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秋,真是狼狈呢。”

声音从水面上飘下来,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落在早川秋的耳边。

他躺在镜海星空下,冰冷的水漫过他的口鼻,灌进他的喉咙,他的肺。他想要挣扎,可手脚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软绵绵的,使不出半点力气。

就这样沉下去吧。

镜海太美了。

即使是在水里,四周也漂浮着各色类似于发光的浮游生物的东西,像被揉碎的星辰,幽幽地亮着,蓝的、紫的、银的,随着水流缓缓漂荡。

——就这样死去也不错。

他模糊地想。

反正他已经失去太多东西了。

水压挤着他的胸腔,耳膜嗡嗡作响。

恍惚间,他看见水面上浮着一张脸。

白发,蓝瞳,嘴角噙着笑,像是怜悯,又像是讥讽。

“花奈……”

他想喊她的名字,可一张口,更多的水涌了进来。

肺里的空气被一点点挤出去,意识开始模糊。那些发光的浮游生物在他眼前旋转,像是无数只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

——就这样结束吧。

一阵闷闷的水花声在水中响起。

苍白的手突然探入水中,带起许多往上翻涌的白色气泡。

那白色的手触碰到早川秋的一瞬间,早川秋便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上浮。

冷。

他的身体撞破水面,水珠四溅,在镜海上砸出无数细小的涟漪。

他坐起来的时候发现身下的海水只是薄薄的一层,浮在镜面上。

水只有一指深,清透得像不存在,却又实实在在地托着他。

发梢滴下一滴水,啪嗒一声砸在镜面上,碎成更小的光点。

眼前也不是花奈,而是由千万羽翼组成的湮灭恶魔,那只苍白的手正是从羽翼中伸出来的。

那似乎是一节白骨,裹着薄薄的人皮,指尖还滴着水,就那么轻轻按在他的头顶。

湮灭恶魔缓缓睁开翅膀上镶嵌的所有眼睛。

蓝的,和花奈一模一样。

它看着他,像看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又像在看一面即将碎裂的镜子。

“醒过来,秋!”

早川秋猛地坐起身,肺里灌满了冷空气,喉头滚出一声嘶哑的喘息。他的眼睛蓝得发亮,在昏暗的病房里幽幽地泛着光。

“太好了,还能醒过来。”

玛奇玛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早川秋浑身一僵,脖颈机械地转动。

玛奇玛就站在床边,橙黄色的瞳孔在阴影里微微发亮。她歪着头看他,唇角挂着一点笑。

病房里很静,只有心电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窗外,东京的霓虹灯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白色的被单上切出几道红蓝交织的其妙光痕。

早川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左手完好无损,没有白骨,没有血肉剥离的痕迹,仿佛那场战斗只是一场噩梦。

玛奇玛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指尖擦过他手背时,凉得像一块冰。

“你睡了很久。”

早川秋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

“……由美呢?”

玛奇玛眨了眨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轻描淡写的说着。

“死了哦。”

早川秋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

玛奇玛看着他,忽然笑了。

“不过没关系,秋还活着。”

她伸手,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的眉心。

“这就够了。”

早川秋的嘴唇刚分开一道缝,玛奇玛的手指就抵了上来。

“话说回来,秋的突然消失可真是吓了我一大跳呢。"她的指甲刮过他的下唇,"连公安相关文件都消失了,就像被电锯人吃了的恶魔一样存在和定义都没有了呢。"

早川秋的瞳孔骤然收缩。

玛奇玛忽然凑近,发丝垂落在他手背上。"秋可以告诉我吗,在黑暗恶魔领域里之后的事情。"

早川秋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是不想说,"玛奇玛的犬齿闪过珍珠光泽,"还是契约不许说?"

“也许还有第三个可能性”伊藤的声音斜刺里插进来。

只见伊藤依在门框上,霓虹灯将他的脸照的一半红一半蓝。

“也许是他根本不记得恶魔领域里的事情,毕竟能在恶魔领域里保留完整记忆的还是少数。"

"毕竟能从地狱带回完整记忆的......"他的视线滑向玛奇玛,"都是怪物呢。"

玛奇玛"啊"地轻呼:“的确有这种可能呢。”

“不过还是要恭喜你得到趁手的武器。”玛奇玛的声音轻飘飘的,“湮灭之刃的力量的确非常强大呢。也为我们之后对战枪之恶魔给予了强大的力量呢。”

早川秋的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光: “计划的还顺利吗?”

“嗯。”玛奇玛点头,“很顺利哟。”

她站起身:“那就拜托伊藤课长照顾秋君了。”

“早川君是我的队员。”伊藤歪了歪头,银链晃了晃,“我自然会照顾他。”

玛奇玛从伊藤身边擦肩而过时,顿了顿,回过了头看向早川秋。

“对了,帕瓦和电次都很想念你。记得回去看看哟。”

早川秋站在自家门前,钥匙硌在掌心,。他盯着锁孔,像盯着一道通往未知的豁口。

他连插入钥匙的勇气都没有。

万一推开门,里面是空的呢?

电次和帕瓦的笑声只是他疯掉的幻觉,是虚数空间里残留的噪音,或者更糟是通往地狱的通道。

夕阳斜切过来,把他的上半身吞进阴影里。钥匙齿痕在指腹压出深红的印。

门内突然爆出帕瓦的尖叫:“白痴电次!那是本大爷最后一条口香糖!”

接着是重物砸在榻榻米上的闷响,电次嘎嘎的笑声像只坏掉的收音机:“谁抢到就是谁的!”

闹腾得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心慌。

早川秋把钥匙塞回口袋,抬起手,指节悬在门板前顿了一秒,才轻轻叩下去。

里面的战争正酣。

“去死吧!”“你才去死!”

木质家具被撞得咚咚响,夹杂着电次被肘击的痛呼。

没人理会那几声礼貌的敲门。

早川秋闭了闭眼。

眼皮内侧浮出猩红的记忆碎片——重力恶魔的巨口、由美爆开的血花、伊藤倒映着霓虹的蓝眼睛。

他再次敲门,这次重了些。

“喂!你口水沾上去了!恶心死了!”

“哈?明明是你先咬的!”

“喵~”

喵子的叫声从门后响起,就在他脚尖前一步的位置。

连猫都听见了。

早川秋突然攥拳,狠狠捶向门板。

“哐!”

整条走廊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惨白的光泼在他绷紧的指节上。

门内霎时静了一瞬。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推诿——

“你去开!”

“凭什么是我?肯定是你订的披萨!”

脚步声拖拖拉拉地靠近,电次还在嘟囔:“帕瓦你这混蛋又用我毛巾擦脚……”

门把手转动时,早川秋的呼吸滞住了。

帕瓦的声音在门后响起:"感觉味道有些熟悉呢,是谁。"

门被推开一条缝,电次的脑袋从门缝里,金发乱蓬蓬地支棱着,发梢还沾着牙膏沫,像只毛茸茸的小鸭子。

早川秋的嘴角刚想扬起,却在听见电次那句"你是谁?"时骤然冻结。

帕瓦突然"啊"了一声,手指戳着早川秋的锁骨:"是秋啊!是秋!公安里那个总板着脸的恶魔猎人!"

电次的表情凝固得更久。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早川秋不禁感觉有些悲凉,那些共同啃过的冷饭团、并肩作战时溅在彼此脸上的血、深夜被踹醒分担的泡面,难道都像水汽一样蒸发了吗?

"你这家伙……"电次突然一拳捶在门框上,木屑簌簌落下来,"怎么才回来啊!"他的声音劈了叉,像是用尽全力才把哽咽压成抱怨,"害老子白白担心!"

早川秋的指节在口袋里蜷缩起来。指甲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疼得真切。

还好,至少你记得我。

他沉默地跨过门槛,玄关的地板吱呀作响。

电次趿拉着拖鞋往屋里走;帕瓦正用他的牙刷捅喵子的耳朵,猫毛和薄荷味牙膏沫飞得到处都是;厨房水槽里堆着三天份的泡面碗,最上面那个还飘着半截香肠——

这些琐碎的、肮脏的、热气腾腾的细节,突然成了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

电次突然回头,黄澄澄的眼睛在夕阳里烧着:"喂,秋。"他踢过来一罐啤酒,铝罐在榻榻米上滚出湿漉漉的轨迹,"下次再玩失踪……"

易拉罐撞上早川秋的脚尖,泡沫从拉环缝里溢出来。

他没有轻易许诺。

他知道随着湮灭之刃每挥动一次,自己的存在就会薄一分——直到某天,所有人都会忘记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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