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章 入土为安

两年后,张无房间里。

骨节如玉的手指扣紧碗沿,张无仰头将一碗深棕色的药汁一饮而尽。他喝得急切,有些许药汁从唇角溢出,化作水滴一路滚进了张无胸前的衣襟里。

前不久,张无已被选定继任张家族长之位,而族长上任前都会喝一种有助于长生的药。但张无不知道这药有副作用,会加剧他的失魂症。

张无抬手用衣袖擦去了唇角的水渍,另一手将瓷碗递给了他身前站着的青年。

青年单手接过碗,躬身对端坐在檀椅上的张无,恭敬道:“族长,这是您要喝的最后一碗药了,今日过后,您将忘却前尘,重获新生!”

张无目光沉寂,表情淡淡,他现在口中满是咸腥苦涩的味道,实在不想开口说话。

青年似是早已习惯了族长的冷漠,他看了看刚蒙蒙亮的天色,接着附身沉声道:“族长,为您纹身的张老已经备好东西,在隔壁屋里候着了。”

闻言,张无起身,往隔壁走去。他伸手撩起门帘,抬脚走进屋子,一眼就看见了一个宽厚的背影。

听闻动静,屋里人回过身,眼见进来的是张无,他忙躬身行礼:“在下张老,恭请族长安。”

微微颔首后,张无发现这个叫“张老”的人,其实一点也不老。看年岁,也就四十出头的样子。

多年前,他就听闻过张家有一位纹身技术精湛但甚少出山的纹身师父,如今想来应就是眼前这位了。

于是,他同样回一礼,道:“今日便麻烦您了。”

“族长客气了。”张老伸手指了指他身旁的床榻,“那请族长褪去上衣,平躺在这里。”

张无如实照做。

一切准备妥当后,张老手握长针,将赤红色的染料一下下快速地刺入张无皮肤中。边刺边补充:“您纹的麒麟纹身,图案复杂庞大,染料极为特殊,因此痛感会异常强烈,辛苦您坚持坚持。”

时光悠长,橙黄色的日光一点点西斜,张无整个纹身过程极其难熬,他只感觉身上的肌肤似火烧一般炙热疼痛。张无伸手握拳,细密的汗珠布满他额头。

好在一天时间悄然而过,天黑时纹身终于结束了。不过许是染料毒性尚在,张无眼神迷离,思绪迟缓混沌,他甚少会有这种不清醒的时候,这让他感到很没有安全感。

就在这时,张无忽而听见了熟悉的女声。

初棠刚一回来,就看见了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少年。她叹息:“唉,我怎么一回来,就看见你这个样子啊?你现在眼神都呆滞了,你知道吗?”

说完,她也没管张无是什么反应,直接俯身上前,眼神灼灼地盯着张无上半身纹好的纹身,倒是一点也不羞涩。

张无白玉一般的肌肤上,青黑色的暗纹一直从左肩蔓延至胸前,麒麟踏火而来,怒目圆睁,气势恢宏。

初棠喟叹:“好看是好看的,就是太折磨人了。”说着,她将手覆在麒麟之上,有缕缕白雾自掌心涌出。

刹时,张无的痛楚便得到了缓解。但张无不在意这些,他同样眼神灼灼地盯着初棠,思绪万千的他,最后只淡淡吐出了一句话,

“你失言了。”

轻飘飘的四个字却让初棠身体一僵,她与张无深不见底的眼眸对视,薄唇轻启:“对不起。”

“不用。”张无错开初棠的视线微微摇头。

张无言下之意是他不怪初棠,所以她不用道歉。但这句“不用”听在初棠耳中,便是另一个意思了。

初棠以为张无是不接受她的道歉,她犹豫半天,仍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先转身向窗边走去。

然而,没走几步,她就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拉扯感。初棠脚步微顿,回头看去,原是有一只修长如玉的手紧紧拽住了她的裙角。初棠诧异,问张无:“你拽着我裙子做甚?”

张无垂眸敛去眼中那一丝慌乱,没有回答初棠的问题,转而问道:“你要去哪里?”

一听这话,初棠眉头一挑,突然起了捉弄的心思,语调上扬:“怎么?你怕我离开啊?”

张无虚攥着纱裙,并不说话了。

倒也没期望张无有什么反应,初棠看着**上半身的张无灿然一笑,“初春的夜,乍暖还寒,又刚刚下过一场雨,我是去关窗的。”

哦,他倒忘了初棠畏冷这件事了。张无松开手指,又躺回了床上。刚刚动得急了,现在半边身子又麻又痛。但张无却莫名松了一口气。

考虑到通风的缘故,初棠没有把窗户关死,留了一指宽的小缝。做完这些后,她走回来,像往常一样,上床躺在了炕的另一边。

她侧过头看张无说:“以往夜聊都是我在说,这次换你来说好不好,我想知道这两年你干了什么。”

屋子沉默半晌后,传来了张无断断续续的声音。

“放野回来后受到了家族的重视。”

“恩。”

“每日的训练任务变得更加繁重。”

“恩。”

“两年前,我在树下堆了雪人,可第二日就化了。”

“恩。”

“我还去了藏书阁,拿了那本你没看完的书,就在那边的书架上。”

“恩。”

“前不久,有人举荐我接任族长之位。”

“恩。”

“我答应了。”

“恩。”

这一晚,大概是张无对初棠说过最多话的一晚了。在说完这两年发生的事后,初棠又缠着张无聊他们更以前的事。

初棠抱怨张无明明一直都能看见她,却装着看不见,害得她那时候无聊得要死,甚至在树间追蝴蝶打发时间。

张无对此不置可否,他似是也想起了一些颇为有趣的回忆,嘴角轻勾。

双手托着脸,初棠爬在炕上,忽然问道:“张无,你知道我为什么叫初棠吗?”

“初放的海/棠。”张无记得他们第一次交流时,初棠是这样说的。

没想到张无竟记得这么细,初棠嫣然一笑,她的视线瞟向窗外那棵海/棠花树,回忆纷至沓来。

穿越前,她家是典型的江南人家,家里院中也栽种了一棵多年的(海)棠花树。据说,她出生之际,家中的爷爷奶奶看见了一朵朵(海)棠花在春雨的滋润下悄然绽放的美景,便给她起了这个名字。

“烟雨初霁,(海)棠未眠。”

“这是我名字的由来。”初棠长舒一口气,“一晃竟那么多年过去了,想想以后见不到院里那棵(海)棠花树了,还有些舍不得呢。”

“见不到?”张无听出了初棠话里的歧意,然而没等他进一步提问,变故却在这一刻突发!

张无发现自己原本还能想起的一些记忆,突然开始变得模糊,他能感觉到自己脑海里有一些东西正在消逝,他簇眉认真回想,可换来的是无尽的痛苦。

夜聊声戛然而止。

“张无,你怎么了?”初棠离得近,自然察觉到了张无的不对劲,她慌忙起身,蹲在张无身侧,条件反射地想给他治疗。可她身子本就重伤未愈,她这点体力对于张无来说杯水车薪。

张无大口喘着粗气,他一手摁着自己太阳穴,一手猛地抓住初棠的手腕,异常艰难的开口:“给我笔和纸,还有桌子!”

“好,你等下!”初棠不知道张无要这些东西干什么,但她还是慌忙下地去拿了。

将矮桌搬来床上,又一一摆放好纸张、毛笔、墨水和油灯后,初棠扶起张无问:“你是要写些什么吗?”

张无头痛欲裂,眼前发黑,手臂虚浮,他颤抖着右手握住笔,笔尖沾墨,凭感觉写字。

初棠实在好奇,探头看去,纸张上的汉字歪歪扭扭,与往日张无娟秀字体颇为不同,依稀之间能看出来他写的是两个字,

——初棠。

这大抵是初棠第一次看见张无写她的名字,可初棠并未感到欣喜。因为她看见了张无鼻尖涌出的血流,血水一滴滴落在黑字上,瞬间润湿了大半张纸。

初棠慌了,忙求助系统:“系统,他这是怎么回事?”

系统平淡的声音响起:“他失魂症发作了,但他反抗强烈,天授的力量快把他脑子搅成浆糊了。”

“那怎么办?”

“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反抗,平静地接受天授。”

听见系统的话,初棠看着蜷缩在床角的张无,心中不忍:“你别反抗了,越反抗你就会越痛苦!”

张无不理会初棠,仍颤抖着身体,抱住脑袋。

“他太执拗了,这样下去,后果会很严重的!”

初棠从不怀疑系统的话,她强硬掰过张无的身体,大声询问:“你到底不想忘记什么?”

张无睁开血丝密布的双眼,紧盯初棠焦急的面容,那双漆黑的眼眸如沉寂的深海。

他就那么长久地盯着初棠,一切不言而喻。

初棠神情怔忪,她已然知晓张无不想忘记什么了。任务已经结束了,今日她会回来也只是因着系统心软,放她回来和张无好好道个别而已。她本想着,今日过后,她离开,张无失忆,两人好聚好散。

可她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张无痛苦的根源。

如此想着,初棠反倒冷静了下来,接着说了一些张无听不懂的话:“张无,许多年前在我意识不清醒时,我曾把你当成了下凡的金灵童子,那时我就想,若这孩童额间有一朱砂该多好。如今我点上这枚朱砂,有了它在,无论何时,你都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话落,初棠在张无震惊的眼神中,猛地将自己左手食指咬破,并伸手将指尖血珠轻轻抹到了张无的眉心处。她附身凑到张无耳边,柔声细语:“忘了吧,张无,忘记并不可怕,你要相信我们会再相遇,到那时,它会带着你找到我的。”

少女的言语就像绵绵春雨安抚了张无。

这时,晨曦的微光由天边射出洒落在少女白净的侧脸上,朦胧的视线中,张无看见了层层叠叠的粉色裙边在阳光下飘荡起伏的景象。

少女笑靥如花,身形却在一点点消散,与此同时,张无的头疼也渐渐平息。

除了额间一点灼热。

周遭静寂,张无看着空荡荡的屋子蹙眉,他伸手触碰眉心,忽然感觉胸中压抑,似乎他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可失去了什么呢?他想不起来了。

唯一能想起来的是,他是张起灵,是张家的族长。

看了看破晓的天色,张无起身穿衣,他依稀记得今日是族长授任仪式,他得早去一些。伸手推开房门,刺眼的日光晃得张无头疼,他甚感疲惫,想着自己昨晚一定没睡好。

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朝主厅走去,就在这时张无忽然闻到一丝清香味儿,他身子微顿,抬眸就看见了一棵沐浴在阳光下郁郁葱葱的(海)棠花树。

初春时节,万物复苏,然而张无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脚步匆匆,很快离开了院子。

“好了,我们也该走了。”系统对站在树下的初棠道。

目送少年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背影,初棠看着手中被血水染尽的白纸,上面写有初棠的黑字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她呢喃自语:“再见,张无。”

*

百年后,张起灵旅馆房间里。

初棠所讲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

“放野回来后,那孩子成功带回了六角铃铛,可因为张家多年的动乱,导致族中能继任族长的人寥寥无几。且张家内斗严重,几方势力互相牵扯。张家族长之位不得已又悬空了两年。”

“两年后,张家内斗彻底爆发。毫不夸张地说,彼时的张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因此,张家长老们共同商议,准备从适龄的张家族人中随意选一位当张家族长。不过说是族长,其实就是长老们不想承担张家覆灭的罪责,便想出这个法子,意欲将罪责全部推到这位可预见的张家最后一任族长的身上。”

“但是张家又皆人精,无人想要接手这样一个烂摊子。直到有人建议说,不如就让两年前带回六角铃铛的那个少年当族长吧。没成想一语成谶。”

“最初,张家长老们只是想随意找个替罪羊。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位十五岁的少年,在此后百年间,真的尽职尽责地承担起了属于张家族长的责任与使命。”

当初棠讲完这些话后,她凝望着张起灵沉思的面容,脆声道:“你的身世故事我已经全部讲完了,我一会儿就要离开啦。”

“告诉张起灵他的身世”的任务,刚刚系统通知她已经完成了,张起灵很快就会看不见她了。

然而,张起灵却眼眸深邃地盯着她,摇头笃定道:“不,并不是全部。”

他伸手指了指灼热的眉心,接着说:“这里告诉我,你讲的故事里少了一个人。”

“谁?”

“你。”

“……”初棠对上张起灵的视线,一时失语。

她确实在这些故事里刻意隐去了她自己的痕迹。可那是因为她知道,就算她讲了也没用。

系统告诉过她:“天道认定张起灵如果记起那段记忆,一定会影响主线剧情,因此,天道必然不会允许张起灵想起来。就算侥幸想起来一点,也马上就会被天授失忆。”

初棠自然知道天授的痛苦,比起让张起灵想起来,她倒宁愿张起灵永远想不起来。

思绪回转,初棠垂眸低语,“张起灵,有一些东西,不是通过我单方面讲述就能和当初一模一样的。况且,我讲与不讲对你我来说,除了徒增烦恼,没有任何意义。我这次来,只是来告诉你你的身世的。”

随着这句话,张起灵发现眼前的粉裙少女竟在慢慢变得透明,他的额间滚烫,隐约间他的耳畔似乎听见了少女若隐若现的声音。

她说:“张无,忘记并不可怕,你要相信我们会再相遇,到那时,它会带着你找到我的。”

话音刚落,张起灵怔愣地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间,伸手揉了揉已不再滚烫的眉心。

至今他仍不知道,她是谁,和自己又是什么关系。如今初棠已经离开了,张起灵心中默默地想,等下次他们再相遇时,他必然要问个清楚。

兔子狡猾,抓一次可不容易。

另一边,初棠从旅馆出来后,回望二楼的一处房间。此时正值徬晚时分,窗户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五彩光辉。初棠笑靥如花,心道,

再见,张起灵,期待与你再次相遇。

若问,偷得天边浮光待如何?

答,手握浮光,可至天明;海棠依旧,遗憾已平。

——全文完——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