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第一章

好想逃走。

这四个字在她的脑海里盘旋着,和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搅合在一起,使她的理智摇摇欲坠。眼前像是古早电视机一样泛出白点和雪花,颜色已经褪去,黑色的阴影吞没了视野的边缘。她迟迟地意识到自己已经维持不住笔挺的站姿,靠着墙缓缓滑落在地上,双手抱着腹部,因为不这样做,肚子里的器官或许就会通过伤口处一股脑地涌出来。

好想逃。

她迟缓地重复了一遍脑海里的语句,其实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在这里,拖着一具奄奄一息的身体,听着面前面目不清的男人来回踱步,满嘴污言秽语。偶尔还有分辨不出是什么的物品被抛过来砸在身上,但忍受的疼痛似乎已经到了阈值,剩下的痛苦都自发地过滤掉了。

她抖抖睫毛,试图阻止额头上的血液流进眼睛里,但并不成功,于是她闭上左眼,垂着脑袋,将目光放在腿前被自己血液浸湿的木质地板。她身下几乎已经形成了一滩血泊,衣物吸满了液体,重量化作双手抓住衣摆向下拉扯,似乎要将她的灵魂扯出体内才算罢休。

……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去?

她慢吞吞地思索着,在时间的推动下慢慢检索起记忆,才勉强挣脱开疼痛和失血过多带来的寒冷这两者的束缚。不仅是对自己状态的疑惑,她努力回想,记起来记忆最后一瞬间是冲来的大货车,其他事物在眼里被撕扯得不成形,时间似乎都在那一刻静止。

没错,她出了车祸,还是后果惨烈的车祸。

现在她坐在这里,虽然满身的刀伤,但明显还好好地待在人类躯壳里。

第二则是……她小心翼翼地上移手掌,抚摸自己虽然有肌肉但平坦,明显是一位男子的胸膛,陷入了迷惑之中。原本扎马尾辫带来的抓力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紧贴后颈的碎发,因为被血液浸湿而黏在皮肤上,带来极度的不适。低下头时,也能看见自己无力曲起的长腿,虽然穿着西装裤,但也能看出来劲瘦有力。这并不是她原本的矮小纤瘦的女子身体。

疼痛的侵袭让她的思路就此截止。她低垂着脑袋,感到意识越发昏沉,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被拉长,血液滴下的声音迟缓而浑浊。

她终于抵抗不住失血带来的睡意,坠入无边的梦境之中。

——似乎并不是梦境。

她下坠,落在柔软的垫子上。疼痛离她而去,四肢似乎前所未有的轻松,像是被拴上了气球,推着她直起身来,睁开双眼。她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端正地跪坐在她面前,膝盖前摆着一把刀。二人默然无言,直到她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轻声喊出面前人的名字。

“——山姥切国广。”

“主殿。”男子颔首,细碎的金发垂下来,遮住那双美丽的蓝色双眼。

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回忆自己手机里的游戏。她眼前看到的山姥切国广和游戏里的近侍立绘一样,穿着整齐的出阵服,披着白色的被单,有着非人的俊秀面孔。她没有想过自己能够真的见到游戏里的人物,或许现在是她的幻觉也说不定,但方才失血过多的记忆依旧存在,她联系以前看过的设定和文章,心中有了大致的想法。

山姥切国广是她一见钟情的刀,她的初始刀,她的近侍,她的一番队队长,本丸里的战力第一。她从来不吝啬展现自己的爱意。但这一切都建立在一切都只是游戏的情况下。

面前的山姥切国广有着出乎常人的耐心。他等到他的主殿理清自己的思绪,抬眼向他看来的时候,才开口,用低沉的语气将一切娓娓道来:

时政通过游戏寻找审神者是今年才出台的政策,游戏建立的灵力联系薄弱,但也牢固。他和本丸里的其他同伴一样在她的管理下生活,等待着自己的主殿真正来到本丸,但最后等到的是车祸的消息。按照原本的规定,他们会被时政回收,作为工作人员继续生活下去。但不知为何,他们迎来了第二任审神者,从此与时政隔绝,像是变成了一座孤岛,一切的挣扎和痛苦都无法传出去。本丸里大部分的刀剑都已碎刀,他还存在,不仅是因为他的练度最高,还是因为她的灵力残留在他的体内,强行维持着一线生机。

“等等,”她打断山姥切国广的话,感受到复杂的情感在胸腔里涌动,“你是我的……刀?”

“是的。”面前的刀毫不迟疑地回答,那双蓝色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他沉稳地不像他自己:“您是我们的第一任审神者,锻造出我们的主人。”

她不说话了,转而将目光落在山姥切国广身上,专注而贪婪地摄取这一切由她而生的躯体和灵魂。与此同时,愤怒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将一切彷徨和恐惧烧成灰烬。

山姥切国广继续陈述。她死后出现在这里,是因为灵魂被山姥切国广身体里残留的灵力印记拉取而来。因为跨过了时空,她遗失了身体和大部分灵力,而即将碎刀的山姥切国广将身体、记忆留给了她,事实上,二人的意识和记忆已经开始微妙地融合。

“很抱歉让您遭受我的痛苦,”山姥切国广以郑重的姿势下拜,额头紧贴着自己的手背,“我擅作主张将您从现实带到了此处,还让您必须以一把仿刀的身份生活下去,如果您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万死不辞。”

他说完后抬头,挺直腰背,双手成拳放在膝盖上:“第二任审神者在您进入我的身体之后就失去了对我的掌控,您可以任意处置他。刀账三十五柄刀,剩余我和短刀药研藤四郎。您可以随意处置本丸的一切,但我请求您让药研能够解脱,碎刀也好,治疗也好,皆随主愿。”

她面上并无表情,实际上被这一切撞得头晕眼花,甚至没有回复。直到山姥切国广的身形已经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她才回过神来,膝行几步,试探地向他伸手。

山姥切国广不知道经历了什么,或许是因为融合了她的一部分,从而变得异常从容。他接住她伸过来的手,两掌相合,将女生小一些的手包裹在手掌里。

“我会的,”她开口,语速极快,“我会治疗药研,然后带着他继续生活下去,本丸会焕发新的生机,会有新的刀剑被锻造出来,一切都会变得更好……”她顿了顿,反手握住山姥切国广的手,抬起双眼:“我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的。”

山姥切国广看向自己曾经素未谋面的主人,浅浅地微笑起来。他太累了,几乎都忘记本丸曾经是什么样子,但主殿的手就像他想象过的那样温暖,在他曾经坐在近侍位置上时缓缓拂过发梢的手,大概就是这样的温度。他身后有着樱花缓缓飘落,同时身上逐渐开始显现出伤势,一路坠落到外界的重伤。花瓣落在血泊里。他将侧脸贴上主殿的掌心,如负重释地合上眼。

“……祝君,武运昌隆。”

他彻底消散了。

*

审神者和桑非常不爽。

他在家族里作为嫡长子出生,从小就被严格教导,成绩优异,相貌过人,未来理应接过家主之位,但只不过因为他的灵力浑浊而微薄,上一任家主就否决了他的继承权,让他从往日的高高在上跌落,成为了泥土里的蛆虫。

和桑不甘心,他托最后的关系找到了这座快要移交给时政的无主本丸,又几乎花掉了身上所有的钱财,才买通相关的负责人让他成为这座本丸的第二任审神者。这座本丸的前任审神者有着罕见的退魔灵力,并且才刚上任不久就出了车祸,手下只有几十把十几级的刀剑。他正是看上了刀剑体内残留的退魔之力才认定这座本丸,希望能够提取出那股精纯的灵力。但他失败了,本丸里留下的刀剑越来越少,再这样下去,他就不得不在每日出征以保证本丸运转的一番队刀剑上做实验了。但刚刚出征回来的一番队竟然除了队长全员被破坏?怎么会这样?山姥切国广这个队长是怎么当的?

和桑大发雷霆,将桌上落灰的文件全部扫到地上,茶杯和台灯等物品则被他随手拿起砸向一边汇报的付丧神,完全忘了自己有多少次强迫重伤的刀剑们出征。每次想起,他都会承诺,等有了灵力再开启修复池。事实上,他为数不多的灵力全用在恢复手术台上貌似有进展的刀剑身上了。

想起手术台上的碎片,他咬牙切齿,最开始的愤怒消减下去,转而是极度的焦虑和憎恨。这座本丸里已经没有可以提取灵力的刀剑了,怎么办?他把指甲咬烂,大步在房间里绕起圈来,超重的体重让他每一步落下时地面都会微微颤抖。如果没有碎那么多刀,现在他就还可以继续提取!想到这里,他又抓起桌上的一卷文书,狠狠地向墙边的“罪魁祸首”砸去,在付丧神的额头砸出一声闷响。

“你这个废品!”他施舍给垂着头的金发付丧神一个眼神,“前任审神者居然把队长交给你这个垃圾付丧神,真是瞎眼!死那么早,活该!”

话音未落,他看见付丧神因他泄愤的话语微微抬头,心中又有快意涌出,于是他紧接着大声说道:“打架厉害又怎么样,出身高贵又怎么样,现在不还是在我手下做事,我告诉你,你只要是刀,你就得把尾巴夹起来走路!灵力强?呵,不还是死的早……”

说到一半,他看见那个他口中的废品慢慢抬头,额头上留下的血几乎将整张脸盖住,一双半阖的蓝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和桑瞳孔一缩,下意识停住了口中的话,咽了一口唾沫。

他冷静下来,想起面前的刀什么也做不了,也不愿承认自己刚刚被一把刀吓到了,又打算扯起嗓门再骂几句。刚张口,他看见金发付丧神轻轻眨了眨早已被鲜血浸湿的睫毛,紧接着身影模糊一瞬。

在下一刻,那悚人的脸庞一暗,尖锐的疼痛在他的胸膛爆发。

他的惨叫卡在喉咙里,瞪着几乎呲血的眼球往下看,看到自己胸膛上插着的长刀,握着刀柄的手慢慢地将刀锋继续送进血肉里,还转动了几下,直到足够深入,付丧神的手掌几乎都陷入了血肉里。

付丧神靠在他耳边,浓重血腥味压过来,用气音轻轻地留下和桑记忆中最后一句话。

他说:“为残害我的同僚、非议我的主殿——”

“——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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