧腹部的衣物,要是再继续拉扯不放,身上已残破的衣着迟早会被揉烂。眉头深锁的狰狞模样、那哽咽的鼻音也让话语含糊不清,却无法掩饰住这之中隐含的真相: 「我昨日差点死于刀剑下,在赴约之人的刀下差点丧命,已经不只是一般的比武剑技战,那毫无犹豫刺在我腹部上的刀……是真打算要置我于死地。」

外头传来风雨交加的阵阵吹拂声,正与楠鹤痛哭落泪下的狂哭声音相互重叠,这哭嚎声中持续述说着这份疼痛还未淡去,但真正令人痛苦万分的……却是心头上的阵阵刺痛。

比起这份伤让楠鹤更加痛不欲生的事,鹤丸国永多少也猜到了,但他不愿先去揣测,他已经受到影响而无法像平时一样事先预想经过,只是紧闭起双眼,让时间来带动思绪,静静聆听着接下来更残酷的事实。

「要不是小光能力强大,我根本不可能只受这点伤,我原本想瞒住这件事情,就当作什麽也没发生过,但一切都太迟了,在我决定要这麽做的时候,就已经不可能回头……沾染在衣物上的血渍很快就被揭穿,擅自跑出去还受伤的这件事被摊在了檯面上……是我害小光背负重责。」

崩溃的言语下是多少自责万分,楠鹤第一次在他面前放声大哭的模样全迎面打向而来,这也是至今唯一一次看见楠鹤落下眼泪。即使再多的辛酸都未曾让坚强的孩子如此伤心,仅仅是旁听的鹤丸都不捨万分,不敢直视对方。

但即使说来痛苦,楠鹤却未停下这句句属实的话语:「是我的坚持让他必须替我承担我所犯的过错,是我的鲁莽行为才间接害死了小光,那个下令要处刑小光,来作为对我的处罚的家……我一点也不想回去。」

自己的行为影响到旁人,就因为身为贵族,所以自己犯错要找人承担?

那因为伤害楠鹤的人也是贵族,所以过错无法找人追究?

那楠鹤身上的伤又该找谁算帐?

很理所当然的找了最贴近他身边的人来切割。

『明知做了这麽残酷的事会伤了他的心,却还是”坚持这麽做的人”,是什麽样的心思?』

这个未曾见过的”人类”,触动了鹤丸心头的一丝理智。

他替楠鹤感到忿忿不平,并替年幼无辜、本还有大好前途的小光感到万分悲恸。明明他只是附丧神明,却还对人世间产生情感,明明这不关他的事,却冒出无法克制的无奈情绪。

有些人类,让他想跟随;有些人类,却让他看清人性。

他从辗转的历史中从人类身上学到许多事,而这些事,一次次将他推入这个世界深渊、一次次让他体会何谓无情。

而这个无情,正降临于楠鹤身上。

「他们要我有自知之明,要我明白自己会被刀剑给残害一生,即使一切都是我的一意孤行,实质受到处分的却不是我……这份心痛让我感受不到腹部的伤痛,现在就算去重击伤口也远不及心中的一切,我好恨……我好恨那个要千哥动手斩断小光的家父,我好恨因自己的错而牵扯到所有人!」

千哥是另一个年长的随从,由此能听出,逼不得已动手了断小光生命的人,就是另一位随从。

事情发生的如此仓促,楠鹤当时连思考都没来得及,挥之而下俐落的剑身已落于首级。

“不要─”

他彷彿听见楠鹤当时撕破喉咙的叫喊,摀住双耳蹲坐在地的孩子,及那尸首分离的孩子,从头颅中喷洒满地的鲜血,滚落而来的首级,那倒下的身躯不再有任何生机。

朝夕相处如同兄弟般的小光就在面前倒下,更让楠鹤体悟到人的生命是如此轻易就能斩断的。仅仅两日就有这样的转折,这也是今日待在神社这麽久的始末。

楠鹤就像无法接受这件事而濒临崩溃中,忽然抬起头放声大笑着:「其实要被刀剑杀死很简单,我自己就能办的到了……。」整个人完全像失了魂般,话中带刺的讽刺嘲笑着,述说当时的经过:「我当时拿起落在地上还有着小光馀温的锐利太刀,就这样抵在咽喉想要自尽,那仅仅差数米的距离成了转机,我用着自己这微不足道的性命来换取千哥的自由,我必须放走他……让千哥彻底离开这个家、离开我身边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他会成为下一个受我的左右牵连而被逼死的人。」

在那之后楠鹤便冲出了那个家,无处可去的他,来到了这里、出现在他的面前。

即使淋的全身冰冷,却显得那受打击而盪到谷底的心更加冰寒。

他无法继续看着这个孩子独自崩溃下去,即使知道他与楠鹤处于同个世界却不同领域的空间,他还是缓缓伸出右手替楠鹤擦拭眼旁的泪水。明知对方不会晓得,鹤丸国永还是向前轻抚着,动作轻柔的像深怕弄伤对方,害怕此刻脆弱的孩子会经不住这次的坎坷。

『想哭就哭吧!有多少话我都愿意听你说。』他大声说出口,自己也哽咽的一蹋糊涂。

如果可以,他想抚平这孩子受伤的心灵。

如果可以,他想永远留在这孩子的身边。

两人看似在同一个世界,却是不同的空间。

而这份关心,似乎不仅于单方面给予。

沉静了一小段时间,楠鹤原先抓狂的模样也缓和了些,口中继续说着: 「哪里都不曾去过的我想不到还有什麽地方可以去?有什麽地方能让我留念?想想也只剩下这里。」

所指的地方正是伏见藤森神社,对楠鹤来说,这里是少数靠着自己的双脚能到达的地方。

而每天的到访或许只能到今日,楠鹤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以自己的意志离开那个家,因此,在此坦承了下一个事实。

「为了不留下遗憾,至少最后,我还是想亲口对你说。」

话语停顿在此,这样的自白也是楠鹤首次明确告知,这段如同奇缘般的相交相识……。

「谢谢你这些年来一直作为支柱陪伴我身旁,或许只是我一厢情愿,但对我来说,能说出这些话的也只剩下你……。能任意妄为也只剩现在了,是时候该向你道别了,鹤丸国永。」

短暂的自由、受限的时间,在楠鹤这些话结束没多久,外头便传来了众多水花四溅的脚步声,他也如同稍早所说的离开了这个神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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