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四十五章

天通24年6月26日

六月末的河套平原像一块被烈日烤的发烫的铁,阴山的融雪混着泥土填满了莫干儿河。

赵敬禹的中军帐扎在一片背风的土坡下,但白日里暴晒后,帐内的空气蒸混着将士们身上的汗味、马汗味,连蚊蝇也熏得出去,赵敬禹正弯腰系紧战靴的绑带,“都准备好了?”

沈徕低声道:“是,三千精锐将士们每人配两匹马,都已卸了铃铛,羊皮筏子和绳索也运到君子津了。只待寅时就出发,沿着斥候探到路和...女郎送来的地图,想必不会惊动突厥。”

赵敬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伯济,你什么时候也学了文人那套话里藏话?你是觉得我不该让瑟瑟和江湖人打交道,还是不该如了邓继明的意让瑟瑟到朔州去?”

沈徕道:“女郎现在打交道的江湖人倒都是些赤子之心的人,我替她开心。但朔州的事,将军既然知道邓庚的打算,又何必让女郎扯进那浑水里。”

“瑟瑟是我的女儿。”赵敬禹指着桌上三份各有殊异的定襄布防图,面上带着几分骄傲,“她拿到地图立刻送到继明那里去,是因为我说过这个人可信。但当继明用朔州的百姓令瑟瑟去蹚浑水的时候,她虽心有担忧,却也未因为我的话,就一点防备也没有。反而利用他的私心为自己的行为做掩护,以到云州运货为由到此寻我,既送了地图,又把朔州的事与我说了。”

“邓庚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沈徕沉声,“但将军为何不告诉女郎实情,反而让她自己去看。”

“这世上不会存在一个永远为她指明方向的人,有的路需要她自己走。”赵敬禹的神色在烛火中晦暗难辨,滴漏的时间正好丑时过半,“战场瞬息万变,我赵家不是世族名门,也没有累世书香,你和我都不知道下一刻是不是会有一只流矢击穿我们的护甲,到那时候,她哥哥难道能帮上她什么吗?”

沈徕沉默着,他知道赵敬禹的未尽之语是什么,唯有皇权,但皇权高不可攀,所以才需要赵瑟瑟有足够的能力和……军民之心,“但她也许只想和您守护边疆,而不是走那条路。”

“她不再爱李五郎,我其实很高兴。”赵敬禹叹息,“帝王薄幸啊。”

他看着沈徕,“但我说过她是我的女儿,痛苦会让她沉寂一时,却绝不会将她打倒。她在我放手给她边疆事务时接过去,就已说明了一切,她自愿去朔州的事情更说明了一切,你难道还不明白?趁我们还能给她兜底的时候罢……”

沈徕也只得承认,如果赵瑟瑟真与赵敬禹一样,那么对她们而言,籍籍无名、一事无成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痛苦所在,但他还有几分担忧,就如他藏起裴家女郎的信时的担忧,“将军,顾淑妃也明白帝王薄幸,顾淑妃也曾宠冠后宫……女郎是将军的女儿,比起高不可攀的皇权,倒不如手中实打实的兵权。有了边疆军民之心,她又是女郎之身,不会被戒备太深。”

他想起了十日前赵瑟瑟来时。

——

突然被问及时,赵瑟瑟有一瞬间的犹豫,“我的确看过这布防图。”

赵敬禹看了眼那提问的将士——这的人都是自己的亲信,他的神色显然和逗小时候的赵瑟瑟时没有什么区别。

“女郎的语气没怎么变,但胆子怎么倒不如小时候了。”那人笑道。

赵敬禹抬起头,“都是你叔叔伯伯,说说你的看法。”

他们其实已经有了主意,没有这布防图,斥候也不是闲着吃干饭的,不过互相佐证而已。

赵瑟瑟睫毛眨了眨,她其实不大记得小时候在朔方的事情了,只记得十岁后就入了长安,边疆的习气与长安的雍容格格不入,长安贵女打马球、善舞蹈,她在边疆想象着长安的书香味学的琴棋书画反倒成了被孤立攻讦的缘由——或许也不过一个由头,但终究让年少的她便知到了如履薄冰的滋味,甚至在蓬莱宫宴被推下了假山。

那日被李承鄞救了,却也因高烧彻底断绝了习武的可能——而她竟死了一次,生出些妄念后才知道这件事。

记忆中一点星火般微弱的小事,又以另一种方式烧了她半个人生。

脑海里的思索不过一瞬,她看了眼布防图,慢慢道:“定襄左靠黄河故道,右依阴山余脉,初看好像是易守难攻。”随即抬起眼眸,扫视了一眼中军帐里的人,他们神色和蔼,很熟悉的和蔼。

赵瑟瑟继续道:“实则是块绝地,所以突厥人不得不把粮草囤在城西。但那里地势低,待起北风日,若一把火顺着河谷烧过去……”

那将士笑道:“读书果然是有用的。不过,女郎有没有注意到这城墙不算高,借着河套平原开阔的视野,城外三里内的动静都逃不过城头哨兵的眼睛。咱们的人摸过去,怕是走不出半里就会被发现。更何况,他们在城外扎了三重营垒,又在隘口设了铁蒺藜。这主意虽好,却难以做到。”

顺着他的指的方向看去,帐外能隐约望见定襄城的轮廓嵌在平原尽头。

赵瑟瑟蹙眉思索,手指在布防图上划过,“如果,绕路从马邑北上,在君子津渡过黄河……”

将士都笑了,赵瑟瑟有些无措,毕竟黄河凶险……

却听见他们说好,“女郎不愧是将军的女儿!绕背偷袭,定能打阿史那一个措手不及。”

沈徕看见那火焰的微光在她眼眸里生了根。

——

“如果你说的是她出了渡河这个主意。”赵敬禹打断了他,道:“只要看过地图的人,都能想到,我之所以决定突袭不是因为这个计策有多么的完美,而是凭借突厥人认为我们不敢这么做,凭借三千精锐的勇猛。大家夸她是因为我,是因为他们看着她长大,见她如今怯怯之态故意给些鼓励罢了。更何况她不能习武。就拿今日的事情说,若她在这个位置,定下了计划又如何,她能与将士一道渡黄河吗?她受得住黄河的汹涌?一个不能与将士共生死的将军,这样的将军就算皇帝不罢免她,将士也不会服她。做不到令行禁止,军队就是一盘散沙。”

沈徕找到了他话里的漏洞,道:“她独去西州的路上,连你也赞叹她的坚毅,你不曾给她机会,怎么知道她一定不行。”

赵敬禹冷笑,道:“她以为自己是独自一人便算了,你怎么也当了真。从她出长安城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有十数人在保护她。她遇到的善良收留的人、好意许她做工赚钱的掌柜,哪个不是因我们派去的人提前出了钱?若不是我们派的人早将恶人、猛兽驱赶,她能在黑夜里安睡?吃几个冷掉的馕饼、爬几里山路你便觉得她能担起重任了?这里的将士连观音土都吃过,她吃的那些苦算什么?”

唯一算得上险的也只是渭水那件事——赵敬禹也被惊到,幸而他知道时,那些暗中保护的人已救了她。

沈徕沉声,“所以你是故意派朔方军的人,好让他们心理平衡几分,是不是?就像你带她到河东道一样,为了收拢你的军心。”

“如果你是被留在朔方的将士,你难道不会想,凭什么将军的女儿锦衣玉食,而自己身边出生入死的兄弟却在这煌煌盛世饿死。”赵敬禹认真看着沈徕,道:“为她,也是为我。为我,也是为她。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死了,她又犯了错,想着今日,这些兄弟们也会替她保命。”

沈徕无言以对,有一些东西,他们心知肚明,却无法明说,终究只道:“快到寅时了。”

赵敬禹率先跨步,“列队吧。”

——

朔州鄯阳县招远村在管涔山余脉句注山的沟壑里,赵瑟瑟在账目上看到过许多这样的小山村,人口不多,田地不多,也没有被战火波及。

她在朔州的时候,都只在县里,顶多也只是在县外最近的农田看一看。所以这一次,她没有选择直接入城,而是途经这些山村。

招远村是第一个。

镖师先入了村,等赵瑟瑟到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坐在村正家吃午食。

粗糙的木碗搁在膝头,赵瑟瑟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碗沿的豁口。

碗里的粥稀得能照见自己的倒影,黍米粒寥寥可数,浮在泛黄的汤水里,掺着细碎的像草籽一样的东西。阻止了镖师要出口的话,赵瑟瑟喝了一口,粗粝的质感刮过喉咙,带着微微的霉味。

村正蹲在一旁,手里捧着同样的碗,却喝得极慢,眼睛时不时往她这边瞟。

这夫人看起来不像商户人家,倒有点上次他瞄到的县尊夫人的气势,唯一不像的,就是她居然没有生气,还吃得下这麦麸。

真是奇怪!

啧,管她什么人,反正是个有钱人。

村正眼珠子一转,叹了口气,嗓音沙哑,“夫人莫嫌弃。今年收成不好,听说城里又遭了突厥人的抢,我们得省着口粮给被抢了的地方。”他掰着手指头,“还有防秋粮、驿递钱……”

赵瑟瑟垂眸,看着碗里漂浮的“草籽”,没说话。

村正的哭穷,太刻意了。

但他的话又都是假的吗?

赵瑟瑟的目光落在了院子里。村正家在村子最高处,夯土墙比别家厚些,安着扇木头做的独板门,门轴磨得发亮,风大些就“吱呀”响。院里没什么物件,只西南角垒着个灶台,灶台上的铁锅豁了个口,用铜片补着,旁边堆着些干硬的晒干了的植物杆子——赵瑟瑟不认识,这里的大部分东西她都不认识,但她猜得到,这大概是他们做饭的柴火,她在冷宫时用过柴火。

赵瑟瑟的一言不发,村正隐瞒的“真”和表露的“假”都已经让她只能沉默。

见她不说话,村正忙放下手,乐呵呵得笑了笑,“瞧我,说这些干什么。白扫了贵人的雅兴。贵人尝尝这个。这野苋菜是今早刚摘的,还算新鲜……”

村正推了推那碟水煮野菜,叶子煮得发黄,只撒了一丁点粗盐,寡淡无味。

赵瑟瑟夹了一筷子,慢慢咀嚼。苦涩的汁水在舌尖漫开,她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村正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没皱眉,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故作愁苦道: “唉,若是往年,还能给夫人切块腌肉佐粥,可今年突厥人来了一趟,牲口都被抢光了……成年男子都去修城防去了,衙门还征战备畜,谁家养得起啊!”

他说着,偷眼瞧她,手指无意识地在破旧的衣摆上搓了搓。

若是善心人,此刻该掏钱了吧?哪怕给个几十文,也能抵几日税钱……

修城防……是了,原来是这样。

她忽而有些明悟,却只是看着村正,眉头一蹙,“怎么听着,你们这儿税反倒比云州还重?”

招远村根本没被突厥侵扰。

她将碗碟一放,冷声道:“你莫不是诓我的?还是你这个村正两头瞒两头吃?!”

那村正眼珠一转,赔笑道:“哎哟,贵人这话可冤枉小人了!咱们这儿税赋都是按朝廷章程来的,哪敢乱来呀?云州……云州那肯定是大地方,自然比我们这小村子宽裕些。”

“夫人问话,你也敢胡扯?” 身后的镖师“噌”地拔出半截剑身,冷光映得村正瞬间瘫在地上,花白的头发粘了满下巴的汤,哭喊全是本能的怕,“夫人饶命!小人真没瞒!”

赵瑟瑟心头一窒。她不该这样的,但是她想不到别的能让他说实话的办法,她狠着心,提声道:“我家郎君的叔叔在云州府衙做事,你欺瞒我,可知道后果?”

村正不知这些,他甚至不知道云州在哪里,他只知道肯定是比他这个村大的多的地方,他只知道官官相护,都是他惹不得的,他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芨芨草,后悔自己要贪这便宜又怨恨这妇人没有半点善心,“里……县里佐史大人说,今年遭灾的地方多,分到各村就只能这些了……所以去年交粟,一家二斗,今年佐史来说,得交二斗七升。还有布帛……去年是三尺,今年四尺二寸,还有,还有给驿站的要送脚什么料钱。”

冷汗大滴大滴的落下来,他脑袋胡成浆糊,一时之间竟想不起来到底还交了些什么钱,只知道他从没有吃饱过。

“赈粮呢?”

赵瑟瑟的目光扫过他粗布衣裳上的补丁。

村正被赵瑟瑟的眼神看得发慌,又听她问起赈粮,更后悔自己干嘛要拿这麦麸汤来装可怜,他慌忙摆手,咽了口唾沫,声音发涩,站起来的动作随着脚一软又跌下去,“有!小人这就拿给夫人。”

他连滚带爬地往屋里钻,膝盖在门槛上磕了一下也顾不上揉——如果半埋在土里的破木板算是门槛的话。

赵瑟瑟听到陶瓮被碰倒的“哐当”声里夹着老汉心疼地抽气。

片刻后,村正抱着个布包出来,脸憋得通红,像是用尽了力气。

布包一打开,赵瑟瑟心中生出的对这算不上小吏的村正贪救灾粮的厌恶瞬间化成了荒唐两个字。

赵瑟瑟还在成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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