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卡斯想起来洛伦兹教授提过他有跟母亲有定期联系。在巴尔萨克家每周固定的视频通话中,卢卡斯旁敲侧击地打听了洛伦兹教授的家庭情况。
“他跟你父亲不一样。”母亲放下了手上的线团,眼神闪烁,“可能就是你父亲的影响吧,没有组建家庭,那么多年都是一个人。也没有结婚生子,就是一心放在科研事业上。”
“我记得父亲的葬礼是他帮忙办的。”这种重要的事情卢卡斯还是记得的,尽管那个时候他们母子因为天气恶劣没能赶来。
“是啊,他们是很多年的好友了,读书的时候就是朋友了,有二十多年了吧?他以前还说过‘这个世界上除了阿尔瓦就没有其他人能完全理解我了’这种话……”
母亲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没有把话接下去。
卢卡斯意识到自己好像触碰到了母亲的伤心事,尴尬地抿抿唇,岔开话题:“那您觉得洛伦兹教授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人挺好的,是个认真靠谱的人。你父亲有这样的朋友是他走运了。”巴尔萨克女士点点头,重新拿起钩针和那片未织完的蕾丝杯垫,“你之前还没拿到大学录取通知那会儿,他就来问过我,学费上会不会有困难,我说还没决定好去哪里呢,还在等你选择。”
卢卡斯愣了愣。
她低头一边编织着杯垫一边若无其事地继续聊道:“他问我你想去哪里,我说可能是康奈尔,还有加州大学的几个分校吧,伯克利、圣塔芭芭拉分校和洛杉矶分校。”
卢卡斯忍不住自我调侃:“后来怎么就去荷兰了?”
“是啊,怎么就去荷兰了?怎么就来荷兰了?他前几天是这么问我。”巴尔萨克女士挑挑眉,她也搞不懂这个问题,但她选择尊重儿子的想法,“我说卢卡斯自己挑的,那就随他吧。”
巴尔萨克女士低着头,低声喃喃。
“他就是很喜欢他父亲,一直把他父亲当榜样,长大了想去父亲以前的大学读书。我总不能拦他。只要结果对就可以了,过程没关系……我是觉得,去哪儿读书都没关系,好好读书,能读个大学就可以了。”
卢卡斯很是心虚。
坦白说,他来荷兰有一部分因素并非是追随父亲。
他心疼母亲。
美国留学的开支太大了,他还打算继续深造,这样烧钱读下去,母亲都不知道要找多少份工作才能供得起他读书。他的学生贷款估计也要还到中年才能够还清。
他害怕母亲会跟他看到的美国底层小市民一样,一天打两三份工,像停不下来的机器一样连轴转,一周里面抽空还要去血站卖血。
他深刻意识到自己并不是跟同学一样,是什么王子、少爷,他不过是一个普通人,他的家庭也不能支撑他无止境地索求。
巴尔萨克的贵族之名只是一个空名,在祖父母去世之后,巴尔萨克家已经彻底滑落平民阶层,不会再有富裕的生活,不会再有奢华的晚宴和派对,巴尔萨克女士为了让卢卡斯读书甚至还变卖了婚前购置的几处住宅。
相对的,作为巴尔萨克家族唯一的后代,卢卡斯被寄予了沉重的期待。
如果说要做物理学家——
那就去做,那就一定要做。
这本是因兴趣而走上的道路,却变成了不得而为之的事。
所以他压力很大。
自从来了荷兰,他每天都会紧张得磨牙,抓头发。
班上有个同学应该是得了焦虑症,卢卡斯一直在观察那个同学,他比卢卡斯看起来严重。他会下意识地拔毛,临近某次考试前的某天,突然就发现他一边眉毛没了,第二天另一边也没了一半,后来就变成粘上去的假眉毛了。
那至少卢卡斯还没有开始拔毛,事情还在可控范围以内。
荷兰的假期很短,学期也很长。一个学期分成两段,还有分别有两次考试。到了下半学年的第二学期,还可能会分裂成三段,有三次考试。不是在准备考试,就是在去考试的路上。
这种学习强度真不是一般的高。
有些彻夜学习的夜晚,卢卡斯也会想,当年要是没有来荷兰,而是留在美国,在那几份加州的录取通知里挑选一份。
西海岸的阳光,应该会比莱顿多得多。
荷兰的雨好像没有停下来的那一天。
但每条路上的景色不一样。
如果没有来荷兰,他或许也不会遇到洛伦兹教授……
就这么分神想着别的事情,卢卡斯没注意到手上的牛排越来越黑,烟雾越来越大。当他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火苗一下子就窜到了锅上,一股浓烟往天花板飘去。
卢卡斯瞪大了双眼。
不好!
发自内心的恐惧让他倒吸一口冷气,手脚发凉,迅速抬头望向头顶。
公寓的烟雾报警器很灵敏,刚才那不小心的一点点烟就触发了警报,刺耳的警报声在整个房间里回响。卢卡斯感觉自己的耳朵快聋了,但是比起耳朵他更在意的还是火警。
他不怕火,他怕火警啊!
他怕的是火警啊!
他关掉灶台上的火,把锅放在一边,赶紧开窗通风。
这个牛排的状态是吃不成了。
另一面完全是焦黑状态,可以想象到口感有多苦。他不是没有试图挽救过这样的牛排,但实在是无力回天,最多只能切掉焦的部分说服自己这是风干牛肉干。
卢卡斯决定先下去找前台接待员关警报器,不然等下把火警叫来了钱包要大出血。饭吃不成,还得白花花掏出去一大笔。在美国那会儿最怕的就是这个,消防车一辆两千刀,一来来三辆啊。
接待员是个弓着背的奶奶,大概是见惯了大场面,听卢卡斯描述完,点点头,缓缓比出一个ok的手势,揣着一根长杆子带着卢卡斯回到楼上。
他们回来的时候烟雾已经完全散去。
只见她熟练地用杆子戳了戳烟雾报警器中心的按钮,那刺耳的警报声立刻就停下了。
卢卡斯跟着她的视线直直望着天花板上的装置,他现在才发现原来那里有一个按钮。
之前他都没有留意到,看来下一次可以先自己按一下试试能不能关掉。
“小伙子,下次做饭小心点吧。”
接待员奶奶拍拍卢卡斯的肩膀。
“是,是,谢谢奶奶!”
卢卡斯松了一口气,把接待员奶奶送回楼下,才慢慢回到自己的房间。
还好是虚惊一场。
“差点就要付火警账单了,真是吓死人了……”
卢卡斯一边上楼一边喃喃自语,低头打开手机打算发上一条动态。他走在楼梯上,文字编辑到一半,耳边却传来了回应他话题的声音,听着还有点耳熟。
“也不会。一般来说都能关掉,我经常自己摁掉。”
“…嗯?”
卢卡斯抬头望去。
不会吧?
还真是!
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卢卡斯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疑问:“你怎么会住这里?!”
他以为这里都是附近的大学生,平时看见的都是年轻人。
卢卡斯住的不是学校合作的学生公寓,他运气不是很好,抢不到那些少数的名额,他是后来在租房平台上找的公寓,跟其他舍友一起租了一个套间。
“离实验室近。”对方坦然接过话题,“我刚刚闻到焦味了。你今晚要不来我家吃吧,我刚好有多买一点食材,但是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啊?…啊?这真的好吗?”
“还没开始做。你要不先来我家看看冰箱,看看想吃什么?”
“其实还能吃啦,焦是焦了点,努力嚼一下应该可以嚼得动……”
卢卡斯努力找补。
“那还是不要吃了。”
说着两个人走到了走廊尽头,卢卡斯才发现原来他们住得这么近,是同一层的邻居。洛伦兹教授应该是刚刚就在等他了,钥匙很早就捏在手里,到门前就转开了门锁,“你来看看想吃什么。”
他租的房间比卢卡斯的大一点,是一个大开间。
房间里的东西不多,只是另外购置了一个大书架,上面放满了不同领域的书籍。卢卡斯草草扫了一眼,除了学术著作,还有一些小说和哲学书。他看到了熟悉的柏拉图和奥古斯丁。
“我以为教授跟我们不一样,自己一个人住一个小别墅,多宽敞啊,私密性也强。”
“住过,好多虫子,蟑螂也很多。杀虫剂一直在喷,平时还好。但是我怕书被虫子咬烂,还是觉得住高一点好。 ”
“那也是。”
荷兰潮湿多雨,这样的环境确实容易滋生害虫。
洛伦兹教授带他来看自家的冰箱,卢卡斯今天算是碰巧遇上了采购的日子,冰箱塞满了新买的新鲜食材,还有大块的鲜肉,感觉就算是随机混搭都能做上一桌子好菜,卢卡斯看着都流口水。
“不是,等等!我要先回去处理一下我的烟熏料理!”卢卡斯突然想起来还有这么一茬,“不然舍友回来要说我了。”
毕竟他住的是合租套间,用的是公共厨房。
洛伦兹教授刚把西装外套脱下来挂上衣架,抱着外套站在原地看着他,还以为他要点菜,听他说是烟熏料理更是笑出来了。
“好。你等下过来的时候把你要用的餐具也带上,我这里没有多余的餐具。”
“马上就来!”
卢卡斯毫不客气,呲起大牙开始傻乐,回到自己宿舍的时候还哼起了歌。他在自己的行李里精心挑选,最后带上了最爱的一个汤碗,再加一个餐碟,叉子和餐刀专门用洗洁精洗了一遍再拿来。
“你想吃什么?”
卢卡斯再来的时候洛伦兹教授已经换上了围裙,流理台上摆放着食材,他正在处理其中的蔬菜,“我做一个牛肉汤,一份土豆泥,再加一份蔬菜,可以吗?”
土豆泥应该是荷兰的固定食谱之一,卢卡斯经常在大学餐厅里遇到。
“可以!我有什么吃什么!不挑!谢谢教授——”
卢卡斯放下餐碟就往洛伦兹教授身边蹭,洛伦兹教授丝滑地递过去一个土豆,卢卡斯还没把问题问出口,他另一只手的削皮刀就递到手上了。洛伦兹教授本人转身去冰箱拿肉。
卢卡斯呆呆地眨眨眼睛,看了看手上的土豆和削皮刀,一下子明白了眼前的情况,接下任务开始备菜。
教授做饭比卢卡斯这个菜鸟好不要太多,切菜又快又整齐,材料下锅激发出来的香味馋得卢卡斯肚子咕咕直叫。
他让卢卡斯去饭桌前等,厨房太小了有点挤,但是卢卡斯被锅里的牛肉汤馋得根本走不动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翻滚的肉块,恨不得现在就拿个汤勺直接开喝。
开餐的时候卢卡斯第一个尝的就是这个汤。
里面放了红椒粉,有家乡的感觉。
“好香啊,这个汤感觉有点像塞尔维亚那边的菜。我好像没怎么吃过这样的荷兰菜。”
不过也可能是他吃学校餐厅比较多,他也没怎么去外面的餐厅吃过饭。
“对。我是在网上学的食谱。”洛伦兹教授淡定地点点头,也跟着尝了一口汤,“会很奇怪吗?我还没尝过原版的塞尔维亚牛肉汤。”
“很好吃!很还原,简直一模一样。”卢卡斯用单纯的眼神望向对方,“荷兰菜也会用红椒粉吗?”
“嗯……”
这把洛伦兹教授问住了。
他尝了尝其他菜,想了好一会儿,才回复:“不太经常用。”
卢卡斯没多想,这桌子菜把他香晕了,香迷糊了,他从来没有过这么幸福的时候。暖和的热汤喝下肚,冬日的寒冷都被驱散了,还有故乡塞尔维亚的气息,就像是回家了一样。
准确地说,这完全就像在家里一样。
那种刻板印象的“家里”。
卢卡斯没有体验过小说和影视作品里那种关系密切的家庭生活,一家人在一起做饭,然后坐在一起分热腾腾的汤,或者是分上一盆黏稠的意面,相互传递胡椒粉和盐。
他小时候是佣人做饭,等着佣人叫他来用餐。很多时候都是母子二人分开两端,守着一张大餐桌。餐具是冰冷的,餐桌礼仪也是要守的,不然会被母亲教育。那张盖着漂亮桌布的大餐桌给卢卡斯的印象可能更多的是寒意。
长大一些,他就去美国留学读寄宿学校了。
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更没有“家”。
抱着那碗热腾腾的牛肉汤,卢卡斯感觉好像眼睛被热气熏得有点干涩难受,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眶红红的,鼻子也是红红的。但他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闷头吃饭。
洛伦兹教授说,以后他还能来吃饭。
因为一个人做饭总是会做太多,吃不完,老是吃加热的剩饭也不健康。剩菜放进冰箱之后,亚硝酸盐会增多,吃多了对身体有害。有一个人能分担一下多出来的饭菜就最好了。
注释
[1] 在荷兰,一个学年(Academic Year)有两个学期(Semester),一个学期(Semester)里面有两三个小学期(Block),小学期各自有考试(Exam)。
[2] 套间、大开间、别墅:分别对应Apartment、Studio、House三种房型。
Apartment也称公寓,建筑楼层较高,多为多层结构,交通方便。租客租赁其中一个卧室,与其他租客共用套间内的公共空间(厨卫、阳台);
Studio即带卫浴和厨房的单间公寓,以一个房间为单元,涵盖了基本的生活设施,类似于国内的大开间。
House是屋子、别墅,可细分为联排别墅/排屋(Town House)、半独立别墅(Semi-Detached House)、独立别墅(Detached House)等。有多个卧室,适合多人共同居住。
晋江作话另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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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降低阅读门槛,本文涉及的英文词也会翻译成中文,如:apartment→套间,studio→大开间/工作室,house→别墅/房子,due→截止日期,pre→演讲/演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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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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