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来临的时候，场地去探望了拆线的佐野真一郎。他走到道馆，面对真一郎，再一次深深地将头低下。

“虽然想说我原谅你了，但是这样不论是对圭介来说，还是对我来说，也是不负责任的表现吧。”真一郎伸出手在他头顶拍拍。

“去赎罪吧，圭介。为了不再重蹈覆辙，记住这一刻的感觉，在今后的人生中，无数次回味，无数次警醒。为曾经夺取生命而去拯救生命。”

“我会的。”

场地抬起头答应下来，真一郎假装没有看到他微红的眼角。推他一把，叫他陪着闲不下来的弟弟往外跑去。

“哦对了，最近注意点，你也是，亚子也是。”

在场地跨出门槛的时候，真一郎想起什么似的高声对他提了一句，然后被一声拉长声调的知道了盖过。

“我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拐角处坐着抽烟的今牛若狭吐槽道。

“真的假的？”真一郎坐在好友旁边，接过对方递来的烟，笑着接话。

前院万次郎和几个朋友开着摩托车离开的声音逐渐远去。天空乌云沉沉，厚重得遮天蔽日往下压，风中传来灰尘的气味。他点起烟，深吸一口，在烟雾弥漫中轻声感叹。

“多事之秋啊……”

“还好吗？”

场地问了一句。

现在是下午，他过会儿又要去集会，书包里鼓鼓囊囊，装着作业。警车呼啸而过，亚子望着警灯。

红蓝交织在她萎靡不振的脸上，有一瞬间，那种面无表情像换成了另一个人。

场地叫了三四声，亚子才反应过来，含糊答应一声。

“最近巡逻的人变多了。”

“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他附和。

“……今天又要去集会吗？”

亚子问。

她听起来有点累，说话尾音下压，飘飘忽忽的，听起来心不在焉。

“嗯。”

两人又走了一段路。大概实在受不了这阵莫名的沉默，场地左思右想，找到个话题。

“我今天……去看望一虎了。”

当然，他并没有见到对方一面，只是托人送进去了一些东西，但仅仅是羽宫一虎仍在少年院这一事实就会让场地变得心情不好。

“羽宫君现在怎么样了？”

“嗯、”场地思索一番，皱着眉头：“他的……家人不常去，我也没有和他会面，只听狱警说，他现在生活得不错。”

能有多不错倒不太清楚，但想来对于他们来讲，一个正在改造的少年犯，只要是能吃能睡，就算是过得不错了罢。

“这样啊。”

亚子兴致不高。

一路上没有多少人。他们并排在一起，肩膀偶尔相碰。在这条金黄色的落叶铺成的人行道上走时，会有种一切都正在变好的错觉。

场地依旧在讲着羽宫的话题。

伴随着喋喋不休的说话声，在走过一百零九个地砖时，亚子停下脚步。

“圭介。”

亚子说。

“嗯、嗯？”

她叫得太小声，场地没听到，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

亚子重新迈开步伐，这次她走到了前面，让场地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对圭介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场地下意识思考起来。

他们跨过树的影子，规律的栏杆。金色的枯叶踩上去，发出清脆的咔嚓声。

在第三片叶打着旋落下的时候，场地才开口：“是伙伴。”

他对着亚子的背影回答。

“朋友和相互的约定、承诺，这些对我来说很重要。”

“……是吗。”

亚子停住脚步，转过身。今天她难得没有梳头，黑色的碎发遮住半边脸，脸色苍白，看起来分外清瘦。

“那圭介会为此付出什么呢？”

“全部。”

这次他没有迟疑。

他手里还握着刚摘下来的平光眼睛，扎起的黑发也散下来，凌乱地被他以手作梳到脑后。

亚子看到那双琥珀色的、坚定的眼睛，因为其中不知天高地厚的无畏闪闪发光。

“这样啊……”

亚子垂下眼，放空思绪，长久地凝视那颗尖尖的虎牙，像铡刀一般落下。

……她现在在想什么呢？

这样思考着，亚子又再度转过身去了。

“……以前的羽宫君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呢？”

她望着天空，突然说道。

“这样的？”

“对啊，我当时也像现在这样，稍微——有点吓了一跳。因为和场地不一样，羽宫君说得太坚定了，就好像不是要告诉别人，而是说服自己一样。”

“那样就好了吗？”

场地望着亚子的背影，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始终落后她几步。

“会后悔吗？会怨恨吗？会为了那一刻知晓约定的重量而逃避吗……说到底，为什么在少年院就不好呢？”

亚子微微侧头，露出一点粉色的耳尖，夕阳没有照亮她的脸，在下一步来临时，那片阴影遮住所有表情。

“即使是做错了事，但是还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不需要担心死掉，担心饿到吃路边的杂草，之后说不定也会重新在学校上学。”

阴影掠过，场地看到亚子微微翘起的嘴角。

“这样的人生就是不幸吗？”

场地低下头，像泄愤似的，使劲扯了扯头发。

“……因为一虎需要赎罪。”

沉默良久后，最终开口道。

“为擅自夺取他人的人生，为不尊重生命而赎罪。”

“骗子。”

亚子打断了他的话。

场地呆住，他为这一时之间的反驳感到惊讶。夕阳洒在亚脸上，染得她的脸颊赤红，眼珠因为情绪微微收缩，做出了场地从未见过的表情。

平静的、冷漠的、理解的、怜爱的。

“才不是这么深奥的事。圭介总是在自欺欺人。朋友也是、羽宫君也是。羽宫君会杀掉真一郎是因为他是陌生人，对他来讲，他人的性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因为是朋友的哥哥，所以最后才会变成那样。”

“亚子！”

场地生气地说出。

但是她并未如同往常一般停止。仿佛面具被剥下，在长久伪装后，那皮囊下的真实终于在这一瞬露出了一点端倪。

东山亚子好像轻笑了一声，场地没有听清，愤怒让血液加速，在血管里轰隆作响，盖过一切。

“我也有……和圭介一样，最重要的东西，绝对不能舍弃的东西。”

她转过头去，这次彻底隔绝视线，只有奇异的、温柔的、残酷的声音。

“不论付出什么，我也要得到。”

“……”

“……”

“……”

“回去吧？圭介不是还要去集会吗？”

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亚子指了指头顶，弯眼微笑。

“明天再见吧。”

头发因为刚刚的激动散掉了。细碎的额发黏在额角，让人感到不舒服。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亚子慢慢停下脚步。

没有人回头看她。

在拥挤的人潮中，她面无表情地穿梭，没人注意到这个没有存在感的路人。

嗡嗡嗡——

手机规律振动三次。亚子数着秒，慢慢将它从口袋里摸出来，看到店主的名字显示在上面。

“……店长？”

“啊，电话接通了，太好了——那个，小亚子，现在在忙吗？我可能需要你帮我一下呢，刚刚有个客人需要立刻送到一束花。”

“抱歉呢，本来是不打算接的，但是对面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说是不论怎么都要现在送到横滨去……所以能麻烦你一下吗？”

“我不……”

一阵谈笑声从身旁涌过，一群穿着校服，把裙子拉到大腿，涂着花里胡哨指甲的女高中生，一边讨论着今天的八卦，一边跑过，连空气里都是生机勃勃的气息。

“什么？小亚子？”

“嗯，我知道了。”

她答应了下来。

手机因为被挂断回归原始界面。她转身朝着花店走去。

穿过高中生，穿过社会人，穿过被母亲牵住孩子。

穿过小巷。

脑袋深处的疼痛又升了一级，她下意识撑住墙壁，控制不住的眩晕让亚子猛地吐了出来。

一滩呕吐物。

旁边是肮脏的垃圾桶，巷子里满是酸臭的气味和乱飞的苍蝇。

几步之外是光鲜的街道。

她往里走去，路过一片生锈的储物柜。其中一格传来微不可闻的腐臭气息。

场地结束集会已经是夜晚。黝黑的神社被各色的摩托车灯照亮，又迅速暗淡下来。

他还在低头看手机，一错眼，就只看到还跟在身后的松野千冬和空荡荡的神社。

“场地哥！”

“哟，场地。”

“场地——”

不远处的Mikey和龙宫寺坚一前一后走近。和附近的千冬一起，三人如出一辙的金发看起来像某种信号格。

“怎么了，场地，叫了你好几声。”Mikey一边说着，一边打了个哈欠。看到他手上举着的手机，随口一猜：“和人吵架了？”

“……”

场地撇撇嘴。

没有听到反驳，众人望过去，只看到他皱起眉头。

“真的假的？是谁？”

三谷隆最先反应过来：“是上次那个女生吗？”

他想到了新年碰到的亚子。那是个腼腆的女生。看起来瘦瘦小小，看起来没什么胆量。

“没有吵架……大概。”

场地满脸困扰。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不对劲。”

“怎么回事？”

“诶，女生，什么女生？”

“女朋友？”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

“不知道。”

场地挠了挠后脑勺。“该说是直觉还是什么……说话的时候，总感觉很奇怪，但是问她也不会说。”

“……好麻烦。”

Mikey讨厌优柔寡断的人，讨厌弱者，讨厌摸不清心思的麻烦人士。

“干脆别管她好了。”

场地接过龙宫寺递来的零食，阿帕满不在乎地评价。

“东山亚子是我的朋友。”

场地制止他们的话：“她是个很好的人。”

众人对视一眼，三谷闷笑几声。

“开玩笑的嘛……”

Mikey摊开手，倒在神社台阶上。摩托车灯把这一块照亮，众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紧挨在一起。

“但是，接下来这句话不是玩笑——最近不要乱跑。”

“怎么说？”

场地放下手机，皱着眉头看向Mikey。

“不好说。”

Mikey黑色的双眼望向天空，又转到场地脸上。黑色的睫毛遮住一半的眼珠，看不到光。

“最近周围有不属于涩谷的家伙鬼鬼祟祟，像是在找什么人似的。”他摸着下巴：“不是普通的不良，口风很紧。”

找人？

场地的脑中闪过一些画面，有那么一瞬间，他把Mikey的脸逐渐拉长，变成了真一郎的脸。

满是血污的脸，闭着眼，渐渐停止呼吸。然后他祈祷神佛，祈祷一切，直到亚子走出来停在真一郎面前，割破手掌，像绽开一朵血色的花。

东山亚子很胆小，很脆弱。

这样的亚子、什么都做不到……

“什么人？”

场地下意识追问一句。众人没有注意，还在叽叽喳喳讨论着刚刚的话题。Mikey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

“不知道。”他的金发有几缕散落下来，随着夜风飞舞。

在漆黑的夜中，万次郎的声音不似以往一般慵懒，像风一般刺入他的耳中。

“注意安全，场地。”

“切……不用你说。”

场地小声反驳了一句，然后转身离去，“千冬，走了。”

“喔！”

“不带你女朋友来见一面吗？”三谷隆大声对着场地喊，然后被对方更大声的“混蛋！”盖过，身后是众人嬉笑的声音，场地嘟囔着一群混蛋。

“千冬，明天帮我请个假。”

“好的”千冬大声应答，随后问道：“是要去找人吗？”

“大概吧……”

“女朋友？”

“你也学Mikey他们是吧……”

两人渐渐走远，在骑上摩托车离开的前一秒，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场地挥着手里的手机对着远处的众人喊道。

“Mikey，明天我集会请假——！”

并没有听清回复，他只是任性又自我地单方面做出了决定。

在随着摩托离开的那一瞬，场地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只看到站在神社下的Mikey被巨大的阴影遮住，无端显出几分阴郁。

亚子：搞针对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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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