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在冰冷灯光充斥的密闭空间中,我平静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除此之外,我单薄的人生里也没什么可说的。
负责审问的是位看起来颇为沧桑的男人,这里指的并非是他的年龄——事实上,眼前的黑发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后半的模样。
我所说的沧桑,更多的来自于他身上,一种积累了太多难以负荷的情感、最后质变成了难以描述的颓废。
而在他的旁边,坐着先前逮捕我的女人。
在此时,她扮演着类似旁听者的角色。银色的头发和缺乏血色的皮肤让她不开口时像一道白色的幽灵,但那存在感过于强烈的视线,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人忽略她的存在。
在我已经被戴上手铐关进地下室插翅难逃的当下,我不明白依旧死盯着我不放有什么必要。
或许是出于恶魔猎人的谨慎吧。
被过于明亮的灯光照得头脑昏沉的我胡乱地想。
“关于犯罪的理由之类的,不想说点什么吗?”
“没有。”
在杀人这件事实面前,陈述自己的苦难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
依我来到这个世界十多年的经历来看,这世间的大部分人类,哪怕命运再残酷,他们也绝对不会去犯罪,绝对不会去伤害别人。
很遗憾,我和伤害了美知子的那些混蛋都不是这样的人。
伤害了美知子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对面的审问员叹了口气。
“所以说,这种麻烦事为什么会丢给我……这根本不属于恶魔猎人的工作范围了吧。”
旁边的女人扭过头看了一眼唉声叹气的审问员,在那张充斥着麻木无力的脸上涌现出更多空虚的情绪前,女人开口道:
“那就给我出去。”
“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岂不是更糟了吗。”
话虽这么说,一脸索然无味的表情的男人却叹了口气后站了起来,抽出椅子转身打开了紧闭的大门。
“你明白审问的流程吧?我是说,关于哪些问题可以问,哪些问题完全没有必要出现在这里之类的……光熙,你应该知道的吧?”
被称为‘光熙’的女人冷淡地嗯了一声,男人便果断地放弃了审问员这个身份,咯哒一声从门缝里遛出了这间十平米的审讯室。
现在,这片纯白空间里只剩下我和对面不远处的女人了。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晋升为预审员的女人开口道:
“我看过你的资料。”
对方毫无瑕疵的皮肤在光照下呈现出白瓷的质感,有点像去年我和美知子去神社参拜时看见的山雪。
像海水一样汹涌,像月亮一样皎洁。
是一种颇带距离感的冷。
我和美知子搓着手站在参道上,呼出的热气很快就被夹杂着碎雪的冬风吹散。
在白茫茫的雪里,美知子回头望向我。
就像碰上了火山的雪花,我整个人都温暖地消融在了她的目光里。
“——夜见。”
一道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把我从过往的回忆中拉进了现实。
我眨了眨眼睛,迎上了审问员那张猜不出心思的漂亮面庞。
“嗯。”
对于我的回应,她还是那副无动于衷的模样,黑沉沉的眼睛依旧直直地盯着我,像是生怕我突然想不开畏罪潜逃了。
但这怎么可能。
退一万步说,哪怕我有这个能力,我也绝不会再像个胆小鬼一样躲到天涯海角。
说到底,我还是不想被美知子讨厌的太过彻底。
“今年十八岁。”
“嗯。”
“由于父母早年离世,一直辗转生活在不同的亲戚家。”
“嗯。”
“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因为朋友遭到霸凌自杀,你决定对霸凌者进行复仇。”
“……”
虽然对于女人再次问了一遍先前她的搭档已经问过的问题而感到困惑,我依旧承认了对方口中的一切。
只除了一点。
“美知子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对上了审问员的目光,认真地再次强调:
“她是我最喜欢,也是最重要的人。”
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看我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明明那只眼睛依旧眸色幽深,我却总感觉有什么莫名的情绪在眼底暗潮涌动。
搞不懂,不明白。
那就算了。
“那么,你知道美知子受欺负的原因吗?”
“……”
我沉默了。
这并非是不知道说什么,而是想说的太多,以至于不知从何开口。
长者不以为然的纵容,陌生人事不关己的旁观,施暴者扭曲的价值观……
啊,对了,还有我。
没有意识到美知子内心深处的痛苦,没能及时进行反抗、却选择和美知子一起默默忍受这一切的我。
我呆呆的看向审问员那只幽深莫测的眼睛,思绪散乱地从身体中漂浮起来,落入了池沼般凝涩黝黑的黑洞。
从什么时候起,美知子开始被这些糟糕的事情给缠上的呢?
初中?高中?
还是我和她相识的小学时代?
我慌乱地发现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到头来,在记忆里出现最多的场景,只有被欺负的美知子和被劝慰的我自己。
‘小里,冷静,不要生气。’
美知子总是这么说。
在课本被撕烂、桌椅被弄坏、储物柜被放进乱七八糟的东西时,她总是这么劝我。
‘小里,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算去揍他们一顿,被损坏的物品也没办法复原啦。’
‘可是——’
在某天放学的教室里,于夕阳的余晖中,我委屈地开口,‘不把那群坏家伙狠狠收拾一顿,下一次他们还会变本加厉来对付你。’
美知子又一次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没关系的啦,下次就下次再说嘛。’
她明明逆着光,目光却温柔得像有明霞落进眼里:
‘人生本来就充满痛苦。被欺负也好,受委屈也好,生老病死也好,苦才是生命的常态。’
‘所以没什么大不了的。’
一直以来都温驯如羔羊的美知子说出了不得了的台词。
但我却并未注意到这一点。
‘可是——!’
我焦急地上前几步,握住了她方才从垃圾桶里捡起国文课本的手:
‘才不是大不了的事!至少对我来说,只要和美知子有关,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我大声的说。血液混合着强烈的情感冲上大脑,眼泪又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我不想再让你受欺负了,美知子,我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说着说着,我又哽咽了起来,连话也说不下去了,只是一个劲地哭,像个得不到想要的奖赏便开始无理取闹的小孩子。
我听见耳旁传来一阵叹息。
下一刻,美知子的手抚过我的脸庞,轻轻地为我揩去了眼泪。
‘小里,别这样。’
泪眼朦胧的视线中,是美知子如樱花一般美好的面容。
‘你总是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得下……’
她沉沉的叹了口气,没受伤的左手轻柔地捧起我湿漉漉的脸,注视着我的那双藏着霞光的眼中,有轻烟般的忧愁盘旋其间。
‘如果我不在了,你一个人又该怎么办呢?’
‘那就一直在一起啊。’
我抽噎着,以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我要和美知子永远在一起,绝对不要分开。’
美知子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放弃了跟我讲些听不懂的大道理,什么也没说地张开了双臂,与我在黄昏下互相拥抱,就像依偎着取暖的流浪小狗。
就算是流浪狗,美知子也一定是最可爱的那种。
“夜见,你还没注意到吗?”
从烈火灼烧般的天幕上传来一道冷淡的、不辨情绪的声音。
我骤然回神,一下子就从昔日的拥抱回归了孤身一人的囚笼。
“……什么?”
我茫然地问道。
注意什么?
刚刚她问了什么来着……?
好像…是和美知子有关的事……
脑子里一团浆糊。我试图理清头绪,却发现思维就像被猫玩耍过的毛线团,乱得无从下手。
“如果没有遇见你,美知子会是什么样呢?”
冷厉的声音像把锋利的斧头,不由分说地朝我劈了过来。而手无寸铁的我只能无措地抬起头,泪眼朦胧的对上了那只始终注视着我的黑眼睛。
“……”
‘黑眼睛’骤然闭上了嘴,唇角抿成了一条冷肃的下弧线。
而我开始哆嗦起来,浑身发冷。
一种坏事将要发生、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等待审判的恐慌在四肢百骸中蔓延。
“……什么意思?”
桌对面的女人依旧不言不语,只是直直地凝视我,又黑又深的眼睛宛如深渊,就那样若有所思地紧盯着我不放。
过了半晌,那柄言语组成的利刃却始终不见落下。
“……没什么。”
最终,从她苍白薄唇中吐露出来的只有毫无杀伤力的几个字。
“审讯已经结束了。”
她神色淡淡地说,将一切盖棺定论。
那些未出口的话就这样变成了深埋谷底的潘朵拉魔盒,似乎永远不会有再见天日的那天。
但我知道,这一切远未结束。
在第二天被押送到那个满脸沧桑的男人面前时,我就明白。
这一切绝不会就这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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