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力可沉千钧
柏铃从发间拆下一支带流苏的缠枝银簪,本来是要塞进男童手里的,想了想扭头看向犹还跪在地上失神的百宜时,又回头望向夏舒。夏舒点了点头。柏铃便站到百宜时面前,将手一递,道:“你们去苗寨罢。”
百宜时说:“什么?”
“他让你去苗寨。”夏舒走到柏铃身边,“七十二山、三十六侗,总会有这孩子的位置。以此子天分,若能寻一位师父指点,未来成就不会低。”
柏铃追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说着左手指尖上钻出一只四翼蓝须的小虫,直直送到男童手边,道:“这种蛊虫叫篾云螬,现在我送给你。至于你先前编造的那只,我不知你从何处看到或生造出来,世上是没有那样的蛊虫的。”
男童怯怯接了,仰头道:“你怎么知道?”
“我当然知道。”柏铃一脸莫名其妙,“我是万蛊之神啊。”
“……”
夏舒:“哈哈,我家阿弟说笑的,你们别在意,别在意。”
他心中腹诽这小蛊师什么毛病,跟着将柏铃拉到一边,反复叮嘱接下来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再拿这事出来说了,让人听了还以为白日里发了甚狂症臆病。
苍溪城事毕,夏舒正要与那位天降奇兵郑直告别,从苍溪城中转继续北行九岳山,成君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让夏舒问问郑直他去桃州金城究竟所为何事。郑直也很爽快,直接便道:“去逛黑市啊!我要去买一样东西,看看有没有卖的。”
“黑市?你要买什么。”
“我要买一个消息。有关于我兄弟跳崖之后的消息。桃州金城的黑市上什么都能买得到,包括那些奇闻轶事和大大小小的消息。我就去碰碰运气呗!”
夏舒与怀中的小白狗对视一眼,成君传音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采买点药材泡酒,看背后那大酒葫芦里最近余量不多了;夏舒思索片刻,说的确要去看看那所谓黑市,因为未来倘若真要上九岳山去寻成君坠落谷底的那具原本躯壳,那么想要起死回生,有些必需的事物眼下得做好准备了。
“你确定什么都能买得到?”
“那肯定的哇!都叫黑市了,明面上不能买卖的,不都得从那里过一遭嘛!”
郑直是拍着胸口给夏舒下保证的,夏舒却并不尽信,直到成君又与他细细解释一遍,他才放下心来。
桃州金城的黑市在民间其实很有名,因为那是国朝目前已知的非官府管控的地下集市中最大的那一个,正如郑直所言,“什么都能买得到”。黑市全名沔山市集,整个桃州并无一地一山名为沔山的,也不知当时为何以此为名,似乎是民间口口相传,叫着叫着就是这个名字了。
成君先前去过一次沔山市集,对那里的规矩略懂一些,夏舒向他罗列几样矿石药材的名目,他想了想,说这些东西黑市里大约都是有的,只是价钱就不一定了。夏舒犹豫一下,还是道这一趟必须去,不然想要凑齐所有材料还不知得花费多少门路心思。
“我说过,我定会破解那银环之秘。”他摸摸小白狗毛茸茸的小脑袋,“起死回生而已,又有何难?”
有郑直一路同行,成君倒是放心不少,这厮别的不说,打架的本事是不缺的,平白赚个护卫,也让夏舒能多休息休息。只因那大葫芦里的药酒确是日渐减少,有时夏舒不知不觉昏睡过去,一觉醒来身周已满是藤蔓莲花,全是他半梦半醒间谷玄秘术不受控制,随意催生而出的。柏铃并不觉得如何,却把郑直吓得够呛,路上偷摸问了柏铃三四次夏舒究竟何许人也,是不是哪里的地精小妖,怎的还会此种妖术。
夏舒在后面听到了,闲来无事便拿这个打趣郑直,问他难道不曾去澧南打过架?澧南的西平缪氏乃是秘术世家,专擅谷玄之道,丁仪横空出世之前只有缪氏;至于催花役叶则是谷玄四重境秘术师的基本功,应当不鲜见才是,莫非这些年都不曾遇到过一个秘术师对手的?
郑直听了一个劲摇头,他还真没怎么跟秘术师好好交手过。
桃州金城在苍溪城以北以东,背枕虞山下踞浦江,浦江是澧江北岸的支流之一,虞山则是九岳山的东向余脉,从金城出发马车再行四至五日便可到达九岳山主峰栖梧峰。这里也是澧北阮氏的本家所在,夏舒记得先前还在澧江南岸与阮伶分别时阮伶便说是金城家中有事相召,不得不急返,也不知如今阮前辈那边情况如何了。
成君撺掇夏舒要不直接去阮氏登门拜访好了,就说与阮伶有旧,说不定能打一打秋风,多少挣些买药钱。夏舒不由为成君这厮的厚颜击节,翻了个白眼再不理他,心中盘算片刻,决定直接去沔山市集,他已想好了法子,自信定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沔山市集没那么好进。”成君闻言摇头,“这金城的黑市背后有一位主人,据说很有些本事,才能让这黑市在国朝中常年保有此等地位。这位主人定下的规矩就是严进宽出,来者要么背一条命来,要么证明自己够格带一条命走。”
“什么意思?”
“就是说,要么有不得不进黑市的理由,比方家中有人将死,须以灵方续命,抑或是手上沾着新送的人命,须进黑市避祸;要么,就得打败黑市的守卫,自证境界,这样不论黑市中发生何事,都不至于将自己一条小命断送在里头。”成君为夏舒耐心解释着,“坊间传闻,这黑市主人最是信奉八面玲珑、和气生财,懒见血腥与江湖纷争,却趋利之极,无利可图只贪看黑市风物者,自是无门入内。”
夏舒想了想,道:“那不是正好?你这条命正在我手上呢。”
“你确定要把我的名字说出去?”
“好罢,那不得不打一架了。”夏舒叹一口气,“明日再说罢,我现下有些——我有些困了。”
他没说完,人已经阖上了双眼,身子在马车角落中蜷作一团,露在袖外的指尖时不时几下轻颤。成君没吱声,默默守在一边,知道这定是蚀骨之毒发作使然。此次金城之行并非是他心血来潮,也不单是为了夏舒常用的那几味药材,有些话他没有尽说,那就是沔山市集真的“什么都能买得到”,亦包括那蚀骨之毒的解法。黑市中绝对有某处所在,是藏着能让夏舒延缓毒发、甚至得以解脱的方法的。
因为沔山市集背后的主人,正是金城阮氏,国朝几大皇商之一,与澧南那个坐拥万贯家财的西平缪氏齐名。
如果连真正有着通天本事的阮氏都找不到解毒之法,夏舒这条命,真的就只能靠他自己努力,或是靠丁仪有朝一日发些慈悲善心了。
成君其实对回归原本躯壳已不抱甚么期待,无论如何也不想夏舒因为自己耽误解毒疗伤。这样一个天赋绝顶的小术师不该因为这种事错失机缘、一辈子沦为丁仪的掌中之物,他想夏舒好,能自由自在地去到这片天地间行走,不被任何人和事束缚。
他与夏舒之间,本也只是萍水相逢,如果小术师为他赌上身家性命,他早已粉身碎骨,竟是无以为报。
阮伶回到金城这天,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平静到似乎一切都还尚未发生。
而阮氏如今的家主告诉他,万事不及,一切都已发生了。
“苍溪城的事你听说了么?”家主缓缓道,“以驿马飞报的速度,这消息早在事发三日后就已递进正心殿,上边那位只是一语不发。”
阮伶道:“渡江之后,我一路急行,倒不曾听说。苍溪城何事?”
“城中有疫。”
“哦?”阮伶皱眉,“这是大事。”
“可那位只是一语不发。”
“……”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正心殿,正心殿只是一语不发。”家主长叹一声,“这不是好事。”
“那么,你这次召我回来……?”
“依我看,我们阮氏有金城这块风水宝地,已是足够。”
阮伶便含了小心,谨慎抬眼道:“族老们也同意急流勇退吗。”
“要的就是他们不同意。”家主忽然目光灼灼,一把握住阮伶双手,道:“自《龙渊古卷》现世以来,处处人心浮动,是啊,谁人不想练就绝世神功呢……可我们必须要退,旁人越是急切狂热,我们越要静心去想,如今的选择会为未来带来什么。族老们愈反对,愈证明他们的谬误;阿伶,我这个位置以后你来坐,谁反对,就用你的郁非冷火烧得他不敢反对。你只管去做,出了事,我来担。”
阮伶震惊道:“……甚么?你要退?……不行,我从没想过要当家主。泉哥,这太突然了,非我不可么?倘我不愿呢?”
“那你至少也要先接管沔山市集的事务。我知你自在惯了,舍不得你那些江湖朋友,可等你成了家主,朋友便不是朋友了么?总还是照旧的。阿伶……你也为大哥想想。说服那些族老不容易。”
阮伶望着阮思泉日渐苍老的面容,鬓角飞白、眉心深纹,无不是他这位长兄为家族操劳半生的痕迹。
握着自己那纤细十指的,是一双布满皱纹的大手。再有多少拒绝的话语,一时之间,无话可说。
夏舒从昏睡中醒来,感到后背汗涔涔的,像是衣裳被虚汗浸透又被身体温得半干。他闭着眼在身周乱摸一气,果然在身边不远的位置摸到了熟悉的狗爪子。
“这是把车驾去哪了?”他揉揉眼睛,发觉马车的位置挪动了。“谁啊?”
成君很轻盈地跳进他腿弯之间,抖一抖被夏舒压乱的狗毛,悠闲道:“你掀帘看看就知道了。”
夏舒便顺手将帘一掀,一道劲风唰地在车前拐了个弯,紧接着一阵金铁交击之声。他双眼瞬间睁大,车外正打架的那人怎么这么眼熟啊?
“哈哈!痛快!”
郑直反手一拎,一对流星锤被他拽回身侧,地上仅余几截残铜断铁。
夏舒几乎看得目瞪口呆,如果他没猜错,地上散落的那些或许正是与郑直对打的几位武者的兵刃。
——还真把人家兵器砸断的吗?!
看得出那几位武者也极不服气,各自喘着大气,其中一位狠狠道:“少侠好俊的功夫、好重的手!这道门,你进得。可只你一个,想带别人,不行!”
此话一出,边上观战的柏铃站不住了,踏了一步就要上前。他们如今乃是站在一道石门跟前,石门藏在山腹之中,夏舒还不熟悉这里,认不得这是什么山,成君说这便是金城城北的虞山,山腹之中的,便是那传说中的沔山市集了。
“怎的便不行?我看别人都没这样规矩,合着你这厮只拿规矩来压我们!”郑直两眼一瞪,猿臂一展拦住柏铃,手中流星锤又悠悠地飞转起来。“我今日偏要带我几位兄弟进门,不行也得行!”
说着拧腰沉腕,猛地向前一掷!
几位黑市守卫都冷笑起来。沔山市集这道石门厚重无比,被它拦住的刀兵争斗只怕比在场所有人经历过的加起来都要多,会给所有心存幻想的人一个教训。
那锤子倏忽已至门前。起初只是很沉闷的砰的一声,随后像是有什么在深处断裂,几息之后,那扇厚重石门……竟是轰然倒下!
“你们不开门,我自己开。”郑直捡起锤子,对柏铃和车里看呆了的夏舒招招手,大笑两声:“走,逛黑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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