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子的新兼职是在游戏厅。
设施看起来有点年头,比起一般的营业类游戏厅之外,还拥有数量众多的小钢珠机以及老虎机等等,看起来像个简陋的、小型的赌场。
第二天,信守承诺的两位灰谷君并没有如同亚子担心的一般神隐,反而十分热心地将她带到一家游戏厅里,这里意外离她暂住的便宜酒店不太远。
“你、你们好,灰谷君和……灰谷君。”
“这什么称呼……”
“真拘谨呢,小亚子。叫名字就好啦。特地这么早等在这里,不怕我们是骗你的吗?”
“欸!”
“当然——不是骗人的,走这边哦。”
亚子落后两步,跟着他们的步伐往前走。看着对方的辫子在空中摇啊摇。
“那个、灰谷君,是什么样的工作呢?”
“唔,是前台。”
“在游戏厅?”
据好心的灰谷君提供,亚子的工作就是收银,打扫卫生。偶尔会遇到不太礼貌的客人,这个时候就要把对方礼貌地请出去。
亚子懵懵懂懂地点了头。
店主是个看起来十分颓废的中年人,见到亚子刚开始时不太看得起,但是看到两位灰谷君时态度就变好许多。三人小声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店长就满脸笑意地同意了亚子的入职,即使她拿不出驾照、住民证,连保险证也没有。
临走前,大的灰谷君说亚子欠他们兄弟一个人情。
“要认真记得哦,你还欠我们一个承诺。”
灰谷哥哥——名叫兰的麻花辫男生这么对亚子说道,亚子满怀感激地忽略掉了。
她在这里暂时安定下来。
与恶魔猎人不同,这里的工作对亚子来说倒是很清闲,不需要担心随时丧命。游戏厅是24小时营业制,亚子从中午十二点一直上到半夜十二点,包午餐和晚餐。
来这里的客人大多是染着各种颜色,梳着奇形怪状发型的不良们,嘴里叼着烟,把游戏厅弄得乌烟瘴气。
亚子注意到他们大多数人身上爱穿像外套一样的东西,肩膀,背后都爱绣一些图案和十分昭和的字句。只有少部分年纪较大的人穿着拖鞋或卫衣。有些人还会穿风格相近的衣服,像是在搞团建一样。
亚子刚开始来的时候,还担心会做不好这份工作,但是时间一久,发现大家都没有来找她麻烦,只是很普通地无视了她,让她松了一口气。
……
亚子在这里工作了半个月。
半个月后的一天,在下午六点过的游戏厅,亚子正在打扫卫生。
这里白天大多是初中生、高中生的不良来这里寻欢作乐,发泄精力。而从夜幕降临起,未成年陆续离场后,就是成年人的主场。
秃顶的中年人,生活失意的社畜,抽着烟的无业游民,还有许多一看就不好惹的花臂男人陆续走入游戏厅,有的坐在机器面前,发泄精力,有的掀开后门的帘子消失不见。
每当这时,亚子就坐在吧台后面,静静地欣赏着、揣测着他们可能拥有的人生。
这会有一种她正隔着屏幕,观赏电影的错觉。
而今天,伴随着黄昏与午后的交界线,走进店门、走近屏幕的是一位少年。
他身上穿着一件宽大的棒球外套,内搭黑t,脖子上纹着一个巨大的虎头,随意走到一台游戏机前。
亚子正在擦拭店里的桌椅。一般下午和晚上的营业会有一段时间的修整时间,供员工吃饭休息。亚子吃饭速度一向很快,吃完就准备草草打扫下卫生。
她就是在这时看到对方的。
这人留着很一头很'不良'的发型,黄黑的瞳仁看起来没有多少神采,眼角有一颗与自己相似的泪痣——亚子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男生没有理会亚子小声的欢迎光临。
他的双手飞快在机器上操作着,屏幕里不时传来perfect的音效声响。亚子羡慕地看着——她虽然说在这里打工,但是从来没有玩过游戏机,过去也没有时间和钱去这种地方,除非有特殊要求。
那双手在按键上飞舞,指节修长,拳峰处有老茧。
“看会了吗?”
声音响起,亚子正趴在对向的机器缝隙处偷窥,猝不及防听到声音,下巴结结实实磕到塑料边角,摔出巨响。
“对、对不起!”
亚子从前不是没有见过身上有纹身的人。当民间恶魔猎人的第一步就是学会如何与极道打交道。那些混迹于黑色地带的组织大多数都会用纹身表达归属或决心,但是亚子没有看到过这么小就纹身的人。
“我知道你。”
屏幕传来victory的声响。男生终于转过头,他耳朵上的铃铛随之发出轻响,在寂静的店里回荡。
“东山亚子。”
他好看的五官倒映在亚子眼里,让她变得有些局促。
男生身上潮流的氛围让她想到过去自己短暂相处过的临时搭档,和眼前人不同的是,搭档留了个更能凸显颜值的发型,而且比起去往游戏厅,更乐意待在学校。
“我叫羽宫一虎。”
男生,不,羽宫一虎介绍了自己。
“你好,羽宫君。”
羽宫一虎不置可否。他又转过头去开始了下一把游戏。
亚子很想询问对方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是她已经许久没有正常同龄人交流过了。如何开始话题,如何终止话题,过去搭档和前辈教给她的技巧在日复一日的厮杀中被忘得一干二净。
所以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应该转身离开,又或者等待某个继续的发言。
亚子站在原地手足无措良久。
屏幕里的像素小人正在上蹿下跳,在某一时刻后,又突然静止在原地。那双飞舞的手停止了下来。只留有游戏背景音乐在回荡。
“……羽宫君、今天没有去上学吗?”
亚子硬着头皮起了个烂头。说完就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
“没有。”
“哦,这样啊……”
气氛又冷了下来。亚子已经倾斜身体,准备快速逃跑了,却在准备转身的刹那,听到羽宫一虎的话。
“你有朋友吗?”
“朋友?有的、应该是有的吧,我不知道朋友的标准是什么。”
如果是在已经记不清的学生时期给过自己作业抄的同学,平常出任务的搭档也算的话……应该算吧?
她回想了一番自己过去的经历,有些心虚地说出来。
……
羽宫一虎没有关心亚子。他只是又一次陷入回忆里。
他近来老是纠结、辗转反侧。于是下意识走到这家游戏厅里。见到这个据说和六本木的灰谷兄弟有牵扯的家伙纯属意外——没想到还是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熟人。
换作以往,他可能还会有兴趣和对方聊聊,但现在他没心情。
羽宫一虎从前不会这么烦躁。自从他跟着场地圭介体验过一次暴力带来的快乐后,整个人就像被解开了束缚一般。即使是再可怕的威胁,他的伙伴们都会帮他搞定,保护他。但最近他的烦恼源却是任何人都解决不了的。
因为他的朋友——Mikey要过生日了。
他和朋友们一起组建了一个暴走团。他们帮助自己许多,所以有时自己也想报答几分。但是思考了一周后,他发现自己仍旧拿不出合适的礼物。
他倒是知道对方缺什么:他前几天路过一家摩托店,看到摆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后,漂亮的、威风的摩托车。
他没有钱,所以想要正大光明得到这份合适礼物的第一个路子就没有了。现在他只有一个选择,去偷。
偷东西这个选项很轻易地就浮现在羽宫一虎的脑海。这或许也是他那个酗酒的父亲骨子里遗传下来的劣等基因作祟,或者是那个家暴的家里环境潜移默化下的改变。总之当这个念头浮现出的一瞬间,羽宫一虎被自己狠狠吓了一跳。
但是……
是的、
他们现在还只是国中的小屁孩,就算成立了暴走团,勒索遍附近所有的小混混,机车这种东西对他们来说还暂时可望不可即。在他们这个年纪,能够弄到一辆机车的方法,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呢?
羽宫一虎越想越觉得可行性很高。他的脑海中浮现了Mikey收到礼物时开心的脸。
他过去从未收到过生日礼物。
他对生日唯一的印象就是,某一天妈妈买了个非常简陋的蛋糕,插上蜡烛端到自己面前。她青紫的左眼在蜡烛的灯光照耀下像一颗巨大的肿瘤。然后在他吹完蜡烛后,那个名义上是父亲的男人踢开门,拖着母亲的头发进到里屋去。伴随着女人尖锐又绝望的哭嚎,他蹲在墙角,把那唯一一点粘在墙壁而不是掉在地面的奶油扣下来吃掉了。
植物奶油还带着淡淡的、灰尘的味道,宛若农神食子般吞咽黄色脂肪的口感。
就像他此刻口腔里黏腻又恶心的味觉。
还有一次最有意义的生日。同样是在游戏厅,他和场地圭介站在巨大的火焰面前。他们两人的脸庞都被这庞大的、工业的零件堆砌而成的机器烧毁后发出的哀嚎和热度染得通红。他从场地琥珀色的眼珠中看到小小的自己站在烈焰中间,随着誓词,宛若新生一般从灰烬的子宫中再度诞生,发出第一声畅快的笑。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不知道该不该去做。”
伴随着回忆,羽宫一虎轻声说道。
亚子被他突然发声吓了一跳,转头望着低着头、并没有与自己对视的羽宫一虎。
那点几近于无的脆弱与某种东西扭曲在一起,伴随着黄昏,变幻成一种亚子熟悉的气息。
飞蛾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振翅。
他黑色的发梢在空中摇曳,被染上夕阳虚幻的余光。亚子不由地想到过去她曾短暂拥有过的,又很快死去的那条可怜的小老鼠。她从垃圾桶找到它,把那苹果腐烂的半边给了自己的小宠物,他有着长长的胡须,圆润的眼睛,看起来恶心又可怜。
就像现在亚子眼前的羽宫一虎一样。
她情不自禁地地将目光重新投注到眼前人的身上。
那双漂亮的,黄黑的眼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眼角处的泪痣随着说话微微颤抖,就像那天亚子捧着自己的宠物,它那双被路灯照得水汪汪的眼睛。
“来帮我下定决心吧。”羽宫一虎深吸一口气,说。“到底要不要干?”
“欸、什么?现在?我吗?”亚子惊讶地指着自己:“但是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是该一鼓作气干下去,还是干脆放弃……”
果然很任性。也不听别人讲话。
亚子为难地坐在原地,脑袋都是思考流出来的汗。她的眼睛因为紧张下意识乱窜,试图找到一个突破口。就在这时,她看到了羽宫一虎丢到一旁的书包露出的试卷一角。
啊……
“那就问羽宫君几个问题吧,这是测试。”
“哦?”
羽宫一虎感兴趣地侧过身,面向亚子。看着她伸出一根手指,认真地提问。
“你会为这件事献上一切吗?”
“大概……会?”
第二根手指竖起
“友情与成功,你是哪一边的呢?”
“两边都可以选吗?”
第三根手指竖起
“羽宫君想要快乐的、普通的生活吗?”
“当然。”
三根手指挡在羽宫一虎面前,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在店外黄昏夕阳的照射下,在寂静无声的游戏厅内,他看到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忽上忽下。
“非常遗憾。”
亚子把所有手指握住,伸出食指,指向羽宫一虎。
“羽宫君不合格呢。”
她的脸色带着一如既往的怯懦。
“很抱歉我给不了什么建议,过去我周围的家伙全部——都是不合格呢。所以他们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不够强、派不上用场。羽宫君肯定也一样的,这样的羽宫君去了的话,肯定也会很快就会后悔了。”
“但是时间是不会倒流的。”
在那一瞬间,羽宫一虎仿佛看到了她脸上藏得极深的怜悯与冷漠。
得益于他那乱成一团的家庭氛围,他很会察言观色。他的父母没有给予足够的爱意,所以连羽宫一虎自己也不知道,他和亲近的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有点不自觉的撒娇。他会在和场地一起的时候勾肩搭背,去抢Mikey嘴边的冰棒。他天生就能知道谁能包容自己,谁不能。
而现在,在这个游戏厅中,眼前是个柔弱的、胆怯的东山亚子,她的皮肤掐一掐都能浸出青紫。但是他丝毫没有松懈的感觉。那双棕红色的漂亮眼睛还在笑着,夕阳照进来,给那眼仁镶上一圈金色的边。
“所以还是不要去为好哦,这是我给羽宫君下定的,一定会幸福的决心。”
她的眼里有着点点的怜悯,点点的好奇,点点的冷。
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言才做出如此荒缪的定论,却在对方开口的一瞬间就从自己的内心得到答案。本该为这相左的言论大发雷霆,本该为对方自大的点评勃然大怒。
本该如此
但他的直觉在警告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无时无刻,催促自己离开眼前在这里柔弱的、可怜的东山亚子。
如果羽宫一虎某一刻挡住了她的道路。
那此刻柔弱的、可怜的东山亚子一定会——
“羽宫君?”
在亚子的手快要触碰的那一刻,他猛地推开对方,飞快地跑掉了。
亚子:听哥一句劝,这里面水太深,你把握不住
羽宫一虎:我超什么玩意儿(飞快逃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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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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