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朔方原往事
再见洛银,成君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平静一些。他低头扶了扶脸上的傩神面具,听见夏舒用一种半是惊讶半是好奇的语气问他:“就是那个孩子吗?”
成君远远看着那道黑色的瘦弱身影,自他们分别之后洛银的身形好像再没有什么变化,一时间万千心绪无从说起,话到嘴边,唯有一句叹息。
“是。”
那少年个子不高,黑袍裹身、兜帽遮面,偶尔偏头咳嗽两下,露出来的皮肤一片惨白,几绺发丝滑出兜帽之外亦是银白几乎透明,也不知是少白头还是别的什么因由。他站在九岳山一名闭目坐着的青年人身边侍奉,并不与旁人说话,右手时而摩挲着左手手腕,好似仍在惦念某种遗失的空缺。
“‘梦绝’元少游?”夏舒看向那名闭目养神的青年,后者头上竟簪了一支步摇,看着像是女儿家常戴的款式。“大陆北方最可怕的幻术师,密罗九重境,竟是这样年轻的。”
“大约只是样貌年轻而已,从我见到元长老的那一天起,他就长这副模样了。”
“那步摇是?”
“大约是程长老强为他戴的……”
“……‘艳绝’还有这等癖好。”
成君看了一圈,程秋霁并没有来,她的亲传弟子杜方鹤也没有来。成君猜此刻他那好师弟可能还被某些事情绊在澧江南岸,事不了,人就绝难离开。
来不了也好,他心想。看到那个倒霉师弟就想起自己先前在云烟城做狗时的窘状,有些事还是不要多作回忆了。
“总觉得这些时日……那孩子过得也很不如意。”
夏舒将手放在腰间,那里放着一枚银环——预备还给天机阁主的岁正之环。袍袖宽大,夏舒的手指寸寸抚过那银环,似乎仍有些许微弱的岁正之力残留其间,正嗡嗡地震颤,回应相距甚远的原主。
“他头发以前是这样的么?”
“银子以前虽体虚,却不至于现在这般羸弱。”成君将声音放低,他是极不情愿洛银发现自己的,相认便要问因果,而他暂时还不想去捋那些乱如丝麻缭绕缠结的因果。
“那就是你欠他的了。”
成君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南北大比是属于年轻人的武林盛会,简而言之就是看年轻人们捉对打架,看谁赢得漂亮,谁就能得到声名鹊起的机会。很快各家便按抽签顺序遣人进入场中比试起来,前几场都是拳脚相争,夏舒不辨好坏就图个热闹,正看得起劲,成君忽然一拉他衣袖,与他附耳道:“小心说话。”
“嗯?我没说——”
话语戛然而止。
那位疑似镇北王世子的锦衣人已站在他二人面前,面上带笑,且笑容可掬。
“你是不是长得跟上次不一样了?”夏舒一掀眼皮,懒懒道。“不过你这张脸怎么看也记不住,到底是不是一样,实话说我真辨不出。”
周围其他人一见这锦衣人来已纷纷退避。锦衣人也很识趣,看夏舒没有一点起身相迎的意思,主动半蹲下来近前说话,朝夏舒与成君二人拱了拱手。
“苍溪城那小姑娘我没有取名字,等她大些,再识几个字,可以自己给自己取。”
“哦。那我谢谢你了啊。”
“不必客气。还未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镇北王府的世子有必要纡尊降贵问我这种人的出身吗?”
“这里没有甚么世子。”锦衣人笑得两眼弯弯,“青莲谷只有一个蓝眼睛的秘术师,以夏兄身份,龙岩派不为夏兄看座是他们的过失,实也是不该。”
“比幻术,我不如你,怎还敢坐呢。”夏舒冷笑,“世子麻烦让让,挡着我看打架了。”
锦衣人失笑,眼珠一转,自然而然看向了一旁的成君。
“这位兄台——”
“容我提醒一句,我家这侍卫是个头脑不灵光的,还记得上回跟你对打的那使流星锤的疯子吗?他俩一个路数。”
“……”
锦衣人一下伶伶俐俐地站了起来,俯身对夏舒再度拱手,转身离去。他是走了,周围那些人却并没有坐回来,与镇北王世子这番对话分明是彻底坐实了夏舒青莲谷中客的身份,若说先前尚存犹疑,此刻无一例外,俱都离夏舒恨不得八丈远,生怕沾上一点不该有的关联。
场中比试已从武术到了秘术。只见九岳山那位黑袍少年附耳元少游说了几句什么,跟着便走出人群来至场中,双手解开兜帽,银白发丝顿时如瀑倾泻。响起的那些议论杂声他只作充耳不闻,袖里掏出一根软绳慢条斯理地将头发重新绑好,手中两枚玉环掩在黑袍宽大衣袖之下,夏舒看得分明,那是陆北蓝田产的水苍玉。
不是什么好玉,色泽一般,质地冷硬。在失去岁正之环后,这个人好像连对法器的要求都随之降低了。
“九岳山,洛银。”黑袍少年环视一圈,朗声道。“请赐教。”
夏舒在心中暗暗思忖此子秘术能力究竟几何,还没想个明白,成君已然开口,道:“他不如你。”
夏舒心想那不正常吗?“这话说得,天底下能比我厉害的秘术师也是有数的。”
“银子境界不如你,但比你心狠。”
“如果是为了活命,好像可以理解?”
“也许罢。”
“怎么,他算计你了?”夏舒摸了摸下巴,“连大名鼎鼎的川海剑主都得认栽,这洛银是个人物啊!”
“先看比试吧。”成君伸手想揉一揉夏舒头发,伸到一半想起这是外面,遂作罢,若无其事放下了手。
场中早有那按捺不住的跳了出来,一报名姓却是苏氏子弟。
“越秀苏氏,苏子雁,请教兄台高招!”
金色剑芒如流水般在他身周涌动。秀水这边,傅云彤就站在苏子泓身旁不远,后者正不声不响地擦拭佩剑,神情专注,好像没听见那弟子师承来历似的。
到底是年轻气盛,通完名姓这苏子雁立时凭空抽出一道剑芒刺去,洛银侧身一躲险险避过,颈侧几绺银白发丝飘然坠地。越秀苏氏以家传裂章秘术闻名澧南,擅控各类金铁,这位苏氏子弟也不例外,几息之内迅速近身以掌化刃劈向洛银脖颈,明明是血肉凡胎,却隐有割裂风声的猎猎呼啸,二人互相交手几个回合,苏子雁蓦地下腰一个返身,竟是一击即中,霎时间血溅满身,定睛看去,洛银一颗大好头颅已骨碌碌滚将出去了。
苏子雁吓得大叫,瞪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愣在当场。身周却不知何时萦起朦朦白雾,一道赤橙流火忽然指向他心口,焰色恐怖,甚至引得他身上织物无风自燃。
洛银平淡的声音在白雾外响起:“承让。”
夏舒在场外旁观者清看得直摇头,且不说这洛银本身极擅郁非与印池秘术,“梦绝”元少游教出来的得意门生,那苏氏弟子怎能不提防他暗中构建密罗幻象?
苏子雁倒没受伤,战战兢兢认了输后主动离场。洛银站在原地轻掸衣角浮灰,视线扫遍全场:“还有吗?下一位。”
全场沉默一瞬,竟是一时间无人敢撄其锋。
夏舒挑了挑眉,扭头对成君道:“你说得对,他比我狠。”
成君一笑,没说什么,心里却想洛银的狠心并不是应在这里。
朔方原北即为方外化境,陆北以北更有苦寒极地。龙渊秘地之上有大风暴,见风暴如见龙渊,亦见死生无常。
在那场罕见的大风暴里,洛银攥着他的衣领声嘶力竭,告诉他此一世间除了《龙渊古卷》,再无能救他脱离困苦之良方。
我真的要死了。洛银哭着对他说。大师兄,你发发善心,就当为了我,找到那本书好吗?
彼时他为扛强风怒雪已近精疲力竭,他们的另一位同伴更是早已昏死风雪之中。洛银嘴角的血迹在极寒中干涸凝冰,又很快被流淌的新血覆盖,旧痕叠新红,与洛银那痛苦至极的眼神一道,逼着他不得不点头,尽全力地回应洛银,说他一定会进入到风暴眼中、龙渊秘地,找到那本书。
那是记载着无上神功的秘籍至宝,也藏着能为洛银治病的奇妙方剂。他想找的是能助他武功境界更进一步的体术法门,洛银却已是将身家性命尽数托付,只盼着能活下去。
而他更加清楚的是,能救洛银的绝不可能只这一本破书而已。
所以当他空手而归时,他抱着洛银瘫软的身体,说没关系银子,我们还有机会,我带你去找秘术师,哪怕是去青莲谷求丁仪,无论如何,我会救你……
可你明明现在就能救我的,不是吗?
洛银盯着他,眼神绝望。
大师兄,把那本书拿出来罢。洛银的声音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寒冷刺骨。你一定拿到《龙渊古卷》了是不是。你一定,拿到《龙渊古卷》了。
……别说话了银子,我,我给你止血。
你明明就拿到了,为什么不给我?为什么……不救我?!
大师兄,你要害死我了……也要害死你自己了……
昏迷之前,洛银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到如今,他也依旧记得清晰。
成君,你一定会后悔,你今日的所作所为。
感觉洛银这小子是我写起来最有感觉的角色,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能单纯喜欢这种有点子疯劲儿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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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朔方原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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