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君子远刀俎
事实证明,是刀先来。
那是一阵拖沓的脚步声。来人该是穿了双缎面的轻便软靴,偏不好好走路,步子懒散着在地面上拖行。土狗警惕地睁开眼瞧了瞧,心中十分悲哀,这怕不是来了个买家,这人一身酒气,打了狗肉回去一卤,正经是道下酒硬菜。
那所谓的买家却好似没瞧见土狗一般,踢踢踏踏地就要从屠户铺子前走过。土狗松了口气,正要卧倒,忽听来人发出一声轻轻的惊叹:“嗯?”
紧跟着,那拖沓的步子就折返了。
土狗伶伶俐俐地翻身而起,倏一下躲进门柱之后,企图用那根纤细的门柱挡住自己跟门柱一比略显壮硕的身形。来人嗤笑一声:“哟,还知道藏呐?”土狗只作不懂,两只小爪子紧紧捂住脑袋,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
“别躲。”来人对土狗招招手,“出来。”
土狗不为所动。
来人笑了笑,“真不出来?”
嘶拉——仿佛素手裂帛,极细的一声响动,土狗悄悄抬眼,但见来人举起的左手指尖上耍把戏一样忽现出缕缕赤色火焰,而来人像是根本觉不出痛楚与异常似的,火焰流水一般在指间缓缓流转,又凝而不发,只在来人手中出现。
……郁非秘术!
土狗惊讶地看向来人。这居然是个秘术师?
“我学艺向来不精,倘若一个不小心烧到哪里……”来人似笑非笑,意有所指,土狗不得不屈服于其淫威之下,垂头丧气地从门柱后绕出。来人一把捏住土狗的后脖颈拎至眼前,这一对视,一人一狗皆是一愣。
土狗第一反应就是:这个秘术师自己曾见过的。那是一对浅蓝色的瞳眸,似曾相识,绝对在某处见过,只是一下竟想不起了;再仔细打量却又有些不敢确定了,秘术师很年轻,约莫也就十六七的样子,个子不高,看身形还是个少年人。黑色长发用一根青色绸带随意系了垂在身后,眉目浅淡得几乎有些寡淡,薄唇也淡,似是毫无血色一般,肤色更是淡,细白的肌肤过分稀薄,几近透明,可以清晰看见下面交错脉动的经络。
而秘术师看着土狗那双滴溜溜的圆眼微微一怔,视线很快下移,看向土狗脖子上那枚脏兮兮的项圈。捋开狗毛仔细查看后薄唇一勾:“岁正秘术?它非凡品,你……也不只是条狗罢?”
土狗两眼一瞪,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今日全看这位秘术师了。
“老板?”秘术师喊道,“买肉!”
“来了来了。”张屠户掀帘而出,“要哪块?”
秘术师指着手里的土狗,道:“我要它。”
张屠户顺手抄起案板上的斩骨刀,一边磨一边道:“现杀切块还是带回去?现杀得加钱。”
“带回去。”秘术师摸出一块碎银,“够不够?”
张屠户顿时满脸堆笑:“够了,够了。你带走就是。”
于是在这短短的半日之内,土狗三易其主。秘术师似乎很嫌弃土狗满身的脏污,牵着它也不说话,待行至镇外无人郊野,秘术师凭空抓出几道水流引向土狗,确定土狗全身脏污尽去又引来一阵狂风,转瞬之间,脏兮兮的土狗已经是一只干干净净的白色小狗了。
而土狗被惊得叫都叫不出来。自己看见了甚么,擅水的印池秘术、擅风的亘白秘术?再加上之前的郁非,这位年轻的秘术师到底师承哪门哪派,竟有这么大本事?
偌大江湖,有武术就有秘术,武术炼体,秘术攻心。秘术十二门,除了西南苗疆专擅的寰化毒术、几乎无人修习的昕阳与岁正这三门外,还有控火的郁非、善水的印池、催生草木的谷玄、起土石块垒的填盍、擅金铁的裂章、把握流风的亘白、滴水凝冰的临凇、变幻莫测的密罗与疗愈伤患的太渊。寻常秘术师能学会一门已是了不起,大家都懂贪多嚼不烂的道理,往往只会选择最适合自己的去专精研习;也有人自恃才高与天赋、愿下苦功多学几门的,毕竟是少数,而如眼前这位秘术师一般熟练掌握三门秘术且年岁尚轻的,在土狗还有个人样时绝没有见过。
土狗不由得再次细细打量起这位秘术师来。着一身宽大的黛青色布袍,蹬一双青缎软靴,锦带束起细腰,穿得倒是有模有样,可背后挂一个几有半人多高的青色酒葫芦,一身风吹不散的酒气,那副懒散德行又不像是名门高徒或是世家子弟。
不是秀水派,越秀苏氏年轻一代也不曾有过如此新秀,这位到底是谁家弟子?
“怎么伤成这样……”秘术师抱起土狗,那两只被捕犬人抽打得血肉模糊的前爪并没有结痂,还在慢慢向外渗血。指尖微动,秘术师虚拢住土狗的爪子,土狗震惊地看见自己爪子上现出丝丝浅碧的毫光,那光芒轻柔落下,不多时,瓜子已经感觉不出痛楚,皮肉完好,只有被打落的毛发还未长好如初。
——号称练至九重境便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太渊秘术?!
土狗愣愣地看着秘术师那对浅蓝色的瞳眸,终于想起自己在何处见过了。
大陆广袤,一道澧江划分南北,江湖以地域论一共敬三宗、尊九客,三宗是澧江以北的剑宗九岳山、澧江南岸的秀水派以及西南苗疆,九客则分别为三绝双杰、一剑一花、一手一眼,其中这“一剑”,便是人称“不器剑”的夏怀,大陆北方最强剑客。夏怀长居大陆北部朔方原外,据传有几分蛮族血统,高鼻深目瞳色深蓝,因为自己痴迷剑道不便教养父母留下的幼子,将这唯一的幼弟送去了挚友丁仪门下。而这丁仪是九客中的“一花”,人称“催命缠枝莲”——不过他本人是只承认“缠枝莲”三字的——大陆南方最强大也最神秘的秘术师,喜怒无常杀人无算,十二门秘术竟能精通九门,太渊秘术更是使得炉火纯青,无数人因此上门求治,他见死不救却是常事,是个叫人顶顶猜不透的诡秘人物。
如果土狗能说话,一定会问问眼前这位秘术师是不是姓夏。似夏怀那般的蓝眸,幽暗深邃,见之难忘,他曾在游历时进入朔方原与夏怀有过一面之缘,“不器剑”的清朗端方叫人印象深刻,是以乍然一瞧这位秘术师的浅蓝瞳眸,土狗便隐隐觉出几分熟识。
“好啦。”秘术师拍了拍土狗的脑袋,“洗干净了还挺好看的嘛。”然后再次拨开狗毛捏住那枚项圈,“岁正秘术……我倒还从未见识过。代表命运的力量,到底是甚么模样?”
也对,岁正便是丁仪不大会的那三门秘术之一,想见识是正常的。土狗心中表示理解,可看架势,这小术师竟是要将这项圈从自己脖颈上硬薅下来,登时吓得不轻,嗷一嗓子就嚎了出来,四脚乱蹬,希望小术师停止暴行。见状秘术师也不好再继续,抱着土狗大眼瞪小眼地对视好半天,问出了一个让土狗心底一动的问题:
“你其实是人,对罢?”
土狗看着那双浅蓝的眸子,很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用太渊察看过你的身子,如果不是岁正,‘你’早该死去,是也不是?”
土狗再次严肃点头。
秘术师忽然抿唇一笑,道:“那么,你想不想说话?”
土狗一怔。为何这小术师不问自己师承来历、缘何落魄至此,难道就不怕自己心歹恶毒,会来加害于他么?
“老师曾授我密罗秘术,在他看来,密罗并不只是能造出幻象而已,密罗的本质应该是构建‘不可能’,倘若密罗使用得当,便能化腐朽为神奇,真正做到‘无中生有’。”秘术师缓声道,“你若点头,我便一试。开口人言——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先前还只是怀疑,听这小术师说完这番话,土狗几乎立刻便确定了他的身份——除了大陆南方最强秘术师,谁还能放此等狂言?除了“不器剑”的幼弟,谁还能做“缠枝莲”的弟子?
土狗一错不错地盯着秘术师,坚定地点下了狗头。
秘术师将土狗放到地上,腰间的酒葫芦叮呤咣啷地发出些招摇的动静,想是酒水装了大半,未曾盈满才会如此。代表幻象的力量从他指尖出现,密罗施术时无声、无息、无痕、无影,如果不是秘术师手指紧贴着土狗的额头,土狗甚至感觉不到他在施术。
一股暖流顺着喉管外涌,土狗下意识张开嘴,不是一声“汪”,却是一声“啊”。
“成了?”秘术师欣喜地抱起土狗,“快说,快说!”
“啊!啊!啊啊啊——”
“……”秘术师失望地敲了敲土狗的脑袋,“说点别的!”
“啊啊啊?”
秘术师立时便拉下脸来,翻脸极快,跟他喜怒无常的师父丁仪有得一比。土狗知道他这是对秘术施为的结果不满意了,小心翼翼地蹭着他的胸口,想让他别再生闷气。捏了捏土狗柔软的后颈,这小术师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顺手一拍土狗毛茸茸的脑袋,转眼就将刚刚的失利抛诸脑后,对它提出了第二个建议:
“你能不能开口说话,其实也不打紧,只要我能听懂你的话不就好了?”
他说做就做,指尖一动再次施术,土狗只觉眼前一花,头脑里像被谁塞了一块凉凉的浸薄荷糖块,眉目瞬间清明,思绪也不再时时昏沉。
“我向你开放我的头脑,你有什么话要说,直接告诉我。”
土狗被惊得一时无话。秘术师拎起它脖颈,眉头一皱:“还是不行?”
“……”土狗凝望着秘术师那双淡蓝瞳眸,在脑海中藉由密罗秘术构建的通道与他传音道:“你……怎么这样托大?”
“啊!成啦!”秘术师登时跳起来,抱着土狗原地转了两个圈。“这法子可行!我的思路是对的。密罗果然是有着无限多种可能!”
土狗嗷呜一声:“别转了别转了,我头晕……”
“好、好。”秘术师满脸写着开心,看来是个一激动就喜怒形于色的家伙。“你是谁?从哪来?这岁正秘术蚀刻而成的银环谁给你的?你怎么落进一只狗的身子里去了?……”
“等等,等等。”土狗赶紧出声打断他这一连串的发问。“你先别急,我一点点说。”
秘术师仍是笑:“那你说。”
“你姓夏是不是?‘不器剑’是你兄长,‘缠枝莲’授你秘术?”
秘术师表情一滞,瞬间平复下来。
“抱歉,我也不是要故意要去试探甚么……”土狗歉然道,“只是这世间再无人能似丁仪前辈那般将这许多门秘术使得圆融如意,你若不是他弟子,我想不出第二种可能。至于你兄长,黑发蓝瞳……”
“不必问了。”秘术师平静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姓夏。夏舒,云卷云舒的舒,我的名字。”
“第一次离开青莲谷?”
夏舒点点头。
“那你也敢对我这样不知来历的人随意开放自己的头脑?”
“可你现下在我手中,只消我手上一用力,你立死无疑。”
“……”
是这个道理。土狗窘然想着。自己的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攥着,还带着昔日山门大师兄的秉性,好为人师,生怕后进弟子们多吃一点不该吃的亏。
“我叫成君,君子端方的君,出身九岳山。先前出了点意外……”
夏舒啊了一声:“我知道你!你死掉了。跳崖摔死的。”
“……”
成君心想这是实话没错,但怎么哪儿听哪儿不对劲呢?
小夏的年纪也没有那么小啦,就是看着小;
成君差不多有二十六七了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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