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 nozze di Figaro, K. 492:Overture
“没有什么是完全真实、完全确定的。你所看到的并不真的是现实,你的思想是有翅能飞的,你的计划就像是幻影,你经常居住在一场梦中,在一个并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故事中。而明天并不存在。”
星期天,莫扎特被窗外的雨声吵醒,地狱下火了。
今天的天气很糟糕,事实上,每天的天气都很糟糕,毕竟这儿是地狱。桌上摆着一本翻得乱七八糟的日历,现在的时间是2023年,距离他死了不久,也就两百年出头。莫扎特在下午醒来,打开窗户接了一杯火解渴,接下来扫开桌面上随便放着的一堆乱糟糟的乐谱,开始给家人写信。
这是个糟糕的、糟糕的开头,正常小说总会营造点戏剧冲突,至少卖弄一下文笔来吸引大数据时代匆匆从一个短视频跳到另外一个短视频的读者们,长文章已经过气了!他们总是说,你不在开头制造点爆点,谁会愿意看你写的一堆长长的垃圾呢?人们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但是如你所见,这篇小说的开头并没有英俊潇洒的主角,有的只是一个死了两百年的人,也没有如同仙境般的布景,我们的主角身处地狱,天上还在下火,这是他们这儿的特色。他身上也没有什么其他特别出众的特质,他并不勤劳,生活习惯也不太优秀,除了一点:他是莫扎特,他从无垠的音乐宇宙中而来,如同流星降临于世。
他是莫扎特,这一点就足以抵消其他大部分缺点。他是大调,他是小调,他是和弦,他是旋律,他是天才,他能够像金子一样发光,他……他死了。但这正是他的一个绝大的优点,只有死人才值得挖掘,而没什么比一个不幸早逝的天才更能让平庸的作者津津乐道的了,尽管时间如车轮般不停向前流逝而去,他所带来的奇迹却并没有像任何一位诗人所言那样已成过眼云烟,依旧在璀璨的星河之中闪闪发光。况且下了地狱这件事也没什么好说的,有多少人生前能想象到死后的场景?莫扎特的死状并不如何凄惨,在地狱里面足以排上最优雅的死状的前三名:他的胸口上斜斜地插着一支羽毛笔,力道并不很重,像是孩童所造成的刺伤,其中流下来的最后几滴血凝结成为了一个高音谱号的形状。
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星期天,莫扎特的门被敲响了。哦,当然啦,你不能说星期天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一天实际上充满了奇迹,这是上帝创造世界的最后一天,是一切应该结束的日子,是休息的日子,是准备劳作的日子,是一切希望诞生的日子。在这个充满了奇迹的一天,莫扎特的门被敲响了。
“欢迎,克劳利。”莫扎特拉开房门,音乐家的一头金发在地狱里面闪耀得出奇,“今天也来给亚兹拉斐尔带乐谱和唱片吗?海顿上周偷了个懒,肖斯塔科维奇一如既往地写了不少,我呢……我的在这一堆,还有我的信,我才刚开始写,这堆东西有点乱,你这周来得比之前早一些……”
“我们现在不说话了,我和‘那个’天使。”克劳利说,在他打断莫扎特的这一刻红头发的恶魔身上冒起熟悉的浓烟,他说话的语调绝对称不上愉快,事实上,恐怕正处于暴怒的边缘。莫扎特有点不知所措地望望天空,好在现在似乎并没有闪电要劈下,况且他这儿可有不少的易燃品,一切都是纸质的,还有家具!克劳利要是真的在他房间里面生气,他恐怕也只能选择搬家,不过这也说明一切还不算太坏,至少克劳利还生得出气,“我没有什么要给他带的,我也没法帮你寄信。”
“嗯,呃,说到这一点,你想不想,呃,真的去亲眼看看你的家人?”克劳利说,他欲言又止地指指上面,又皱起眉头,“就是去……上面,就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个,逛逛?”
“哦,天呐,天堂吗?嗯,当然想,”莫扎特说,他抓抓头发,扫视了一圈自己的房间,“老实说,这些信我都有点写腻啦,况且还总是麻烦你和亚兹拉斐尔帮我带信。”
“嗯,这个嘛,上面的人和我们的人说,有一段历史出了一点问题,在不停地回溯它自身,”克劳利无所谓地折起眼镜,他看了一眼手表,手表恰好指向为时已晚的时刻,“事实上,碰巧就是属于你的那段历史,所以我们都在想,要不要派你去完成这任务,毕竟你是最好的人选……哦,这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任务,你需要做的就是回到你的二十岁,然后按部就班地像上辈子一样,活个十五年,在该死的时候死掉就好了,啪,问题解决,时间恢复正常,你得到奖励上去看望家人。”
“别担心,这不会很久,最多花个……嗯,十五天,”克劳利看着莫扎特欲言又止的神色说,他耸耸肩,“那是段出了问题的历史,里面的时间流速和外面的不一样,你知道,就像衔尾蛇……不停地吞噬它自身,如果放着不管的话,恐怕会给上面的人造成很大的问题,说不定会有几个天使遇到大麻烦。”
“啊,我知道了,没问题,我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况且这也是一种变相的见到家人的方式。”莫扎特无所谓地说,克劳利总是这样,他口中说的几个天使往往永远只指代着某个、一个、特定的天使,尽管他声称他们已经不说话了,但他依旧忍不住牵挂着他,有些时候莫扎特会觉得比起恶魔,他更像个人。“我没什么要准备的,但我得先给家人们写封信,哦,还有地狱的音乐家们,你会和他们解释我接下来的缺席……对吗?”
“亲爱的沃菲,我当然会啦,以恶魔的名誉发誓!”克劳利看着莫扎特写完那封信,他咧开一个笑容,潇洒地打了个响指,一切天旋地转,只剩下红头发恶魔的尾音在空气中回荡,“路上小心!我就喜欢你从来不多问的这种精神!”
砰的一声。这或许是世界的起源,一切都起源于大爆炸,起源于一声巨大的砰,只是不知道上帝创造宇宙的时候是否也打了个响指。莫扎特猛地惊醒,他从冰冷的地上迅速地直起身,感觉自己好像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但反正他已经死了那么久,倒也没感到过什么疼痛。
“沃尔夫冈?沃尔夫冈?”利奥波德在门口问道,他推开门进来,看到在钢琴底下迷迷糊糊的莫扎特,有些生气地摇头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睡?”
莫扎特睁开眼睛,立马被十一月萨尔茨堡的寒风扇了一个巴掌,他发着抖醒来,看见自己的父亲正叉着腰看着他,而当时二十岁的他在醒来之前不知道究竟在做些什么,居然在钢琴底下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关节吱吱嘎嘎地叫。但说来很奇怪,他原本以为他见到利奥波德之后会高兴地上去亲吻父亲,拥抱他,他们之间已有那么多年没见!但他现在只是称得上有点呆呆地半躺在钢琴底下,不知道该要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父亲,两百年来他仿佛失去了爱的能力,心脏也早就不跳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它上面毕竟插着一支羽毛笔。
“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的对吗?”他的父亲严厉地看着他,“沃尔夫冈,别忘了,别忘了我们的职责,你不再是那个神童了,你该知道你现在只能像我们一样生活!闭上嘴,低下头,听命行事,我想我不用再和你多强调,今天是去给科洛雷多主教大人送新乐谱的日子,你的谱子呢?”
“我的谱子……”莫扎特摸了摸口袋,摸出来两个圆溜溜的象牙骰子,这下二十岁的他之前在干什么不言自明,他吐了吐舌头,赶紧又把它们塞回口袋,利落地把他的父亲转了个圈,推出门外,“哦,我得先去找找,我不知道把它放到哪里去了,亲爱的爸爸!您说的话我一直谨记在心,但距离开演不是还有一会儿吗?”
“阿玛迪?”在父亲走后,莫扎特小心地从门口探出头来,确认利奥波德消失在了这层楼中,他沿着走廊一间间地找过去,但在哪里都找不到那个穿着红衣的小身影,阿玛迪这会儿应该在他身边的,拿着他‘本该’写好的乐谱,但此时他的无故消失着实让莫扎特发了愁,他高声喊叫,话语在走廊里面回荡,“阿玛迪?你在哪儿?”
“嗯,你是在找他吗!哦,这么说并不确切……让我换种问法:你是在找我吗?”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莫扎特猛地转头,发现小阿玛迪站在他的身后,哦,不对,小阿玛迪从未开口说过话。确切地说,小阿玛迪的身子站在他的身后,一个成年男人的脸顶替了阿玛迪的面部,让这一切显得极度恐怖又极度怪异。这时那张脸开口说话,带着一种莫扎特相当熟悉的腔调,“鼎鼎大名的莫扎特,我听说过你的事迹,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你本人,而且是活生生的,真是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我已经死了,亚兹拉斐尔,”莫扎特好心提醒这位丝毫不会隐藏自己身份的大天使(“哦!瞧我这记性!”亚兹拉斐尔双手合十),“我来这儿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好上天堂见见我的家人们。我现在在找小阿玛迪,真奇怪,他这段时间里本来该在我的身边的。”
“哦,我知道,克劳利和我说过这件事,但在此之前,让我看看你……”亚兹拉斐尔在他身边转了一圈,“我没想到能见到你本人,我是你的粉丝!我非常爱你们人类的音乐,但你们这些音乐家啊,”他带着点谴责地、柔和地说,“基本上全下地狱了,让我们只有圣歌可听!”
“哦,哦,我很抱歉,我们音乐家确实大部分都活该下地狱,这没办法。可我听克劳利说你们两个早就不说话了?”莫扎特疑惑地问。
“哦,他是这么和你说的?”亚兹拉斐尔的脸上露出一点难过,但他很快又振奋了起来,“是的,我们现在的确没有像之前那样保持着密切的交流了,但是,”他神秘地挤了挤眼睛,那动作看起来像个奇怪的哭脸,“你也知道的,当你和一个人认识了六千年,很多时候很多话都不需要诉之于口,对吗?”
“至于小阿玛迪……他的存在是个奇迹,”亚兹拉斐尔画了个十字,“你下地狱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他对吗?(我原本以为小孩子不会下地狱!莫扎特辩解道)哦,不,不是的,那是因为他一直在你的身边,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真奇怪,这儿本来该有另一位天使的,但我找不到他了,他在哪儿呢?嗯……你不试试看这支笔好不好用吗?不试试吗?”
亚兹拉斐尔神情殷切地从口袋里面掏出一支羽毛笔,莫扎特则将信将疑,他之前只在克劳利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天使,尚且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大天使把一张牛皮纸塞到他手里,调动所有的脸部肌肉鼓励他快些尝试一下。莫扎特在牛皮纸上落下第一笔,一个鲜艳的高音谱号。
而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奇迹总是降临,它始终为他而来。
莫扎特的心脏在这一刻发出柔和的闪光,那支原本插进他左心房里的羽毛笔飞了出来,和他手中的那支重合。莫扎特不知所措地接过羽毛笔,那支羽毛笔有如金子一样柔软,上面镌刻了一个小小的高音谱号。他写下一个音符,亚兹拉斐尔露出一个鼓励的笑容,在他写下第一个音符的同时,他心脏里原本淤滞的血液开始循环,他的心脏开始跳了起来,怦怦地跳,跳得他这个死了两百多年的人的耳膜震响,他还活着!他正在活着!他想,他想拥抱南内尔,亲吻爸爸,再把脸颊贴在妈妈的手上,他想,他想去爱,去创作,拥抱自由的感觉,他活着呢!他是莫扎特,他为音乐而活着,也必定会为了音乐而死去,而在他离开人世之后千百万年,他的音乐都会永远不朽。
“真美……但这本来该是违规的,我是说,使用这个奇迹,但我已经是至高大天使了……所以没人管得到我,嗯,生日快乐,这是你在这段历史里面新生的第一天!等你找到造成这一切的人,把这支笔送给他……或她,好吗?”亚兹拉斐尔在小阿玛迪的身体里说,天使原本中年人的面孔定在一个七八岁小孩的身体里面,显得他头真是非比寻常得大,亚兹拉斐尔紧张不安地搓了搓手,“然后你的任务就结束了,你就能坐着专属的电梯进天堂见见家人了,哦对了,别忘记带上几张你的唱片好吗?或许再来点贝多芬,拜托了?我不能在这儿待太久,这段历史在排斥我的存在……”
他的身影逐渐淡去,消失在莫扎特的眼前,说了一大堆似是而非的话,又招呼都不打一声地消失,看来地狱的人不太喜欢天使们的确事出有因。莫扎特莫名其妙地转了转笔,比起天堂发布的一个长达十五年的任务来说,他还是更愿意专注于眼前的事情。这毕竟是两百年来他和父亲的第一次见面,尽管对于对方来说和莫扎特分别可能只过了一个下午,但他无论如何不想让利奥波德出丑,阿玛迪不在了,他只能自己写。莫扎特随便找了个有墨水的房间,边写边觉得高兴,自从死后的几百年来他从未感觉自己像这样地活着,这让他的音乐都仿佛在飞,长上翅膀,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而是属于……属于自由。
“阿尔科伯爵,真高兴见到您!您瞧,我没闯出任何祸,只是好好地待在这里,”在他创作的时候,房间的大门被无礼地突然打开,莫扎特埋在乐谱里面,头也不回地说,这支羽毛笔什么都好,写感流畅,不刮纸,只有一点很糟糕,无论它蘸上什么样的墨,写出来的颜色都像鲜血一样红,莫扎特倒是一点都不介意,用什么样的墨水都不能掩盖它所承载的天才般的思绪,只是这个时代大概没人会喜欢这种颜色,“稍等一下,马上就好,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真的吗?”一个声音从莫扎特背后传来,像一道闪电划过平静的湖面,他原本以为过了两百多年他应该会把有关科洛雷多的全部记忆都给忘掉,没想到再听到他的声音,那些回忆依旧像昨天一样新鲜到让人不快,为什么过去的人都喜欢在别人背后说话,要是处在21世纪的地狱,科洛雷多少不得要被几个脾气暴躁的恶魔围起来打一顿,“那我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该听见乐师们排练新的乐谱了。”
“那么,莫扎特,”科洛雷多审视着新来的乐师,橄榄绿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一身白衣的年轻人,依旧和他记忆中的一般无二,他按住自己不断发抖的右手,“你父亲答应我,我会在今天之内看见的你新作的乐谱呢?”
“哎呀,爸爸答应您了?”莫扎特对着这张熟悉的脸灵光一闪,可惜没闪出来任何好结果。两百年不见,科洛雷多的脸从记忆里面浮现出来,还是像以前一样固执、专横、惹人生厌,只是这位亲王大主教脸上似乎有淡淡的疲惫和厌倦,像个熬了几天夜的人,也像个走了很久的路的旅人,他看起来……看起来也为这种生活而感到无所适从。莫扎特为自己的发现呆了一会儿,上辈子他有这样仔细地观察过科洛雷多吗?他绞尽脑汁,最后大脑宕机般回答,“它们,它们当然在我的脑子里啦?”
他和科洛雷多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彼此好像都觉得对方在说梦话,这个和平的星期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将近三百岁的大音乐家被恶魔一个响指打得重回二十岁,在着急赶工的时候又被上司直接抓获一个新建文件夹。科洛雷多虽然此时看着面色平静,但莫扎特大脑中漏勺一样兜住的、所剩无几的有关于这位大主教的记忆告诉他,科洛雷多恐怕马上就要发火了。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和克劳利信誓旦旦地保证能够完成任务,说到底自己无非再死一次,现在却无端地觉得要活到三十五岁似乎有些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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