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曲记】酒馆夜谈

爱丽丝坐在公寓走廊的旧椅子里,捻弄着一张二十法郎的钞票,纸币在她潮湿的指间软塌塌垂着。

明天就是交租的最后期限了。

她掏遍邮箱底,除了几张催缴费用的账单和颜色刺眼的广告传单,再没有别的东西。那个等着收欠薪的白色薄信封,连影子也瞧不见。

看来,那笔遭瘟的工钱是没指望了。

她冰凉的手在裙兜里摸索,指头触碰到一块冷硬金属。是那把蝴蝶刀。

一个念头疯长起来。

现在!换身利索衣裳,直闯米尔德恩家去!逼那赖账鬼把她的辛苦钱吐出来!

椅子嘎吱一声,她刚撑起身,隔壁的门突然开了。

邻居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走了出来,身板依然那么笔直修长,老旧的羊毛料子紧裹着他,像上等人陈年的装束,散发着不合时宜的精细派头。

要单看这身衣着和挺拔的背影,准有人当他是个落伍的少爷。

好吧,他从前的确是位少爷。可惜造物主把那番偏宠,全塞进了他那张漂亮脸蛋,把弹琴的手指灵气给抽干了。

一个被家族唾弃,天赋尽失的音乐家,在这阔大喧嚣的巴黎,不过一粒微尘罢了。

不过,她又能说他什么呢?

即便失去天分,至少还有个响亮的姓氏和一张俊俏的脸蛋,替他在这世道上押着注。

至于她自己?不过是只身闯荡巴黎的新人记者,连那区区九十法郎的血汗钱,都讨不回来!

此刻,真想就踩着天台的风跳下去。

“我倒觉得,塞纳河的浊水更适合你。”克雷伯格先生的声音突然响起,像石头般扔在空寂的走廊里。

爱丽丝猝然一惊,发觉这位阴郁的先生竟是在同她说话。

难道是她心底的胡话溜出口?

血液‘轰’地涌上脸颊,烫得她耳根发麻,僵在那嘎吱作响的破椅子边。

“谢谢,跳河倒不妨是个好主意。”爱丽丝咕哝着,把那张发软的钞票折了两折,塞进裙袋深处。

方才堵在胸口那骇人的狂想不但未褪,反而像墨水般洇开。

杀了米尔德恩,卷走他保险柜里的东西,再把那死沉的身躯往塞纳河里一撂,河堤下污泥正厚,怕是连声响都发不出来。

“也是,”克雷伯格先生微微颔首,一双深陷的眼睛在她脸上刮扫,“看您眼里这凶光,倒不像要寻死的人。”

“先生,可别挖苦我这可怜人了,”爱丽丝硬撑起一丝无力的苦笑,岔开了话头,“您这是,要去俱乐部吗?”

“喝酒,”克雷伯格先生简短应道,抬手抖了抖那件笔挺的旧大衣。

“别这么一脸意外。咱们那位房东太太,口齿比塞纳河底的卵石还尖利。与其等着被她啃光最后的余钱,不如趁手头宽裕时,出去寻个新落脚处。”

“啊?您、您难道也有这份愁?”爱丽丝脱口而出。

难怪她诧异。香榭丽舍大街流布的闲话像鸽子毛,早飘到这污糟角落了。都说半个巴黎城的贵妇人,愿意敞开镶金嵌宝的香闺,就为了安置克雷伯格先生这张脸皮。

她险些信了,眼前这位落魄邻居早已成为不用数钱袋的隐形富翁。

原来那些传言堆砌的金山银山,竟喂不饱一个活人。

克雷伯格先生只挑了下眉梢,背过身去,风衣后摆划出一道生硬的弧线,他迈开了步子。

眼看那身影就要消失在幽暗的廊角,爱丽丝猛地撑起身。椅子腿擦着地砖,刮出刺耳的‘吱嘎’响。

她冲着那片即将没入阴影的布料嚷道:“等等!我也去!”

“记着,”前头传来克雷伯格先生冷淡的声音,一步没停,“你的酒钱,休想挂在我的账上。”

“谁稀罕您请了?”爱丽丝喉咙一紧,呛出一句,像甩掉鞋底沾着的脏东西似地吐出这几个字。她抓起围巾,几乎是紧追着那脚步声而去。

酒馆里人声鼎沸,蒸汽混着廉价烟草的气味黏在油腻的空气里。皮肤红润如熟火腿的酒保托马斯,瞧着鱼贯而入的这一男一女,脸上立刻堆叠起一层职业油滑的笑褶。

“二位,想喝点吗?情侣佳酿能打对折呐。”他搓着多肉的手掌说道。

“谁跟这——”

“两杯白兰地!”

爱丽丝抢在前头,一把拽下缠在脖颈上的围巾,甩出一小圈微尘和寒意。发辫有些松散,她便顺势借着整理鬓发的当口,将身体贴向克雷伯格僵直的肩头。那股热腾腾的气息混着廉价香水味,直扑他耳廓。

“仁慈又慷慨的绅士老爷,总不会忍心,让一个兜里只有二十法郎的可怜淑女赊酒钱吧?”她声音压得又低又快,像小耗子在啃木头。

克雷伯格先生的脖子微微梗了一下,并未立刻转头。

“您刚才那个眼神,”他的声音滑溜溜的,像一杯冷陈酒,“要是早半年,用它去盯着你的报社老板,”他终于侧过一丝脸,眼珠在她脸上扫了一下,“巴黎民事法庭的门槛,怕也不会是今天这样高过你的头顶。”

“哈!”爱丽丝短促地笑了一声,更像是一口呛出的气,“叫一个英格兰漂来的穷鸟儿,掏出几千法郎去打官司?有这份本事,我早就把整间报社的屋顶掀了当柴烧啰!”她笑着,声音却像磨砂纸在木板上来回蹭。

“我依稀记得,”克雷伯格先生慢条斯理地啜了口白兰地,杯口在唇边停留片刻,像在品一根锈蚀的钉子,“岛上对待它的子民,尤其对侍弄纸笔这一行的,比起巴黎这泥潭,骨头缝里总能多榨出点油水啊。”

他的目光从杯沿上方斜睨过来,冷得像冰窖里冻过的刀片,“您何苦漂洋过海,挤进这污水沟里抢食呢?”

爱丽丝的手指绕着廉价酒杯的杯脚打转,她眼珠倏地朝他一溜,唇角勾起的弧度里藏着点狡黠,又掺着点说不清是自嘲还是戏弄的东西。

“您想听那套糊弄海关和房东的漂亮话,”她声调向上扬了扬,像是酒馆浑浊的空气本身在振动,“还是想撬开我这穷酸脑壳,听听里面那点生锈的真货?”

“故事嘛,总免不了涂脂抹粉。”克雷伯格先生晃了一下杯中的残酒,冰块的撞壁声清脆又空洞。

他抬眼,瞳孔里那片冷光丝毫不曾软化,“我无意探查你的过去。只是对您千里迢迢挤进巴黎这口高压锅的兴致,倒比一个陌生人的裙底花样来得干净些。”

“真是位替人着想的大善人呐!”爱丽丝拖长尾音,每个音节都裹着一层薄薄的糖霜,甜得发腻,又冷得硌牙。

她抓起酒杯,猛灌一大口,喉管里滚过一阵烧灼感,才把那点压不住的刺硬顺下去,“我呢?就是想换个活法,喘口气罢了!”

玻璃杯笃地一声磕在斑驳的吧台上,轻微的回颤震得杯底廉价浮雕里残留的酒渍一抖。

“您懂吧?在伦敦那地方,人分三六九等。”她吐字带着点辛辣的白兰地尾调,指尖刮着杯壁残留的水汽。

“像我这号双亲骨头渣子都凉透的孤鬼,除了弓着腰,背驼成虾米,靠双手给伦敦那些老爷太太擦亮银器,或是拧干擦他们贵臀的马桶布的份,您说说,还有能拱出个体面一点的活计给女人捡?”

克雷伯格的目光落下,像丢给狗铺的湿冷剩饭,他的手指尖隔空捻了捻她大衣肩头那片洗得稀薄,透着旧货市场气味的毛呢。

“这就是你要的‘体面’?”他的视线瞄过她脸颊上,那层透着经济窘迫不健康的蜡黄,“手心里的二十法郎都捂不热了,连挡一挡巴黎凉风的屋子....嗯?”那个上扬的尾音,像钩子扯开一块生满虱子的旧毯子。

爱丽丝整个脊椎像突然通了电,一寸寸绷直。

“您懂什么!”她的声音不大,每个词却带着火药在闷罐里炸裂的回响。“我就是死在这,死在环城路边上,啃着泥巴咽气!”

她一把抓过杯底那点琥珀色的残渣,猛灌下去,烧喉咙的热蔓延到眼角,“也好过在那些光鲜亮丽的狗屁办公室里!给那些自以为是的主编当人形暖杯托!等着他们把带哈喇子印的茶杯放在我的手上!”

她的指关节狠狠碾过粗糙的吧台木面,灼亮地眼睛瞪着他,眼角边那点湿意早被烈焰燎干。

“在这里,我能跑、能追、能闻到街角杀人的血腥味!能堵着一个活人的喉咙掏出实话,闻着自己笔尖滴出的墨水味,那印在报纸上的每一个字,扎眼也好,没人看也罢,都是我的一笔一字写出来的!不是他伦敦主编像赏菜单边角料上的点子!”

克雷伯格瞧着那滚烫要烧穿他这副冷硬躯壳的目光,眼底深处却缓缓析出一点结晶物,像灰烬沉淀后的死灰层里偶然夹杂一粒难以消化的砂砾。

既不是愤怒,也不是理解。更多是在观察一只濒死跳蛙徒劳蹬腿时,那份连悲悯都够不上的纯粹存在的隔膜。

爱丽丝不必看穿这层冷淡的铁幕。他们之间没有路,只有落差推搡出的断崖。

爱丽丝别过脸,手指飞快刮过眼角,像要抹除什么致命证据。

“算我认栽,你起码能在冻死和饿死之间拣块软点的地面躺下。”

她的声音在酒馆浑浊的蒸汽里露出涩意,她嘴角扯出一抹古怪的笑,“而我?我那份明天该发的工资要是落了空。等巴黎的西北风从河渠阴沟里吹过来时,我大概早跟垃圾一起堆在城门口的沟坑里当肥料了。”

克雷伯格的眉峰一拧,他的尾音拖得又缓又长,像在审视无法理解的某种事物。

“‘拣块软点的地面’?你是凭脑袋里那些廉价小说似的街头传言下的论断?还是说?”他指尖的雪茄烟灰悄无声息断裂,飘落在吧台油渍凝成的琥珀色浮雕上,’“就凭我们之间这几句比醉鬼吐的黑水还浑浊的闲谈”

“不然呢?”

爱丽丝抬起头,眼珠里那团将熄的炭火被逼得爆出最后一点火星,“香榭丽舍大街!就那条街上,一间厕所都比房东要我命的屋子都干净!门口穿得比贵族还撑派的看家犬。”

她声音拔高,带着失控的嘶哑,“只要闻到我身上这穷酸味,不抄起银头棍子把我骨头敲碎在台阶上才怪!”

话音未落,她忽然泄了气,肩膀塌下去,“而你,你不一样。你推开门走进去的时候,那些狗鼻子闻见的,是雪茄盒和旧金币上擦下来的金粉味。人家等着给你递天鹅绒拖鞋呢!”

“你那些贵人愿意伸手,干嘛死撑不接?这世道不就是这样。有上等人的帮扶,总比在泥里刨断自己十根指头强。”

克雷伯格喉管里滚过一声干涸至极的低雷。

“呵——真该把这话刻出来,砸到刚才那个发誓要‘啃环城路边泥巴咽气’的女战士脸上去!”

克雷伯格的笑纹在脸上漾开,却像冰面上的裂缝,他慢悠悠呷了口酒:“敢情你那一身骨气,烧到最后,就炼出这么个真理。”

爱丽丝的声音嘶地裂开:“闭嘴!把梦嚼碎咽下去和靠它填饱肚子,是两回事!”

“哦?”克雷伯格突然压近一寸。他深窟般的眼睛看向她瞳孔里那两颗在死撑着不肯灭摇晃的焰心。

“哈!算啦。”

爱丽丝扯出一个醉醺醺的笑,手掌滚烫地罩上发胀的额头,借着手肘死撑起摇摇欲坠的上半身,“明天,我的噪音不会在污染您这位体面先生的耳朵了,我置个什么气!”

“所以,你屈服了?”那声音冰碴子似的扎在她撑着的臂弯里。

爱丽丝茫然地仰起脸,湿漉漉的眼瞳里是被酒精晕染的迷茫。

“啊?”

“准备拿你这身骨气在街边长凳上敲出下一份独家大新闻?”克雷伯格的手随意地挥了一下,仿佛替她把未来飘着臭虫味的归宿草图指出来。

“嗤!这个啊——”爱丽丝的手插进大衣口袋最深的角落,指腹触摸到那一小块冷铁块,像捏一块从地狱灶膛刨出来的炭精。

一个残忍的的笑容慢慢浮上她的嘴角,她拖长了调子,每个字都渗出一股腥气,“我啊,打算找米尔德恩那只老铁公鸡催工资.....”

她摇摇晃晃站直一点,阴毒的视线望进克雷伯格的眼窝,“劳驾您给我这位讨债人,送个祝福?”

沉默卡进二人之间的缝隙里,像塞进了一嘴吸饱血的棉花。

克雷伯格手腕轻轻一抖,他杯中酒液晃动时溢出的那股微醺甜腐气,撞上爱丽丝面前那只空荡底里结着厚厚酱褐色残渣的杯子。

“呯。”

玻璃撞击出短促的一响。

“愿命运之神待你尚存半分仁慈,”他注视着杯中暗沉的金色涡旋,“别让我在明日晨报找到熟人的名字。”

“你翻开报纸只会看到一个名字。米尔德恩。当然,如果他口袋里那点钱能给我的话,”爱丽丝喉头艰难地一滚,咽下某种甜腥味的东西,“大家还能再当太平盛世的过路人。”

酒吧铅灰色蒸汽携裹着呼哈哈的牌摊狂笑、呕吐物的酸腐浪潮、酒杯砸在木头上的闷响不断冲刷环绕,但克雷伯格垂直坐在那片嗡嗡作响的喧嚣中,像被一口钟罩扣紧。

酒保续上的酒液从殷红喝至夜色般的稠黑,他掏出的硬币分量还不如扔掉酒杯的空洞感来得重,温凉的杯壁还残留一丝她徒手握过几秒的余痕。

推开酒馆沉重大门那一刹,冰冷的暮色寒流狠狠刮在他脸上,几乎撕开皮肤。他下意识蜷紧大衣,沿着煤气灯在泥泞上锯出的枯黄光道行走,影子在歪斜石墙上扭折成一条病态的黑斑。

站定在公寓阴影前时,惯性迫他抬头。

在破败墙壁泥灰上,唯一没有铸铁栅栏护卫的方孔,爱丽丝租屋的窗户上,此时比她临走前的酒杯残渣底壁更乌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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