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川秋用报纸擦着满手的鲜血。
报纸上的铅字被血糊得模糊,米乐的占卜店的地址倒还清晰可见。
那间占卜店的门脸小小的,挤在两家风俗店中间。门板上贴满了海报,黄纸红字,什么“预知生死!”“破解凶煞!”,字迹张牙舞爪,衬着背景里模糊的鬼影,倒比隔壁裸女海报更骇人些。
门楣上悬着一串褪了色的风铃,铃舌早不知去向,只剩个空壳,在风里轻轻磕着门框,发出喑哑的响。
此时,他的背后却突然撞上来一个人。
他浑身一僵。以他的警觉,竟没听见脚步声?
刀锋将将出鞘三寸,身后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真是抱歉,我找地址找得太入神了……”
那女人蹲在地上,忙脚乱地捡着散落的文件。
早川秋没有松手,反而将刀柄攥得更紧。
女人回过头,正对上他满身的血。
她瞳孔骤缩,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下一秒就要尖叫——
早川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
“你是什么人?”。
女人的脸涨得通红。
“不、不要杀我……”
她挤出几个字,手指徒劳地扒着他的腕子,指甲刮出一道道白痕。
早川秋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松了手。女人跌坐在地,捂着喉咙咳嗽,眼泪糊了一脸。
女人抬起头,突然愣住了。
早川秋顺着她的视线低头,他身上血迹全消失了。衬衫雪白,袖口干净,连方才滴在地上的血珠都不见踪影。
他猛地转头看向来路。
刚刚一路杀来的长街上空空荡荡,路面被阳光晒得发白,哪里还有什么怪物的尸体?
那女人眨了眨眼睛,方才的惊惶失措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你也是来找米乐老师的?"她问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熟稔的亲热。
早川秋的手指在刀柄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将所有情绪都收敛起来,声音平稳的说:"在报纸上看到,说是占卜很灵验。"
那女人像是突然找到了知音,眼睛亮了起来:"那当然,米乐小姐的占卜最棒了。"
"最棒了"三个字像一根细针,冷不防扎进早川秋的耳膜。一阵恶心随即翻涌上来,他耳边又响起那句甜腻的"未来——最棒了!"
未来?米乐?谐音吗?
那女人见他不搭腔,有些讪讪地退后半步。
"我是上条纱奈子,"她自我介绍道,"报社负责占卜板块的编辑。米乐小姐的事情,我全都知道。"
早川秋的目光不着痕迹的观测着她脸上的微表情,状似随意地问道:"报道里那个星体预言...米乐小姐当真能预知天象?还是说..."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几分试探,"她和赤川先生早有联系,特意选在同一天发布,好博人眼球?"
上条纱奈子忽然涨红了脸,像是被人踩了痛脚似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才不是这样!米乐小姐只需占卜,便能通晓万事万物。"
早川秋的眼神凉薄地扫过来,上条纱奈子被这目光一刺,竟不管不顾地向前逼近一步。
"你听说过超自然研究所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天真的炫耀,"那里汇聚了全国最了不得的人物,而米乐小姐,正是从那里出来的。"
早川秋的睫毛微微一动。
他当然知道。那地方曾经是对魔公安的前身,那些所谓的"能人异士",不是与恶魔签了契约的疯子,便是半人半魔的怪物。
"是么。"
看来这位米乐小姐,要比他想象的有危险得多。
早川秋在心里问了一遍未来恶魔是否和米乐签订过契约,可那东西竟像哑了似的,一声不吭。
他皱了皱眉——这沉默比回答更叫人不安。
纱奈子推开了占卜店的门,他跟着踏进去。
霉味立刻扑了上来,稠得几乎能在舌尖尝出苦涩。
店里窄得像口棺材,四壁被书和古怪的器具挤得喘不过气。书本摞得歪歪斜斜,随时要塌下来压死人;黄铜星盘、褪色的塔罗牌、干瘪的草药袋,全堆在角落,。水晶球搁在丝绒垫子上,幽幽地泛着光,冷冰冰地觑着人。
纱奈子左右张望,眉心蹙起一道细纹。"奇怪,老师怎么不在?"
门在早川秋背后缓缓合上,铰链吱呀响了一声。
他突然睁大了眼。
一种苍老的、病态的白,从房间最暗的角落渗出来,起初只是一线,接着便如潮水般漫开。
占卜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望不到头的苍白走廊,两侧墙壁高耸,天花板隐没在模糊的灰雾里。
早川秋的指尖触到了刀柄。金属的冷意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他恍惚看见墙上有一个影子,可再一凝神,那影子又不见了。
早川秋忽然想起公安档案室里那份泛黄的卷宗。
那是关于B级恶魔“无眼观测者”的记录。
在意大利的白塔图书馆,同时最终有十二个读者,五官像被橡皮擦抹去了,只留下一张张空白的脸。皮肤上浮出相同的纹路。
后来发现,他们读过的书,内页全成了空白,只剩一行小字:你被看见了。
无眼观测者不杀人。它只是看,静默地、贪婪地看,直到被看的对象自己崩溃。
幸存者说,空白回廊是它的领域。走进去的人会渐渐忘记自己要做什么,最后站定不动,变成走廊的一部分——一具新的无眼观测者。
早川秋咬着牙,指尖在刀柄上轻轻一叩。
这条走廊太白了,白得几乎刺眼。墙壁高耸,天花板隐没在灰雾里,像是永远走不到头。
早川秋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个念头像一滴墨,落在白纸上,迅速晕开,又迅速被吸干。
他皱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触感还在,记忆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擦过,边缘模糊了起来。
走廊尽头,似乎有个人影。
不,不是人影。
是许多个。
他们站在灰雾里,一动不动,面朝着他的方向。没有五官,没有表情,只有皮肤上浅浅的纹路。
早川秋的呼吸微微一滞。
他忽然想起卷宗里那句话:你被看见了。
纱奈子从他身后忽然贴了上来,手指死死掐住早川秋的胳膊。
她的声音尖细得变了调: “不要再看我了!”
她的脸正在消失。
不是流血,不是腐烂,而是像被一块湿漉漉的橡皮擦抹过,鼻梁、嘴唇、眉骨的轮廓一点点塌陷下去,皮肤变得平坦、光滑
早川秋猛地别过头去。
他不能看。
看了,就会变成它们。
走廊依然苍白,天花板隐在雾里,两侧的墙壁高得令人眩晕。
那些无眼观测者始终站在前方,不远不近,像一场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噩梦。
早川秋攥紧了刀柄。
金属的冷意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可他的思维却在一点点涣散。
我是谁?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纱奈子的嘴巴已经失去了最后淡淡的一条线。她的手指还挂在他的袖口,可触感越来越轻,像是正在融化。
早川秋不敢低头,他怕一低头,就会看见她的脸彻底消失,变成和那些观测者一样的东西。
他强迫自己向前走。
一步。两步。三步。
可走廊没有尽头,墙壁没有变化,天花板依然隐在雾里。那些无眼观测者始终站在前方,不远不近,像是某种永恒的嘲讽。
早川秋的视线越来越模糊。
不是黑暗,不是雾气,而是一种古怪的、黏稠的空白,像是有人在他的眼睛里涂了一层薄薄的浆糊,视野一点点被蚕食,边缘开始融化。
他下意识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没有眼睛。
没有鼻子。
没有嘴。
他的手指触到的,是一片光滑的、毫无起伏的皮肤。
我叫什么名字?
我来这里做什么?
记忆像沙一样从指缝间漏走,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什么。
刀柄的触感还在,可他已经不记得为什么要握着它。
早川秋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得做点什么——可“做”是什么?“想”又是什么?他的脑子像被水浸透的纸,念头一浮上来,便软塌塌地化开。
他停下脚步。
走廊的墙壁高得像是要压下来,可又永远压不下来。纱奈子的手指还挂在他胳膊上,指甲掐进肉里,可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
他拔出刀。
刀刃雪亮,映不出他的脸——当然映不出,他的脸已经淡的快没了。
早川秋握着刀尖,锋利的刃口一下子割开了他的手掌。
疼吗?
他顾不得了。疼是活人才有的感觉,而他正在变成别的东西——一种没有脸、没有记忆、甚至没有“存在”的东西。
他用刀尖划开了自己的脸。
刀刃插入皮肤,慢慢往下拉,血顺着下巴了下来。
他画得很仔细——先是一双眼睛,再是鼻子,最后是嘴。
眼睛在恶魔的理解里也不过是种概念而已,没有眼睛就不能看了吗?
他偏要看。
随着最后一刀落下,早川秋眨了眨眼——新刻出来的眼睛居然真的能眨。
血从伤口里渗出来,糊住了他的视线,可他还是看见了。
远处的观测者们,此刻全都转向了他。
他们“看”着他。
早川秋此刻却冷静无比。
他在想,若是电次在此,会怎么做?大约不会像他这般,规规矩矩地沿着走廊走,生怕触了禁忌。电次会扑上去,撕咬、破坏,用最愚蠢的方式破局。
恶魔的领域,本就不能以常理揣度。
他的视线移向两侧高耸的白墙。
在此之前,他的本能叫他远离这些墙——墙里蛰伏着无眼观测者,它们静默地“看”着。
可或许,破局的关键恰在此处。
他靠近墙壁,伸手触摸。触感竟像某种皮肤,温热、柔软,甚至能感受到底下有脉搏跳动,缓慢而黏腻。
早川秋拔出刀,刀刃抵上墙壁,轻轻一划。
血立刻涌出来,浓稠、暗红,顺着墙面向下蜿蜒成了一条小溪。
可不过一瞬,伤口便愈合了,连道疤都没留下,白壁如新,仿佛方才的血只是幻觉。
必须要阻止它复原。
早川秋咽了咽唾沫。喉结滚动时,他尝到自己口腔里的铁锈味。
他再次举刀,割开墙壁,这次下手更狠,刀刃深深没入,剜出一块肉似的组织。那东西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像一块刚摘下还在跳动的的脏器。
他闭了闭眼,随即将其塞入口中。
咀嚼。
肉质滑腻,腥气冲鼻,像**的鱼鳃混着铁锈。
眼泪、鼻涕、口水,混着墙的血水,滴滴答答从他指缝间淌下,落在白得刺眼的地上。
那些无眼观测者终于动了。
它们原本静立在灰雾中,此刻它们伸着没有五官的脸齐齐向他移动。
早川秋的眼睛此刻蓝的吓人,他不管不顾,继续割、继续吃。
墙终于被他挖出一个窟窿。
黑暗从窟窿里渗进来,墨汁一般,浓郁得几乎有了实体。
此时他的右手不受控制的缓缓抬起,指向那群无眼观测者。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在动,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
对面的无眼观测者忽然爆裂开来,一个接一个,血泼在苍白的墙上,红得刺目,红得近乎凄艳。
早川秋猛地喘了一口气,背上的冷汗凉津津地贴着衬衫,冷津津的缓缓游过脊梁。
空白回廊在他眼中分解、坍缩,像一卷被烧焦的胶片,画面一帧帧向前跳跃。
忽然,他看见了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个穿占卜袍的人。
他脚下一踉跄,再睁眼时,已回到了那间霉味扑鼻的占卜店。
“米乐老师?”纱奈子的声音飘过来,带着点不确定。
他看见她伸手轻轻推了推那个穿占卜袍的人。
那人缓缓倒下去。
早川秋上前掀开那人的面纱。
果然。
这张脸他在卷宗里见过,未来恶魔的契约者之一,那个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女人。
他明白了。
怕是有人利用米乐可以预测未来的特点,引导她观测到了癫狂恶魔,从而激活癫狂恶魔,招来了无眼观测者这种撒播“不可理解的种子”的存在。
纱奈子站在一旁,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早川秋望着米乐的尸体,忽然觉得有些厌烦,转身就往外走。
纱奈子追上来,声音打着颤:“您、您要去哪儿?”
早川秋头也不回:“去找赤川。”
他得问问那位星象学家,究竟是用哪只眼睛,看见了那颗不该被看见的星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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