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煽动

人有时候是会厌恶自我的。

许多人都会有那种明明厌恶却还不得不这么做的时候,大家都把自己包裹得凄惨又可怜,以换得别人的同情和自己心里一点虚假的安慰。但是实质上,所谓的“不得已”只是在某些东西和道德的较量中,道德不甘不愿地败了下风。

那高高在上的“某些”,譬如名誉、金钱、权利、家人等等等等,在激励人们前往天堂的时候,也毫不留情地引诱着人们堕落成地狱的魔鬼。

所以那点厌恶,只是人类吐出去的道德在嘴里残留的、一点恶心的余味。

埃默拉等待着面前那扇门的打开。

人厌恶自我,因为自我的行为导向最大利益,不符合自我的道德价值判断。

但这点厌恶,在她想要做成的事面前,不值一提。

————

安吉尔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脑袋:“......我要睡觉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可以吗?”

“抱歉。”埃默拉把手里的烘焙碗捧高了些给他看,“埃默拉牌特制小饼干,不可以赏脸尝尝吗?”

安吉尔的目光在小饼干上定了半秒,又慢吞吞打量了一下埃默拉,终于敞开门。

埃默拉这才发现安吉尔很高,比她高出来太多,她得仰到脖子酸痛才能直视安吉尔的脸。

安吉尔见她还在看,侧过脸嘟囔一句。

“看在小饼干的份上。”

“是的是的。”

埃默拉礼貌地环视整间卧室。

粉嫩的抱枕,和友人的相片,宠物的小窝......这是一个标准的少女心卧室,层层叠叠的粉色波浪里间或飘着些蜘蛛网的图案,大概是下地狱后外貌转变带来的习性。虽然不合埃默拉的审美,但是能看出来安吉尔是认真地呵护自己这个小窝。

意外可爱的性情啊。

埃默拉瞥了一眼房间的主人。安吉尔一开始莫名其妙,很快像个应激的刺猬一样炸毛:“干嘛?!对我的房间有什么意见吗?”

埃默拉带着咏叹调一般的语气安抚他:“没有,很可爱的房间,非常漂亮。”

“嗯……好像没有椅子呢,请问我可以坐在哪里呢?”

安吉尔抬手一指:“坐床上吧。”他忽的一顿,“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有什么好嫌弃的。她坐过去,陷入柔软的床褥中。

“很舒服的床啊,感觉睡觉会很幸福呢。”

安吉尔扬了扬唇角,埃默拉觉得那应该是赞同。

“不坐过来吗?”

女性面容温和地坐在粉红色的床褥之间,像是什么真正的睡衣party一样邀请他。

“饼干很好吃的,至少我感觉还不错。”

埃默拉没有听见回答。她等了片刻,才看见粉红色的大只毛茸茸挪过来,照着她的模样坐在另一侧。

“不要把饼干屑撒在我的床上。”

他干巴巴地说。

————

小猪仔闷闷地发出两声哼唧,在小窝里打了个滚又睡了过去。

他们在床榻上轻而缓地聊着天。

大多数时候是安吉尔随口抱怨着什么,埃默拉倾听,然后给出简单的吐槽。两个人的话题也很无聊,酒店的设施、在吧台后过于无趣的酒保、越来越激进的清洁工小姑娘……

安吉尔舔了下星星形状饼干上的糖霜,对于眼下的情形有些新鲜。

就是很单纯的聊天,却让人的心境慢慢舒缓下来。

“还有那个奇怪的老是笑着的家伙,虽然他也没做过什么过于变态的事情——目前来看——但是他一笑我就觉得,em,很不舒服,你懂吗?”

小蜘蛛一开始还想装一装,没过几分钟就原形毕露,浑身没骨头般瘫在床上,随手抓了块饼干往嘴里塞。

“(嚼嚼嚼)不过(嚼嚼嚼)真遇到事的时候(嚼嚼嚼)他还蛮靠谱的(嚼嚼嚼)……”

像只两腮塞满食物的花栗鼠。埃默拉看着他吃饼干。

“阿拉斯托先生确实如此。”

她还守在自己床边的一小块地方捧着杯茶,跟着感慨:“一招手就能叫出帮手来的能力真是好方便啊。”

“也不知道他那么些人是从哪来的,啊,赫斯克好像也和他有契约……”

反手一掏,没摸着,安吉尔撑起身来一看才发现烘焙碗里的小饼干已经没了:“唔,吃完了……”

“很喜欢吗?”埃默拉笑了下,“我下次再给你做。”

脸上后知后觉地烧起来。

“啊,等一下,我……”安吉尔抬手盖住脸,字句艰难地从牙缝里钻出来,“你是不是一点都没吃?”

“我也没想到你会那么喜欢……我也吃了点的。” 埃默拉把茶杯放在一旁,“我不怎么喜欢甜食,你不用放在心上。”

啊。

脸上好烫。

安吉尔默默坐起来。

吃了人家的饼干至少帮人家收拾碗吧?他秉持着突然出现的微妙道德想着。

“不用哦,我来就好了。”

埃默拉朝着他凑近了些,似乎是在观察。

“现在心情有好一点吗?”

……

什么意思?

“大家散伙之后就感觉你情绪不是很高呢。”

……

“饼干吃完了心情或许会好一些?”

……别这样。

“毕竟胃囊的满足感能驱逐很多坏心情呢……”

……

别这样。

安吉尔猛地把头埋在被子里,再一拱,整个人都团进了被子里。

发热的头脑在被子里越捂越热,安吉尔没有听见碗掉到地上的声音,想来应该是埃默拉手疾眼快地接住了。

“怎么了呢?”

埃默拉靠近了点,隔着被子抱住——抱不住,她只好轻轻在那团被子上拍了拍。

“心情还是不好?”

“不是。”被子闷闷地说。

“那是什么?”埃默拉觉得好笑,语气像是怕惊吓到警惕的流浪猫一样柔软。

“怎么把头也缩进去了?憋太久气不好哦。”

真是神奇。

明明自己是一个婊子,竟然还有人这么……

安吉尔泡在她柔软的嗓音里晕乎乎地想。

啊,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关心?关心。关心。

地狱里面,关心一个婊子。

一个千人骑万人踩的婊子。

疯了。埃默拉也是疯子。

太过分了,明明只是一句话,为什么让我反应这么大。太不公平了。

心脏好烫,好讨厌,安吉尔觉得如果不伸进去一只手接住它它就要化在他身体里了,像他很久很久以前看见别人碗里那一块融化的黄油,他讨厌那块黄油,因为他没有,他只能眼馋地盯着人家砸吧嘴。

“今天为什么不高兴啦?”

女性隔着被子抱住了他。

啊。

被接住了。

碗也是,心脏也是。

都被,接住了。

他实在是太久没说话了。

埃默拉有点担心,费劲地扒拉开被子,露出来一个脑袋。

嗯?

安吉尔缩在被子里,一向重视的发型也乱糟糟的,被扒拉开被子也不说话,含着眼泪又不适应亮光的眼睛没什么杀伤力地瞪过来——

哇。

微妙地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

埃默拉扯着被子的手一松。

有点可爱。

这一分神,安吉尔一下子又把被子扯下来,四只手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团成一个被子球。

“生我的气了?觉得我多管闲事了吗?”

“没有。”

这次回答倒是很快。

埃默拉没辙了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喝自己那杯凉了的茶。

然而喝茶也是有尽头的。埃默拉盯着自己的杯底,开始揣摩被子里的房间主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安吉尔终于开口了。

“我才是这家旅馆的第一个客人。”

“嗯嗯。”

“夏利说的欢迎第一个客人的仪式,竟然给了那个滑不叽叽的讨厌鬼。”

“是她的错。”

“维姬还帮着他们,还当面说我坏话。”

“……至少没有在背后说你坏话?”

“……喂!”

“好嘛好嘛,她们是一对儿啊,维姬不帮夏利难道帮你吗?”

被窝里的毛茸茸又嘟嘟囔囔了几句,埃默拉没听清。但总归不是什么坏事。小孩生气了不高兴了受委屈了总归是要找大人诉苦的,骂上几句哭上几句,这事才能过去,心里才能舒服一点。从前是女儿,是孩子们,现在是安吉尔。安吉尔也就是个大那么一点的小孩。

老憋在心里总会憋坏的。

这点相似让埃默拉有点恍惚,氤氲的红山茶树在她面前闪过,烟一样飘过去,再一晃才是安吉尔悄悄挪动的粉红色被子。

埃默拉觉得好笑,把桌子上的纸巾递到被子缝里。被子里暖烘烘的,感觉到手里的纸巾被拿走,她就把手撤出来。那点温暖消失,迅捷得像个幻像。

被子里响起安吉尔悄悄擤鼻涕的声音。

“还有那个混蛋......”安吉尔在被子里絮絮叨叨逐渐开始咬牙切齿,“那个傻逼蛾子!天天逼我给他卖命!给他上!**的东西......”

“瓦伦迪诺啊。”埃默拉的声音仍然是平和的,“你想要他死吗?”

安吉尔猛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什么?”

“你没想过吗?如果他死了,你的契约是否还有效?”埃默拉四平八方地陷在他软乎乎的床垫里,姿态端方地像是在出席舞会现场,“你想要他死吗?”

“......”安吉尔沉默片刻,“恶魔杀不死恶魔。”

是啊。但我讨厌这句话。埃默拉继续问。

“那天使呢?如果他恰好死在某次天使的大清洗中呢?他死无葬身之地,你重获自由身。”

自由。

安吉尔盯着她,无声地咀嚼那两个字。自由。自由。他没想过吗?他也是想过的。当初走投无路被瓦伦迪诺诱导着签了卖身契,如今这么多年了,什么债还不清?当时想着要是自己努努力,给瓦伦迪诺干出更耀眼的业绩,说不定他能心情好放他一马。结果呢?瓦伦迪诺就是不放手,安吉尔展现出的利益越大,他身上的锁就越牢靠。

如果能杀了他,如果能杀了他......

安吉尔搓了把脸:“不会的。3V的公司安保措施齐全,还有很多职工为他们挡灾......”

但是,是一个方向。

那点被压制了许久的火苗,终于又反叛地冒出来。

自由。自由。自由。

“这事不用你管。”安吉尔突然生硬地说。

埃默拉:“我没明白。”

“我是说我的卖身契的事,我和瓦伦迪诺的事,不用你管。”安吉尔顿了顿,露出一个在荧屏上绝对满分的笑容,“你不喜欢瓦伦迪诺是吧?和他打交道超级让人不爽的!相信我啦,我可以搞定的!”

安吉尔重复着:“我可以搞定的。”

自己已经在这种境地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他一身贱骨头烂惯了,什么没见过?什么遭不住?

但埃默拉不一样啊,埃默拉才刚刚从沃克斯手底下逃出来,要是让她也落到自己这种任人鱼肉的下场......不行。

绝对不行。

但只有他一个人的话,他应该怎样做呢?

安吉尔的手在抖,半是兴奋半是恐慌。

反正,反正他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赌上一把,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我知道了。”

埃默拉没猜到他心里想了什么,还以为他是要自己解决仇人。她凑近些,握住小蜘蛛颤抖的手——天哪他怎么有四只手——等下如果是蜘蛛的话不应该是八只吗——算了随便抓上两只吧——鼓励着:“别慌。”

那点体温顺着他们交握的手向上蔓延,潮水一样卷走那点慌乱,安吉尔抬头只能看见埃默拉低垂的翡翠色眼睛。

女性的声音沉沉在他耳边响起,恍若神音在祝福他。

“无论风暴将你带到什么样的岸边,你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

安吉尔倏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还被自己扔在地上的杂志绊了一跤。

“你去哪?”

“拿酒!”

安吉尔逃也似的离开了。

埃默拉在他身后满脸问号。

青春期?

————

好逊。

安吉尔跑到吧台后,头脑才能冷静下来一点,颓丧地灌了一口酒。

明明比这羞耻得多的事情都做过了,现在在这害羞什么呢?被关心了一下你就这么兴奋?

蠢货!

蠢货!

......真是的!都怪埃默拉!

虽然这么想着,虽然这么抵抗着,心底好像真的涌上来了什么东西,软乎乎暖烘烘的......

他把冰凉的酒瓶贴在额头上缓解发热的头脑,忍不住笑出来。

我也可以是我自己的主人啊。

这样几个字,仅仅是想想就新生勇气。

等下、等下、他刚才就这么跑出来埃默拉会不会觉得他莫名其妙啊!

还没等安吉尔陷入新的一层胡思乱想,走廊里某间没关紧的门漏出了些许光。他狐疑地看过去。

这个时间,大家应该都在睡觉吧?

1.无论风暴把我带到什么样的岸边,我都将以主人的身份上岸。——贺拉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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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煽动

【地狱客栈】你要悄悄造反然后惊艳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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