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金色的阳光薄薄地敷在木格窗上,瓷风铃悬在檐下,偶尔叮铃一响,即刻就散了。
樱花落得极慢,一瓣追着一瓣,仿佛时光也在这里踌躇。
那女孩的身影浸在光晕里,白头发,和服是褪了色的茜红,袖口绣着几朵小小的椿花,她拍着手鞠,球一跳一跳的。
她的歌声细细的:
“三月樱,粉雪飘,
枝头小鸟摇啊摇。
四月椿,红裙摆,
露珠叶上打滚来……”
早川秋站在廊下,右眼微微发烫。
女孩忽地回头,面容却模糊不清。
风铃骤响,樱花狂乱地翻飞,她的身影如烟散去,只剩一只手鞠骨碌碌滚到早川秋脚边。
他弯腰去拾,指尖触到的刹那,手鞠“噗”地裂开。
“叮铃铃玲玲——!”
早川秋猛地睁开眼睛,榻榻米上的凉意渗进脊背,闹钟在枕边发疯似地响着。
他脸上还残留着梦的余韵,扭曲了一瞬,才缓缓松开攥紧被单的手指。
他坐起身,捂住脸,指缝间漏出一声压抑的喘息。
——是梦啊。
可那女孩的歌声还在耳边飘着,细细的缠着他不放。
门外的吵闹声渐渐渗进来,他才觉得自己终于爬回了人间。
早川秋刚拉开卧室门,迎面飞来一个抱枕。
客厅里,一个黄头发的少年懒散地瘫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包薯片;另一个粉色头发的少女,头顶一对红色的恶魔角,正张牙舞爪地扑过去抢。
两人扭打成一团,沙发垫子飞得到处都是。
这像野狗一般轻浮的少年是寄住在早川秋家里的武器人——电次。
那少女则是血之恶魔帕瓦,她明明是恶魔,却偏生了一副娇憨模样,粉色的头发衬着雪白皮肤,只是眼神里总闪着点兽性的光,性格狂妄至极。
早川秋额上青筋浮凸,他压着嗓子:“你们这两个——”
两人根本就没有在意他的警告。
电次一个翻身将帕瓦按在沙发上,帕瓦便张牙舞爪地挠他,闹得满室狼藉。
早川秋忍无可忍,一把伸手将两人分开。
电次被他拎着后领,犹自扑腾,帕瓦则歪在沙发扶手上,眨巴着眼睛,倒显出几分委屈来。
两人异口同声地嚷:“秋——饿死了!”
早川秋怔了怔,一阵疲惫便涌上来。
这日子过得,竟像是养了两只没心没肺的宠物,喂饱了便闹,闹够了便睡。
他叹了口气,转身往厨房走,去给两个活祖宗做饭。
等安抚好了一切,早川秋才穿好公安制服打好领带前往上司——玛奇玛的办公室报告。
阳光穿透百叶窗,在办公室里斜斜地切出几道金色的栅栏,尘埃在光里浮游。
玛奇玛坐在办公桌后面,双手交叉,歪着头打量早川秋,眼神里带着点惊叹。
她的红发编成一股粗亮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头前两侧却散着几绺刘海,衬得那张脸愈发精致。
最奇的是她的眼睛——橙黄色的虹膜上嵌着一圈圈圆环,在暗处幽幽地泛着冷光。
她穿着件白衬衫,料子极薄,隐约透出肌肤的轮廓,腰身收得极窄,既端庄又暗含某种隐晦的诱惑。
她是日本内阁官房直属的恶魔猎人,统领并培育着公安对魔特别行动4课的重要人员。
“真没想到湮灭恶魔会和你签订契约呢。”一抹微笑在她的唇边绽开。
她沉吟了一下:“虽然,这有点打乱我的计划。”
随后她又笑起来:“不过没什么关系,变数总是会有,计划也需要随时校正。”
“秋,四课的复仇开始了!”
玛奇玛指尖一点,将之前任务里差点让公安四课团的灭刀男与蛇女的藏身之处,钉死在地图上。
随着刺耳的警笛声划破城市的天际线。
对魔二课与警察们如铁桶般围住了目标所在的大楼,将封锁线拉得笔直。
只不过,他们不是来对付蛇女和刀男的。
他们真正负责镇压的,是如今的对魔四课——一群非人的怪物。
岸边队长倚在警车旁,头发乱蓬蓬地支棱着。
他扫视着四周的警察和对魔二课,眼神浮起一丝倦怠。
“四课的人,没几个算得上‘人类’。要是让他们任何一个逃出去……呵,可比恐怖分子麻烦多了。”
岸边介绍着四课成员的身份:电锯人,血之恶魔,鲨鱼魔人,暴力魔人,蜘蛛魔人,天使魔人,对了,还有唯二的人类早川秋和东山小红。
早川秋站在阴影里,目光掠过人群。
警车旁,电次正摩拳擦掌,咧着嘴,像是要去赴一场狂欢;帕瓦则眼里闪着兽性的兴奋。
而另一边,队里唯二的人类之一的东山小红缩在车门旁,指尖发颤脸色惨白。
早川秋终究是叹了口气,走向岸边。
“计划呢?”
岸边懒洋洋的说:“没有计划,全员出击。”
“真的假的?”早川秋扫视过在场的魔人,“放任他们胡来吗?”
“毕竟没办法预测那些魔人会在行动中做出什么出乎意料打乱计划的事嘛。”岸边斜眼瞥了他一眼,“与其跟在后面气急败坏,不如放手让他们去疯吧。”
随着行动开始的命令落下,四课全员走进了大楼。
大楼走廊里的灯管滋滋作响,惨白的光落在早川秋的身上。
路过一扇半掩的门时,身后突然窜出人影,枪声炸响,子弹几乎是瞄着他的眉心飞来。
他早有遇见的偏头,与子弹擦过。
那人还未及开第二枪,早川秋的刀已然出窍将其贯穿。
他抽刀,血珠溅在墙上。
转身时,身后已无声无息地立着四个人,黑洞洞的枪口齐齐对准他。
早川秋没动。
那些人的脸突然扭曲起来,眼耳口鼻渗出鲜血,他们倒下时,姿态各异,关节以不可能的角度弯折。
他知道这是玛奇玛的手笔。
她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介入。
早川秋提着刀,走进更深更暗的阶梯里。
阶梯的最上端,蛇女双手插兜,穿着一件红色的卫衣。
早川秋回忆起姬野前辈消失的那一战。
姬野前辈先是以血肉向“幽灵恶魔”献祭了左手,然后是双腿,再是身体,头颅,最后是操控“幽灵恶魔”的右手。
她一寸寸地消失,连血迹都没有,只余下几件衣裳软塌塌地堆在地上。
而蛇女召唤了蛇之恶魔一口将姬野前辈的幽灵恶魔尽数吞下,让姬野前辈的付出显得那么可笑。
而蛇女付出的代价,也不过是几片指甲。
早川秋的刀尖微微颤了一下。
他现在有了未来恶魔的力量和湮灭恶魔作为底牌,不再如之前那么无能为力了。
“老实点投降吧。”他说。
蛇女没应声,低头瞧着自己的指甲,一片月牙白的甲壳便剥落下来,露出底下猩红的血肉。
“蛇,吐出来。”
话音未落,一阵风忽地卷过,挟着零落的紫蓝色的花瓣,簌簌地扑在早川秋脸上。
待风止息,幽灵恶魔已立在眼前。
那是姬野前辈的契约恶魔。
它庞大的身躯像一具被绞碎的尸体缝合而成的,脖子上开满了紫蓝色的花朵,无数手臂自躯干延伸而出,苍白如溺毙者的指节。
早川秋握刀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蛇女抬手擦了擦流出的鼻血,抬眼看向早川秋,淡漠得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蚂蚁。
“幽灵,宰了他。”蛇女冷声命令道。
幽灵恶魔的手臂骤然暴长,如潮水般向他涌来。那些苍白的手指张开,像是要将他拖进地狱的最底层。
未来恶魔在他耳边轻笑。
他预见了下一秒,那些手会掐住他的喉咙。
他能看见每一只手的轨迹,精准的斩断那些向他伸来到了手臂。
可手臂太多了,密密麻麻的向他伸来。
即使他都能看到轨迹,已经在尽其所能斩断手臂,作为人类的躯体却始终有极限。
终于,有一只幽灵手臂从他攻击的间隙里钻出来,猛地击中他的腹部。
冲击力将他手中的佩刀振飞,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他根本来不及反抗,幽灵恶魔冰凉的手指已经缠上他的脖颈。
他被缓缓提起,脚尖离地,视野开始模糊,可记忆却愈发清晰——
姬野前辈的脸浮现在眼前,香烟的雾气缭绕在她指尖。
那是他们第一次搭档时在家庭餐厅里共进午餐的记忆。
在记忆中餐厅里昏黄的灯光下,姬野前辈正递给他一支烟,可递到一半又顿住,忽然笑了:“啊,忘了你还是个小鬼。”
烟被她收回口袋:“这支先替你存着,等你成年再给你。”
幽灵恶魔的指尖越收越紧,他的眼前泛起猩红,耳畔却响起梦中白发女孩拍手鞠的清脆声响,一下,又一下,与他的心跳逐渐重合。
“我说,这么对我的人不太好吧。”
早川秋缓缓的抬起手臂。
他的手指触到幽灵恶魔的刹那,那条手臂便像一截燃尽的烟灰,簌的一声散了。
早川秋——不,此刻该是另一个人了。
白发如新雪,蓝眼珠却澄澈得像东京雨后的天空,带点玩世不恭的神气,宛如天神降临般圣洁。
蛇女往后退了半步:“什么东西?”
幽灵恶魔僵在那里,攻击停止了,千百条手臂垂落下来,如同它与姬野前辈契约之时一般对早川秋无害。
半晌,一只手从它的身体里探了出来,掌心横陈着一支香烟。
早川秋眼睛骤然睁大,黑发又漫了回来。
他颤抖着手接过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滤嘴——那里用钢笔歪歪斜斜刻着一行英文:
“easy revenge!“(轻松的复仇吧!)
走廊里的灯管滋滋响了两声,蓦地暗了。黑暗里,他听见未来恶魔在耳畔吃吃地笑:“未来——最棒了!“
而湮灭恶魔的声音却像少女般清甜:“我很中意你呢。“
短短的迟疑过后,早川秋睁开了双眼。
他的刀还躺在地上,刀刃映着走廊里惨白的灯光。
他弯腰去拾,指尖触到金属的刹那,凉意便顺着指骨爬上来
幽灵恶魔没有动,静静的立在那里。
早川秋想起姬野前辈的话:“幽灵恶魔没有眼睛,只看得见人心里的恐惧。”
可他现在不怕了。
他踩上幽灵恶魔的脖颈,无数的花瓣无风而动,在空中交织成绚烂梦幻的幽冥蓝。
“姬野前辈,我马上就会去找你。”
早川秋犹如介错人一般手起刀落,刀刃如切豆腐似的轻松没入幽灵恶魔的脖颈,伴随着幽灵恶魔紫色血液的飞溅,它的头闷声颅落地,身体轰然倒塌。
蛇女的手指刚捻起一片指甲,试图召唤起蛇之恶魔。
早川秋却哑着嗓子道:“不要杀她。”
蛇女一愣,刚想说什么,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抵着一把刀。
东山小红不知何时出现在蛇女的背后,挟持住了她。
小红这姑娘平日瑟缩如惊弓之雀,此刻倒显出几分狠劲,刀刃压进蛇女皮肉,洇出一线红痕。
一切都在此刻结束了。
早川秋看着小红押着蛇女离去。
突然他膝盖一软,扶着墙,喉头一甜,血便涌了上来。
他感觉五脏六腑都在此刻烧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他身体里点了一把火,要把他从里到外烧成灰。
看来刚刚一瞬间被湮灭恶魔附身,他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他抹了把脸,血渍在掌心晕开。走廊里的灯管滋滋响了两声,忽明忽暗,照得他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他扶着墙踉踉跄跄地就要往黑暗里栽。
他踉跄了几步勉强站直了,整了整衣领,把血咽回去,装作无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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