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黑白相间的壮硕身影穿梭在花圃中,凡其所到之处都会变得一片狼藉。
经历一个冬天,张西瓜养出了一身肥膘,长得也是越来越奇怪,胖胖的毛脸盘子上都找不到眼睛,但性格活力仍不改当初。
张海渔慢悠悠地抿了口茶,看着“蝗虫过境”后的花圃,笑着说道:“张西瓜,你今天晚饭就吃草吧。”
“喵嗷——”一声撕心裂肺的猫叫响起。
“吃草”两个字是张西瓜的最害怕的“魔咒”。过年时候伙食太好,几乎两天一个样,骨头都摸不出来了,家里那些可恶的人类硬逼着它连吃了几天的草。
“活该,你把人家小母猫睡了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现在人家肚里揣着孩子找上门来了,你还在这跟我犟嘴?”
张海渔拎起张西瓜的后脖颈子,“所以啊,你得对人家负责,日后的伙食分一半给它,反正你也该减减了。”
“嗷——”
回应她的是一声更加凄苦的猫叫。
一场春雨一场暖,可倒春寒的威力也不是说说的,最近这几天雨水多,气温渐渐冷回来了。
天色灰蒙蒙的,估计等会又要下雨。
青年穿过回廊,手里拿着一个黑色包裹,看样子是要出门。
“诶,等一下要下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张海渔说着跑进库房,拿着把半人高的油纸伞交给乖乖等在门口的青年。
“早点回来。”
张起灵点点头,出了门。
他出去干什么,其实张海渔多少能猜到点,过去几十年破碎的记忆仍是压在他心上的巨石。
张家消失了,但张家的宿命不会消失,瘦削的肩上背负着原不属于他的东西,前方没有光亮,他在这条看不到尽头的路上蹒跚摸索。
雨丝细碎的飘了下来,雾气氤氲,清瘦的背影逐渐远去,张海渔收回目光,搭了一把门框,关上了门。
……
二月红收了个徒弟,就在今年年初时候,听说那小子还是个刺头儿,来跟红府下战书,结果被二月红一招制服,后面不知怎的二月红也起了惜才之心,就把那小子收进了麾下。
过年的时候很多邀约张海渔能推则推,唯一主动那次就是拜访了红府,也见到了被二月红当宝贝揣在怀里的夫人。
二夫人身体确实不太好,同张海渔交谈时偶尔会咳几声,精神头也不足,周身带着点病气。
但她看向自己丈夫的眼中又满是笑意。
世间的悲欢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知晓到底是个什么滋味。虽然病痛缠身,但有丈夫悉心爱护,对这个女人来说,后半辈子大抵是幸运,也是幸福的。
二夫人很少遇着年岁相近的女子,见张海渔要走便不舍地挽留她。想来也是,她出身不好,本身没什么亲近朋友,遇到圈子里的富家小姐也无话题可说。
临出门时迎面碰上个年轻小伙子,十七八岁的模样,对家中来的客人毫不关心,径直拎着一筐螃蟹就往厨房走。
看年纪和长相,应该就是二月红收的那个徒弟。
红府街上正好有家茶楼,张海渔闲下来会去坐坐,对面就是一家古董铺子,店面还挺大。
说书人讲到故事高.潮处,闷下一杯茶水,醒木一拍,扇子一展。
外面下着绵绵春雨,偶尔飘进来几丝没入泛青的茶水中,漾起一阵细微波纹。张海渔坐在二楼,歪头靠在窗棂上,左耳听着故事,右耳寻着人间。
从这里望出去,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纸伞穿梭于街道上。慢慢的,她对着街道发起呆来,说书人的声音远去。
对面古董铺子走出来一个女人,张海渔记得那人还在二月红的喜宴上祝他们百年好合。
看来这个铺子是霍家的。
霍锦惜撑起伞,目光随意的扫视,不成想与对面二楼的女人对上眼神。
隔着雨雾,那人朝她微微点头致意,笑容清浅疏离。
论容貌,霍家的女人个个都是美人,但要与那人相比,一时间却找不出来,容貌都及不上人家,更逞论气质。
霍锦惜微微一愣,心说这长沙什么时候来了这等人。只是现下还有事等着去处理,她便也点头致意,匆匆离开了。
后来两人是在一家衣庄店里遇到的,彼时张海渔正给张起灵挑衣服,看他每天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黑,无奈她只能拉着人出来买几套。
刚量完臂长,霍锦惜进来了,见到她也挺惊讶。
她伸出手,说道:“上次匆忙一别,没来得及好好认识,我姓霍,霍锦惜。”
“霍小姐的美名秦烟早已听说,苦于一直没有机会认识,今日总算真正见到了。”张海渔握上霍锦惜伸出的手。
霍锦惜摇着头笑道:“哪有什么美名,道上人乱传的。”目光落在后面走出来的张起灵身上, “这位是……”
“朋友。”
张海渔接过张起灵换下的衣服,又催促他去换下一套。
“朋友?”
霍锦惜重复了一遍,看着两人之间极为熟稔的举动,不知想到什么兀自喃喃自语,“朋友哪有这样的……不过也挺好……”
“……霍小姐?”
“啊……嗯?”
“霍小姐今天是来买衣服?”
“别小姐小姐的了,我听不惯,直接叫锦惜吧,”她摆摆手,“我来拿衣服,前几天订好的。”
趁她们聊着天的工夫,老板已经把衣服拿了出来。霍锦惜穿上对着镜子比了比,满意地点头。
“我先走了,有空可以来我家坐坐。”
张海渔笑着应下,“那我就不送了。”
身后张起灵也换好了衣服,站在她面前。
说实话,以他这身材样貌穿什么都好看,只不过他对于衣服的要求只达到能穿就行的程度。张海渔挑的都是比较厚实耐造的,应该撑得住穿两三个月。
“嗯,差不多了。老板,帮我把这些衣服包起来,我都要了。”
碰到豪爽点的客人老板也高兴,送了一条针织围巾,摸着还挺软和。
张海渔把它围在张起灵脖子上,露出一双深潭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看我干嘛?我长得好看?”
她忽的踮起脚凑到他眼前,鼻子隔着围巾轻轻撞了一下。
那样近的距离,张起灵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以及那十分熟悉的清香。
他稍稍后仰:“不……”
“不……什么?我不好看?在你眼里我……我很丑?”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没怎么接触过女人恰巧又失忆的张起灵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激动。
“……不丑。”他带了些试探道。
其实他刚才想说的是不要这么近。鼻尖相触的那一瞬间,有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流出直至四肢百骸,他不懂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阻止,只觉得有些难受,本能地想要避开。
“那还是不好看。”她哭丧着脸,把手里的包裹塞到他手中,深深地叹出一口气,跨出了衣庄大门。
“原来你眼里的我是这样的……”她边走边碎碎念着。
店里其他男客见状,忙拉住就要跟上去的张起灵:“诶诶诶小伙子,听叔一句劝,追上去赶紧道个歉,其他什么都别说,铆足了劲夸她漂亮,她肯定原谅你。”
“媳妇长那么漂亮,要我早供起来了……嘶——诶呦别揪我啊——”另一位男客刚想说几句,耳朵就遭了旁边媳妇的毒手。
夫妻俩今天少不得要吵上一架。
张起灵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上,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叔是过来人,想当年……”
眼看着人已经消失在视野中,他默然回头看了眼拉着自己衣服的人,直面那双看不透情绪的深潭,男客讪讪地放开了手。
青年抬步追出了门。
张海渔不是一个在乎样貌的人,刚才也只是想逗逗他开个玩笑,但听到张起灵说她只是不丑的时候,内心还真有点失落。
可能在他眼里,她的长相确实不是他所喜欢的。
走着走着眼前下起了雨,起初只是雨丝,后来越下越大,很快就淋了个透顶。
初春的还带着寒意,张海渔憋不住打出个喷嚏,无言地望着天,扯开嘴角:“……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损我?”
张起灵还在后头,她便蹲在屋檐下等着。
哪知他冒着雨找到她后第一句话竟然是:“你长得……很漂亮。”
张海渔一下愣在原地,这下子是真的呆住了。
青年半蹲在她面前,浑身几乎湿透,头发结成一缕缕的还在往下淌水,又说了一遍:“你长得很漂亮。”
不知何时,张海渔眼前起了一片浓雾,有些看不清他了。她抱住话说个不停的人,很用力很用力,脸埋在已经湿透围巾里。
“行啦别说了,我知道我很漂亮,但你这么夸我也很不好意思的。”
她的声音闷闷的,说话时颈侧微微感觉到轻颤。
“湿的。”围巾是湿的。
“嗯。”
檐外大雨倾泻,无人知晓在这一方小小的檐角下,有两人听雨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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