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quiem in D minor, K.626:3. Sequentia: Lacrimosa
可是,你无法承受……因为,回来的那个幻影,也许只是在提醒你,什么……是不可挽回的丧失……
——倪湛舸
科洛雷多是一个很倒霉的大主教。
你看,作者实在是一个很不会开头的人。毫无疑问,这里要讲述的故事的主角是科洛雷多,但在故事开头就为我们的主角定了性,这很不好,通常来说,应该通过情节的塑造,人物的刻画等诸如此类的东西来表现他是一个很倒霉的人,但作者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体现这一切,只好先把结论放在最前面,总之您已经知道,科洛雷多是一个很倒霉的大主教,并请您时时牢记这一点。
同时我们要再次告诉您一个知识,在人真正地死亡之前,最后一个消失的五感是听觉。这是一个很不幸又没什么用的知识,但在此处,它作用到了我们这位很倒霉的大主教身上,造成了一加一远远大于二的悲剧。不同于本文的另一位主角,科洛雷多似乎适用于普世上通用的一条准则,作为莫扎特一生中的反派角色,他活得比谁都长。他在1812年逝世,享年八十岁,成功熬死了莫扎特,又熬到了他的学生补完了那首安魂曲。在他去世前的弥留之际,不知道是谁,简直天才般地为他选择了这首曲子。
实际上,在莫扎特去世之后的二十年里,科洛雷多就很少听他的曲子了,但他还认得他的旋律,熟悉的调式和音符的走向,莫扎特的学生补完的部分也很好,但终究不是他本人,如果莫扎特能活得再久一些,这首曲子一定能达到至臻完美的地步。科洛雷多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冰冷,到最后,连冷都感觉不到了,一切都在离他远去,除了那音乐,安魂曲的旋律在他头顶上轻轻地飘,像一个俯视着人间的幽魂。他的听觉背叛了他,让他不禁在这最后的时刻想起那个早逝的天才,为什么他在人生的末尾,会感到那双蓝色的眼瞳跨越了时间,向他投来一束目光?
“假如他能活得更久一点,把这首安魂曲写完,”科洛雷多在意识消失之前漫无边际地想道,“那该会是怎样?”
“哦,这就是您的愿望吗?”一个男声在此刻接续着说道,那声音并不尖,倒是有点拿腔作调,像是一个开书店的人的语气,真奇怪,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人开了一家书店?这个声音继续往下说,“这个愿望实行起来好像有点困难,但这是上帝的意志,为了‘不可言说的计划’,嗯,好在分配给您司掌的权柄有关时间,好吧,就这么办!”
这就是这个故事的开始,从前有位没能直接上天堂的天使,他许了一个愿望,这造就了一切。
在他的声音消失后,科洛雷多听到一声响指,然后又是感到有什么人猛力地推了他一把,太可笑了,什么人敢于这样推搡一位大主教?但这一切又像是做梦的时候突然梦见自己在跳楼一样抽了一下,有一段时间在他坠落的过程中飞速地闪过,在梦中撞到地面上摔死之前,他猛地睁开眼,发现那个摔了一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莫扎特。21岁的音乐家在他面前气得半死,地上像摆摊一样散落着一大堆牛皮纸。莫扎特唰地一下站起来,狠狠地拿脑袋撞了全萨尔茨堡最尊贵的亲王大主教的下巴,接着飞快地甩门而去,留下不停道歉的父亲和颞下颌关节强直的科洛雷多。
想必有关于衰老、有关于那个莫名其妙的愿望的事全是臆想,是莫扎特拿脑袋顶他下巴之后他产生的幻觉。科洛雷多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发现一切都完整安好,他既没有病得要死了,也没有谁在他的床边拉该死的安魂曲,之前所述的那一切不过是午睡之后产生的所谓有关于在梦中窥见的一生的幻觉,但那幻觉又未免过于清晰,梦一般会在一个小时之内消散,可直到现在他还能回忆起梦中的每一个情节,这不由得让他感到一点不安。科洛雷多狠狠地瞪了一眼利奥波德,这当然完全是迁怒,但父亲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儿子,难道不算是一种失职吗?
“让他们全都滚出去,”他捂着下巴,吃力地说,“我不想再看到那位父亲——更不想看到他的儿子!”
后来发生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他让下人们收起那些谱子,又让乐师们排练这些精妙绝伦的乐曲。莫扎特向他辞职,他让莫扎特滚蛋,暗自发誓要让莫扎特为自己先前的冒犯行为付出代价。他把那个梦当成一种荒诞的预言,并决心把它忘之脑后,但很不幸的是,他依旧在跟着梦的指引走,仿佛在雪地上,沿着过去的自己踏出的脚步前行,非常安全,然而毫无寸进。
一年之后莫扎特回来了,这个年轻人在巴黎死了母亲,神气十足的脸上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他没能在这次欧洲之行中找到任何工作,花光了父亲的积蓄,只能再回到主教宫任职。科洛雷多认为自己是大发慈悲,毕竟莫扎特身上还有些东西他可以利用。主将这个天才托付给他这个牧羊人,他就有职责引导他,并向世人适时地展示他的才能。那时候的他,和维也纳的那些贵族并没有什么不同。花钱聘请乐师,和分期付款地买下一块宝石没有什么不同,总归是些又贵又没什么实际用处的东西,能够彰显地位不假,但要在上面投入过多的心力总归不值。
但为什么他会对莫扎特的音乐如此着迷?仿佛跌入一个高速旋转的漩涡,尽管明白一旦跌入就会被撕扯得四分五裂,也依旧在漩涡的边缘,被它的纹路深深地吸引。为什么他又能看见漩涡中心里,有一个年轻人,他手拿羽毛笔孤零零地站在漩涡眼的位置,向着空无一人的世界抛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为什么没人能够理解我?他问,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为什么世界不能喜爱真正的我?
科洛雷多站在漩涡的边缘,看着一个又一个人从他身边路过,有些人于这漩涡的远处远远地看一眼,有些人驻足片刻,但这些人终究离去了。那个金发的年轻人失望地蹲下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漩涡的半径却越来越大,他的名声骤显,辉煌有如流星,然而流星终将坠落,漩涡在停止自转的那一刻就会破碎,水面上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没人会记得他的那些早在到达听众耳朵之前就已经消散的疑问。
到最后,连他也走了,只留下莫扎特一个人,他身边的漩涡已经高到几乎让科洛雷多看不见中心的他了。实际上,那时科洛雷多对莫扎特音乐的喜爱不足以让他放下自己维持了一辈子的体面和特权,当他在《魔笛》的后台被莫扎特拒绝,看到有可能满盘皆输的可能性之后,他就起身离开了。他不能接受自己在一个小小的乐师上被几次三番的拒绝、羞辱和嘲笑。那个时候他只觉得自己是关上了一扇会漏风的窗户,全然没能想到,这似乎完全堵死了那个已经病得快死了的年轻人的生机,直到又一年之后,从维也纳传来了莫扎特的死讯。
又过了十年,他也要死了,这十年似乎转瞬而过,在莫扎特去世的两年之后,政教分离的新法通过,他失去了萨尔茨堡的执政权,搬去了维也纳,并且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余生。维也纳的另一个坏处是这里只赞颂死人,而莫扎特又幸运地是个死了的天才,街上到处都有人谈论着他的音乐,在他去世之后加演的场次越来越多。而科洛雷多本人却和萨尔茨堡一样固执,拒绝为这个早逝的天才立碑纪念。但到了维也纳之后,总归无事可做,失去了执政权,他终于也和那个音乐家一样成为了皇室需要体现自己神授的君权时才拿出来摆弄一下的装饰品,曾经引以为傲的权利和地位失去得那样轻易,几乎没有阵痛,原来放不下的身份,在放下之后,也没有感受到像是巨石砸到脚趾一样的锐痛。在这几年里,他只是很偶尔地,会想起莫扎特。
“我为您写了些新曲子,”那一天,沃尔夫冈神气活现地说,时间流逝,科洛雷多已经记不清他的脸,连他的语调都已经是主教凭着想象半是捏造半是回忆地编织而成,“这是天堂里才能听到的仙乐,像您这样的主教,以前肯定都闻所未闻!”
科洛雷多闭上眼睛,这位亲王大主教一生不算坎坷,也称不上全然顺遂,在他这一生最后的时间里,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想法:他和莫扎特见过的最后一面称不上心平气和,后来他死了,现在他也要死了,要是他们能再多见一面,事情会不会有所不同?
在他死前,枕边奏响的,依旧是那首未完成的安魂曲。事情一遍遍地重复,科洛雷多终于在这段人生的最后的时刻意识到:那个梦并不是梦,他曾真实地经历过那样的历史,早在这一次的人生之前,就在那个音乐家的人生中路过。他恐怕正处于自己所编织出来的一个愿望中,那个宣称要实现它的天使想必是个死脑筋,不把安魂曲编完,他是别想从这段历史里离开的。
实在倒霉,他最后想,然后阖上了双眼。
算起来,这应该算是第三个三十五年。科洛雷多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坐在莫扎特追悼音乐会的最后一排。他似乎在演奏会上睡着了,醒来时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尚未适应这具突然变得没那么衰老的身体,费力地抬起头时看到剧院内海报上的日期,1796年,此时正是莫扎特过世的第五年。
在他死后,科洛雷多没有掉眼泪,从来没有。一个亲王大主教是不会为了一个普通的乐师而落泪的,实际上,希罗尼穆斯·冯·科洛雷多大主教一生中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他只是下令,把那间属于莫扎特的琴房封存起来,阿尔科伯爵忠实地执行了这一命令,所有人都觉得大主教该是对这名无法无天的乐师厌烦透顶,毕竟他们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差。只是在政教分离的新法通过,大主教被迫离开萨尔茨堡前往维也纳的前一天,他来这间琴房坐了一会儿。
时间并没有对天才的遗物留下半分宽容,不曾被打扫的房间积起老大一层灰,像是一层灰白的裹尸布,科洛雷多那个时候已经变得相当老,关节跟没有上油的机器一样,一动起来就吱嘎作响。他默不作声地把琴凳上的灰擦干净,然后在上面坐了半个多小时。原本高到傲视群雄的大主教上了年纪之后也变矮了,琴凳的高度正好能让他安稳地坐在上面,消化一段无人打扰也无人知晓他在想什么的苦涩时光。
后来他在维也纳召集了一大批乐师,左右无事可做,也再没有一个需要他东拉西扯填补漏洞的萨尔茨堡,反正到最后都要死,留下钱除了给家人们聊作慰藉,简直不知道拿来做什么。他只想快点结束这荒唐的一切,回到永恒的安宁中去,为什么要他来完成莫扎特的这一项遗作?上帝简直不讲道理,这是他头一次怀疑起主的意志。乐师们团团围在他的房间里,人头攒动,简直像一团乌云,毕竟,就像他说的那样,乐师就像海边的沙子一样多。
“我想请你们续写安魂曲,把它补完,你们可以先去找阿尔科伯爵领取各自的报酬,”科洛雷多说,“预付金是每人十个金币,若全曲能写得和莫扎特一样好,可以拿到剩下的一百个金币。”
“可我们要如何与莫扎特相匹敌?”有个乐师问他,“活人要怎么超越一个死去的人,您和维也纳的其他人一样,把他当成一个神话或者传说,他的天才事迹被交口称赞,大家都认为,他就是无与伦比的!您简直是在刁难、羞辱我们。”
上了年纪之后,他的脾气也变好了,居然没对这番冒犯的言论生气或者暴跳如雷,也没有要求乐师把预付款还给他。科洛雷多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收到了十几份安魂曲的续写或是改编。他的精力不是很好,睡眠变得很糟,有几次午睡后几乎会以为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但他每次都会安然无恙地醒来,然后下楼,让乐手们排练新的曲谱,在空空如也的大厅里,他是唯一的观众。最后他听完了所有的版本,但那不对,全都不对。他没法自己骗自己,那个气愤的乐师说得对,莫扎特无与伦比,举世无双,在这世界灰飞烟灭之前,都不会有第二个他。除了莫扎特之外,再也没人能这样扣动他的心弦,他死后,仿佛有根牵在他左侧肋骨上的丝线也断掉了。
科洛雷多吃力地比划了一下琴凳的高度,在从萨尔茨堡来到维也纳的时候,他也把这张琴凳一起带来了,他挥了挥手,让乐师、小提琴手、作曲家全部离开,只剩下他一个人坐在没有音乐的交响大厅。他又在琴凳上坐了一会儿,从那天之后,他就把这高度牢牢地记在了身体之中。
阳光灿烂,窗外一群麻雀嚎叫着飞过,科洛雷多站起身,在一片盎然的春光里麻木地想,他又要死啦。
但上帝开启的历史循环,从不因他几乎如同针扎的心痛而有过半分滞涩,紧接着来到的,是第四个三十五年。时光从来不是流水,而是圆规,时间以莫扎特为支点不停地画圆,把倒霉的科洛雷多反复地困在其中,每一次他想要逃脱,就有新的壁垒为他竖起。
这一次科洛雷多是在唱诗班里看见莫扎特的,1765年,他从古尔克前往萨尔茨堡,8年之后他会成为萨尔茨堡新任的亲王大主教,这一次造访类似于先行巡视领地。萨尔茨堡原本的亲王大主教请他在教堂里观看唱诗班的演出。科洛雷多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第二排的莫扎特。那个时候他还小,但已经生出了一副调皮鬼的样子,莫扎特在唱诗班穿着白衣的孩子里面看起来像个多动症,在大主教接见的时候别的孩子都规规矩矩地站成一排,只有他时不时地要像犯癫痫了一样抽两下。科洛雷多走过每个孩子的面前,亲吻他们的额头,并告诉他们,神祝福你。只有莫扎特踮起脚,用他的那双小小的掌心也捧住科洛雷多的脸,他也亲吻这位大主教。
“神也同样祝福您!主教大人!”他的吻印在科洛雷多的脸侧,柔软而又温暖,这套把戏他早就在欧洲巡演的时候对女王陛下做过,深知不会有人来为难他一个孩童,反倒会因为他天使般的面容对他更加喜爱。谁说孩子就是一张纯洁的白纸,不懂任何心机?“您的十字架为什么这么烫?它伤着我啦。”
科洛雷多愣了一下,莫扎特转过脸去,给他看自己脸上十字架烙出来的那个红印,大主教没说什么,只把那个纯金的十字架转到另一边去。在教堂的木椅子上坐着的利奥波德一副即将要犯心脏病的表情。如果二十五岁的莫扎特看到这幅情景,一定会把小时候的自己抱出三米远并且为他擦嘴,他没来由地想着,莫名其妙觉得有些可笑。
“主教大人,我为沃尔夫冈今天的失礼行为道歉,您看,他其实不是个冒失的孩子,”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利奥波德追上来向他致歉,父亲的语速很快,显得有一些混乱,“他大概是非常喜欢您(科洛雷多不动声色地嗤了一声),他是个很有天分的孩子,毫不夸张地说,是位音乐上的神童!沃尔夫冈,你愿意为主教大人展示弹一首你自己写的钢琴曲吗?”
“这儿的琴凳太高了,主教大人。”莫扎特抱怨了两句,抱住父亲的脖子,他小小年纪,已经无师自通了一副没规矩的样子,“这样我是够不到踏板的,没法为您展示那些乐句里面的精妙之处呢。”
科洛雷多于是叫来下人,让他们把莫扎特的琴凳再放矮一些。他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这么小的孩子,手指张开都按不到五度,懂什么踩踏板?父亲把莫扎特放到琴凳上,他要绷直脚背才能踩到踏板。他快活地为主教弹了一首小步舞曲,虽然仍然显得稚嫩,乐句的处理也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但毫无疑问,他完全担待得起神童这一称呼。在这时,科洛雷多突然福至心灵地想到另一种方法来完成那首安魂曲。
“这孩子很有天赋,”他沉吟着说,利奥波德紧张地搓着手,“……不知道您是否愿意将他交给我来培养,我会让他跟着古尔克最好的音乐家们学习。当然,我知道他还小,每年只需来我这儿两个月。在学校放假时……我明白孩子离不开父亲,您可以跟着一起来,”他有意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我有意参选萨尔茨堡的大主教,我能许诺以后给他一个稳定长久的职位。”
那位父亲为他话里明显的暗示而欣喜若狂,毫不怀疑是自己孩子的天资打动了科洛雷多。于是,他得以看着莫扎特从一个机灵可爱的小神童长成一个大呼小叫的讨厌鬼。在莫扎特的九岁到十七岁之间,科洛雷多每年会见到莫扎特两次,寒假和暑假。孩子以一种令人吃惊的速度长大,神童长大了之后并不会变成神成年人,当他长大了,孩童时期的天赋被年龄所抹去,他终究还是得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不得不为了生计奔波的成年人。
科洛雷多按照约定为莫扎特聘请了最好的老师,他很快就把多种乐器玩得无比熟练,只是有一点让科洛雷多大惑不解:明明莫扎特的成长环境有了显著的不同,但他写出来的曲子,仍然和前世一般无二,没有任何改变。当然,当然,莫扎特偶尔会在他的身边弹一些即兴的片段,那些乐句可爱地从地板上冒出头来,旋即就被擦拭而去。而那些被写在纸上又转交给记谱员的片段,被留存在历史里的片段,或许时间有所出入,但其旋律却从未有过任何一个小节的变动,像是一段错乱了的记忆,大脑不知道该把它归于何处。在沃尔夫冈的身上,仿佛并不适用南橘北枳的准则,莫扎特固执地屹立在科洛雷多的果园里,无论他采用什么样的培育方法,都坚持做一棵毫不动摇的南瓜藤。
人类就像一颗种子,种下去直到他开放之前都不知道自己会得到怎样的花朵,但在播种之前就早已知道他必定会凋谢,无论早晚,像是用双手捧着一场迟早将要到来的心碎。好在科洛雷多在时间之中早已学会不断地去面对破碎与创伤,早就能够在无数个秋天里从维也纳的教会墓地之中面不改色地走过。
1773年,他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成为了萨尔茨堡的亲王大主教,那一年,莫扎特刚刚成年。他和他的父亲一起与萨尔茨堡的主教宫签订了聘用契约。在他正式成为萨尔茨堡主教宫的乐师的那一天,科洛雷多递给了他一沓牛皮纸,上面工整地抄写了安魂曲的所有已完成部分。科洛雷多用了整整一百零五年的时间将这些残片咀嚼至尽,而现在,终于到了要完成它的时候。莫扎特默不作声地盯着大主教握着乐谱的微微颤抖的手指,科洛雷多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按住自己的手肘。
“这是上一任大主教所聘用的乐师未完成的作品,”科洛雷多故作平静地说,“我希望你能把它写完,用在以后的弥撒上,这就是你的第一份工作,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您在说什么呢,这一定是我写出来的东西。”莫扎特笃定地说,金发的年轻人仰起脸来看着他,他的蓝眼睛残忍得清澈见底,“您在撒谎,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写得出这样的曲子,但这又不是现在的我写的,对不对?”
“现在的我,写不出这样的悲伤和宁静。”他低头看了一眼曲谱,又说,“您究竟是从哪里拿到它的,又想通过我证明些什么?”
“这不是你写的,”科洛雷多说,他几乎在这场对视中感到一种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现在闭上嘴,去工作吧。”
莫扎特又看了他一眼,科洛雷多突然有一种微妙的感觉,似乎从这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某种改变。莫扎特拿走了那一沓牛皮纸,他鞠了一躬,退出了大主教的书房。
科洛雷多后来无数次地怀疑过他对孩子的教育是否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说长达八年,每年两个月的教育时间是否还是太短?莫扎特懒怠的习惯一如既往,或者说他从不会把该做的事排出一个优先级来,明明科洛雷多已经对他三令五申,让他把安魂曲的创作排在第一顺位,莫扎特却总是百般推脱,先是“我现在写不出这样的宁静”,再是“您的乐队里连长笛都没有!”,最后是“我得去曼海姆完成歌剧委托”,简直没有学到一点科洛雷多的勤勉,反倒沾上了十足的拖延。
但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态,科洛雷多在这一百多年的循环中没能成功地对莫扎特爆发过一次,只能变得越来越变态。请想象一个不断膨大的气球,橡胶外皮明明已经撑大到了极点,科洛雷多却还在往里面不断地充气,我们都知道它终究会有爆炸的那一天,只是在等待它的到来,这个爆发点终于来到了。这一天,莫扎特向他提交了一封前往维也纳向皇室供职的申请,他满心欢喜地将这封申请书放到了科洛雷多的桌子上,等着大主教的同意。
“我不同意,”科洛雷多冷淡但是严厉地说,他连看都没看,“你不能去维也纳。”
“为什么?”莫扎特问道,“您别担心,我只是去为皇帝陛下写一部歌剧,就像您之前让我去曼海姆写《克莱塔之王伊多曼诺》一样,我去个几个月,写完《唐璜》就回来。”
“原因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到现在为止,都没有写出一首新曲子。”科洛雷多指出,“你所写的全是一堆我已经听过的陈词滥调,如果你不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你就不配为我工作。”
“我写的不全是新曲子吗?”莫扎特回击道,金发的音乐家气得直发抖,“究竟是我不能写出新曲子,还是您不能想象出我写出新曲子?”
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能直接而准确地直指要害。科洛雷多看着莫扎特因为愤怒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甚至不确定这话究竟是他说的,还是科洛雷多本人透过他的嘴巴对自己的警告。是的,现在的莫扎特甚至不是真正的莫扎特,他只是科洛雷多用念力配上天使的奇迹捏合成的一个愿望中的影像。在他几乎看见了得救的希望之后,莫扎特自己却把这个泡影戳得稀碎,他在科洛雷多眼前残忍地炸裂开来,以自己的破碎宣告他徒劳无功的努力。
“我真失望,”莫扎特继续说,“一直以来我都听从您的教诲和建议,我把您当成我的另一位父亲来尊敬,可现在到了我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我并非要离开您,只是想去追寻自己的人生!”
真是够了,科洛雷多想,这世上的囚笼大多来自自作自受,如果人自己阻挡了去路,又如何能够逃脱?
“我不是你的父亲,”科洛雷多没有看他,他的动作显出十足的轻蔑,在余光中他看到年轻人用一种极其受伤的眼神看着他,“别忘记了你的身份,你是主教宫的仆人,在安魂曲完成之前,我不会批复你的出城许可。你想要偷偷离开也可以,我会写信给维也纳的皇帝,在他给你一份工作之前,你就会被扭送回萨尔茨堡。”
“我不是您的仆人,”莫扎特忧郁地说,他的力气好像一下子全被卸掉了,显得像是有点失魂落魄,“我简直不敢相信,您到现在还没明白。”
他在说完之后就轻轻地关上了门,这是几百年来的第一次,他们在争吵之后没有以摔门作为结尾,到最后没有愤怒,没有不满也没有抗争,只有浓烈的失望,并且都对着同一个人,莫扎特对科洛雷多失望,科洛雷多自己也对自己失望。萨尔茨堡的大主教放下手中的墨水笔,把脸埋进双手之中,他小拇指上的尾戒头一次硌得他眼睛生疼。
后来的一年中,科洛雷多就再也没见过莫扎特,音乐家存心想避着他走,简直就像一个叽里咕噜的冰球一样到处滚来滚去,总之就是不让他抓到。他也不想见莫扎特,以他的身份地位来说,绝对不会沦落到向一个小小的乐师道歉的地步。于是在这两方刻意的躲避之下,一年中,他们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再次见面的契机,起源于女仆的一声尖叫,科洛雷多接到阿尔科的回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等他赶到的时候,音乐家的身体早就凉透了。在属于他的那间琴房里,莫扎特坐在那张为他调整好的琴凳上,半倚着钢琴,心口插着一支羽毛笔,那笔尖插得很深,心脏泵出的最后几次血液顺着笔尖倒流,充满了整个笔管,而他心口喷溅出来的血打湿了整支羽毛笔,现在血液凝固,笔在他的胸口插着,好像一把浸透了血的尖刀。
那一定是幻觉,科洛雷多想,在莫扎特的尸体旁边,他似乎看见了一个穿绣着华美金线的红衣服的孩子,那孩子的嘴唇抿得紧紧的,倔强地抬起头来和他对视,手里握着那支往下淌血的羽毛笔,科洛雷多张了张嘴。
“阁下,我们在钢琴上找到他写的一封遗书。”阿尔科伯爵打断了他的幻想,递给科洛雷多一张薄薄的纸,再回过头来的时候,那个孩子已经不见了。
“您让我写的曲子,我没法写完,我心知这首安魂曲是为我自己而写,它完成之前我就会死去,但我……我将来想要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上:人就只是人,除此没有其他头衔;人们不会为一条戒律、一句话、一个标签而苦恼,不再因为薪资和地位成为别人的仆人。”莫扎特在纸上写道,“我希望人人都可以走进所有的教堂,进入所有的音乐厅。我希望再不会有人守在主教宫门口阻拦和赶走别人。我希望绝大多数人,也是唯一的大多数人,所有的人,都可以说话、阅读、聆听、茁壮成长,我自知自己无法进入天堂,那就让我在地底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在他自杀的那间琴房的桌子上,科洛雷多发现了一张带血的曲谱,那正是他几年前交给莫扎特的安魂曲,他毫不意外地翻动牛皮纸,已经完成的部分很短,前八个小节是他自己抄写的部分,莫扎特沾着自己的血,新续写了一个小节。这个音乐家不免太过残忍,他在毫不留情地指出这只是一场幻境之后,又为科洛雷多留下了一点希望般的曙光。他原本已经在绞架上把自己吊到了最高点,却在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了天空的影子,那渺远的能够求得解救的出口。
是的,也该是时候了。科洛雷多想,历经一百四十年,在他的这三次回溯之中,莫扎特死了四次,而他也终于理解了安魂曲的本质,让这位音乐家,在他的幻梦之中,写出了新的一个小节。世界在他的身侧坍缩,化作碎片,科洛雷多站在时间的原点,手里依旧紧紧地攥着那两张薄薄的乐谱,直到牛皮纸也化作时间的尘埃从他手中逝去,这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空空荡荡的世界。
但很奇怪的是,他此时居然没什么感觉,只感受到某种至高无上的宁静与平和,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并不痛苦也未曾失望。虚空中,有不可言说的秩序在奏响。莫扎特的音乐是人的声音,在他的音乐中,没有无黑暗的光明,也没有不包含痛苦的欢乐,反之亦然。任何畏惧、任何愤怒、任何哀愁都有和平、宁静与之相伴,不论是在近处还是远处。没有不带哭泣的欢笑,也没有不带欢笑的哭泣。
他再次闭上眼睛。有人闲得无聊统计出每个人每天大约需要眨眼一万次,不知道这个闲得发慌的人是否也像你我一样意识到,每一次眨眼,我们都在离生命的终点更进一步,我们眼睛的一睁一闭不是为了看清这个世界,而是为了更好地向死亡缓步行进。
“阁下,”这一次他从过去醒来的时候,阿尔科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莫扎特死了。”
“哦,他死了。”科洛雷多漠然地说,“我知道了。”
他嘴上说着知道了,心里想的是,那又能怎样?历史的回溯间隔如此之短,对他来说,不过类似于睡了一个简短的午觉,而在上午和下午的分界线的中间,莫扎特迅速地死了两次。在过去的四个三十五年里,他从没有任何一次成功阻止过莫扎特的死亡,听这句话早就已经听到了几近不耐烦的地步。他不想再关心莫扎特的一举一动,他逐渐地、逐渐地意识到,这一切对他来说只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慢性自杀。
就这样吧,他想,这一次,他没有打算叫其他乐师来,自欺欺人是没有意义的,科洛雷多坐在摇椅上,很难得地什么都不去想,让自己的思绪放空片刻,再过个几年,政教分离的新法就会通过,他将搬往维也纳,在受辱之后,于莫扎特故去之地无所事事地度过自己的余生。
但这一次,很诡异的是,他在萨尔茨堡左等右等,政教分离的新法始终没有下来,这一次那群政客们做事居然如此拖沓吗?他没能等来自己被剥夺政权的消息,却等来了另一个本来绝对不可能发生的故事。
“大主教阁下,”阿尔科伯爵在早晨例行汇报公事时说,“下个月莫扎特的《魔笛》将在维也纳上演,您要在造访维也纳的时候顺便去看吗?”
“什么?”他惊异地从桌子前面站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莫扎特不是死了吗?”
“很遗憾,阁下。”阿尔科庄严地说,他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神色,“还没有。”
还没有?还没有是什么意思?科洛雷多简直大惑不解,出于好奇,他还是去看了那一场演出,这一场演出和他记忆中的每一次一样完美、无可挑剔、令人沉醉,更重要的是,莫扎特居然真的活着,他不仅活着,还亲自指挥了《魔笛》的首场演出。科洛雷多对着阿尔科低声吩咐了几句,后者心领神会,在演出结束之后,为他安排了与音乐家的会面。
“你为自己选择的这一条平坦之途,必定会通向谬误,”他在后台对莫扎特说,“我想让你为我效力,你的才能还未泯灭,你的父亲也会满足于你终于找到这一份稳定的工作的。”
“大主教大人,您是否弄错了什么?”音乐家迷茫地问,“您是否没有看清楚形势,我的音乐在全城传唱,我的音乐使我不再需要对任何贵族卑躬屈膝,我所拥有的是全盘的自由,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谢谢您愿意为我提供机会,但不,您所指出的平坦之路,在我看来才是谬误。”
再一次的不欢而散,他早就知道,但仍然不长记性,科洛雷多迈出歌剧院,仰头看着天空,天色暗了下来,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雪。而他在经历过这么多的失望之后,心情已经变得出奇的平静。他自己未曾发觉,可看到这里的我们却相当清楚,他所经历的是一场倒带,老旧的录音机迟钝地转动,磁带盘一遍遍地倒退,错乱的磁带从转轴之中脱出,终于套到了他的脖子上面。我们毫无办法,只能看着他在这一次的三十五年中,随着这一场倒退把自己越吊越高。
后来,莫扎特像是忘记了自己的豪言壮语一般,来向他求职,他那时已经写出了《费加罗的婚礼》,就像他所说的那样,他拥有了全盘的自由。这次跑到萨尔茨堡是全然为了他的父亲,他们在后台的对话,没有错误的一方,莫扎特果真像科洛雷多所预言的那样向父亲妥协。但工作了一年之后,他又辞职了,他说萨尔茨堡让他窒息,他要去更广阔的地方追寻,言语中颇有几分自大之气。但在巴黎,莫扎特又一次地失去了他的母亲。命运总是重复,时间的圆规在这一场倒退之中越画越小,把无处可退的科洛雷多钉死在这一个原点。
莫扎特沮丧地回到家乡,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似乎就是他所能期待的最好的结局。科洛雷多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大喊,快把那曲谱给他!那声音催促,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他沮丧,破碎,失望,只能寻求你的依靠,还能有什么心情比失去亲人之后的绝望更适合这首曲子的?再不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写完这首曲子,你真的就要被完全困在这里了!
但他抑制住了这个声音,科洛雷多是能对自己做出预言的,他并不善良,但确实正直,并且可以预料的是,他终究会为这种过于强硬的正直付出代价,这一次,他在十几年来从来没敢踏入莫扎特的琴房,在经历过那样惨痛的死亡之后,他要怎么面对自己的影子?于是他在心底对那个声音说,不,我宁愿就这样被困在这里。
正如莫扎特一生都没逃离过天才和天赋的阴影一样,他确实也一辈子都没逃离他作为凡人的阴影,到现在他已经变得平淡而又认命,不想再用天才的性命为代价去追寻那个渺茫的希望。科洛雷多站在先前四次轮回摞起的尸体旁边,仰望着这一世仍然尚未熄灭的莫扎特,由于灯光照射的角度,天才的影子显得那么大,几乎完全掩盖了科洛雷多自己的影子,两个影子不易察觉地重叠在一起,好像一场错位的、隐秘的相拥。
在这个世界又一次行将结束的时候,莫扎特一溜烟地冲进了正在排练的音乐厅里,科洛雷多那时已经上了年纪,对于周围的动静不再那么敏感而易怒,他坐在音乐厅的最后一排,差点又以为自己是从梦中醒来。
“大主教大人,我为您写了一些新的曲子,这是天堂里的仙乐,就算是像您这样的主教,以前肯定也从未听到过!”莫扎特得意地一撩头发,将手上的谱子递给科洛雷多。他在恍惚中接过。佣人们熙熙攘攘地冲进来打扫房间,莫扎特朝他鞠了一躬,背对着他从门口走出,在半路上,他不知道从哪牵上了那个曾出现过的身着红衣的孩子,利奥波德打了一下他的脑袋,那丛金毛抖了抖,莫扎特迅速地把那孩子从地上抱了起来,消失在门框的边界。
科洛雷多一直望着他的背影,直到那身白衣从视野中彻底地消失,他才怔怔地看向手中的牛皮纸,在望见曲谱上标好的旋律之前,他的心中早已有了预料。那上面是在这一百多年之中反复在他梦中出现的旋律,他怨愤过、叹息过、迷醉过,但从未找到过的答案。舞台的影子再一次地逐渐淡去,他把安魂曲的手稿放下,坐在钢琴的琴凳之上,将自己的脸埋进手心之中,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了他始终无法望见的未来,和从未得到过的幸福,以及一个呼之欲出的借口。
他竟然真的爱他。
又一次地,他睁开眼睛,迎接下一个轮回。在第六个三十五年里,他从没见过莫扎特,这一次他早在沃尔夫冈·阿玛迪乌斯·莫扎特作为新的乐师为他献上谱子之前就已经批复了利奥波德的申请。他大概能想象得到莫扎特一家人急急忙忙地打包行李,欢天喜地地坐上马车,兴高采烈并且头也不回地向着悲剧驶去的场景。假若这一次,他不再参与到他的生活之中去,这世界会对这样一个天才温柔哪怕半分吗?如果这一次他失去了他,能减少他所受的苦楚吗?
可他有什么资格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们?如果从来都未曾拥有,又怎么谈得上是真正的失去?从井水里捞月亮的人,能够因为波纹搅碎了月亮的倒影而说自己失去了月亮吗?如果在一个阴天拨开云层,却发现那之后从未有过太阳,那阴天和夜晚究竟有什么区别?说到底他只是一遍遍地站在舞台中央,看着灯光中影影绰绰的行人,到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谁也没有来,谁也没有去。
往咸海里面倾倒眼泪的人,他泪水的滴答声被海的浪涛所掩盖。到最后他只能坐在海岸边,一粒一粒地数那些如星点一样多的沙子,但他真正想找的那一颗,已经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世界上最忠诚、最无助的爱是爱一个死去的人,一个只会在梦中出现的人,因为那个人不会再接收到来自生者的任何消息,连这份爱都无从得知,也不会做任何尝试来挽留这份爱。因此爱着他的这个人必须付出比爱着活人多成千上百倍的努力,必须自省、清醒地爱他,即使他在时间的作用下,逐渐地从你的脑海中消失。什么都不能做,要战胜这样无力的存在是轻而易举的,因此爱一个死去的人只能凭借这样绝望的忠诚。
在1791年的圣诞节清晨,科洛雷多拆开一封早就放在他桌面上的信件,看到那一行他早就知晓的文字。信中说莫扎特已经于12月5日逝世,主教宫的仆人们从他的遗孀手中要到了安魂曲的手抄稿,科洛雷多把牛皮纸在桌上摊开,在看到那份完整的《落泪之日》时,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那是莫扎特的旋律,但用的是科洛雷多的笔迹撰写而成。在此没有乐队,没有指挥,只有至高无上的音乐本身,旋律在他的心中震响,将他冲刷而去。在大主教没有看到的地方,有个孩子站在他的身侧,正在踮起脚来看着那份曲谱,在他的注视下,那几张牛皮纸被几滴眼泪打湿,墨迹氤氲开来,变成纯粹的金色。
……
当他最后一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位于1776年的主教宫内,那一年,莫扎特20岁。他下意识地推开眼前的大门,木门吱嘎作响,掩盖了虚空之中,某一面镜子破碎的声音。金发的音乐家趴在钢琴上,头也不回并且毫无礼貌地对他说。
“真高兴见到您!您瞧,我没闯出任何祸,只是好好地待在这里,稍等一下,马上就好,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真的吗?”他下意识地回答,仿佛完全出于身体的肌肉记忆,他说,他下定决心,这就是最后一次,无论如何,这场独角戏必须在这里落下帷幕,他会最后一次按照职责,出演他应有的角色,“那我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该听见乐师们排练新的乐谱了。”
直到现在,台上演员的歌声终于把他从过去的梦里面震醒,科洛雷多迟钝地抬起头,在长达两百六十八年的回溯之后,终于在这一次找到了时间的本源。上帝花了七天创造世界,他也曾对着这样循环往复的命运七次发问,七次质疑,七次沮丧,终于在这一次,在这最后一次,寻求到了答案。他在台下坐着,莫扎特在乐池里面坐着,演员正在念白,他拿着琴弓,用弓尖挠头,他瞄向观众席,看向最后一排的科洛雷多,他们之间的那面镜子在此时终于被彻底地打破,得以不受任何身份和时间的阻碍平等地对视。在这里不再有鬼魂徘徊,不再受命运的捉弄,阴影的笼罩。
“我在这儿呢,我的天使!”他从未有一次像这样虔诚地在心中默念,“你终于来了,你对我心怀慈悲啊!”
时隔二十多年,他终于再次落下了眼泪。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